元祐四年四月十六日夜。
朝廷还在观望,商胡堤上一万两千余将士争分夺秒拿命补天时,下游濮阳县境内彻夜不眠。
齐引章率领八百属众冲入县衙,将县太爷从被窝里面拽了出来。
简单的问了县太爷几句话,齐引章便断定此人不堪重用,于是乎直接绑了丢进柴房,随后聚集全部力量,于公堂上发号施令,八百属众十人一队,连夜四散开去,通知各乡镇,各街道的百姓撤离。
黎明时,齐青玄自商胡堤赶了回来,带回了苏轼,老黄亦从汴京赶了过来,带来了京中朝廷的消息。
两相会和,具皆沉默,齐引章终是问苏轼:“苏先生,请如实告知,商胡堤还能撑多长时间。”
苏轼的脸色铁青,气的嘴唇直哆嗦,说:“若昨日京中接报即开始行动,尚还有一线生机,而现在,最佳的抢救时机已经过了,简川说他还能支撑一个日夜,但依我看,最迟今日晚间,商胡堤必然决堤,介时,纵使拿命去填,怕也拖延不了多久。”
一日?竟如此急迫。
齐引章再次摊开地图,沉默良久,终是叹道:“想要在一日时间内将数十万百姓彻底是不现实的。所以,要仰仗先生了。”
苏轼疑惑:“何意?”
齐引章言:“为今之计,唯有择高地暂避百姓,以待后援,所以,需要先生估测水位险情,划分出可以暂避百姓的高地,如此,方能在最短期限内,最大限度的给更多百姓以生的机会。”
闻言,苏轼忙不迭的点头,大为赞同,当下提起笔来一阵圈圈点点。
而后,齐引章接过,当即命令拓印百份,分散四方送达。
继而深吸口气,转头对老黄和齐青玄说:“你们速去商胡堤,记住,抵达后暗中观察,千万不能让永安王发现你们的踪迹,而一旦发现永川王开始不计代价时,不必纠结于后方成效,立刻露面禀报濮阳百姓皆已暂避至境内高地等待救援,请永川王即刻回军,养精蓄锐准备后续的救援。”
顿了顿,还是不放心的叮嘱道:“切记不可将话说的太满,永川王敏锐,若是被其发现端倪,其必会派出探马打探之后方回撤军,介时,万事休矣。切记,切记。”
……
商胡堤上,蚍蜉撼树,与天争命,不死金戈铁马,却更甚战火滔天,不可尽数也。
距离杀马固堤,已经过去了整整八个时辰,燕云军全体将士们像是永动机般的连轴转着,早已现了疲态,然他们还在坚持,因为简川还没有下令休息。
八个时辰过去了,朝廷的援兵还没有来,简川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大概可以猜到,援军不会来了,所以,他只能将希望寄于齐引章和六扇门。
时间,顺着滔滔大河之水悄悄流走,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过去。渐至有将士支撑不住,固堤之土石运输亦越来越难,然,堤坝的裂痕却越来越大,估摸着,最多还能坚持两个时辰,再至天黑,不能视物,若有疏忽,这世间可能还会提前。
然他知晓,数十万百姓的撤离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便是他简川亲自指挥,也不可能,所以,他给自己规定的世间是在坚持一夜,正如齐引章所预料的那样,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拿血肉之躯去填也在所不惜。
但,随着时间的持续推移,简川的决心却慢慢的松动了,他慢慢的开始犹豫,不忍,眼前这一张张坚毅的面孔,尸山血海闯过来了,难道真要死在这个小小的堤坝上,值得吗?真的值得吗?
“轰隆”一声,那口子再也堵不住了,转眼间,十余将士被卷走,夜色中瞬间不见踪影。
简川浑身一震,嘶哑吼道:“燕云军听令……”
“五哥,五哥,可以退军了,可以退军了。”
“公子,公子,可以退军了,可以退军了。”
“燕云军听令,全军结合,撤军大名府。”
事后,简川回想起来这险恶的一刻,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会不会真的下令燕云军拿血肉之躯去填,应该不会吧,因为他在接到齐青玄和老黄的汇报后竟是第一时间选择了相信,甚至没有一句问询。
或许,他自己也怕问出什么端倪吧。
然终归是要知道实情的。
大名府,府衙公堂。
简川愤怒的咆哮,下面,齐引章安安稳稳的坐着,充耳不闻,其他人却噤若寒蝉,颤颤巍巍的站着听训,尤其是大名府的一应官员,吓得腿肚子都软了,生怕简川发难将他们全砍喽,因为此时简川手中拿着的,是已经出了鞘的八方剑。
终是精疲力尽的坐下,手中八方剑‘哐当’一声扔在了公案上,疲惫的揉了揉眉心,语气恢复了平静:“都说说吧。”
苏轼率先发言:“现,商胡堤已然洞开,濮阳县几乎全县被淹,所幸地势低洼,乃一个天然的巨大水库,便是这暴雨再持续大个月,也足以容纳。所以,泄洪之事暂且不急。”
继而,大名府知州康磊颤巍巍的开口:“全赖六扇门诸位同僚协助,现濮阳县数十万百姓皆已转移到安全所在,卑职必将上奏朝廷,为永川王和六扇门请功。”
简川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问:“共有多少灾民?几多转移了出来?尚困于险境的还有多少?你大名府的救援船只筹备的怎么样了?后续的救援物资何时能到?”
简川连珠炮似的一个接一个问题,问的康磊一个哆嗦接一个哆嗦,而至简川定定的看着他,顿时冷汗直流,膝盖不由自主的弯了下来,跪地曰:“这个,那个,嗯,这个……”
“混账。”案上惊堂木忽的扔过来,要不是老黄眼疾手快的一拉,康磊怕是要被砸的脑浆迸裂了。
“行了,性子也该耍够了,又不是个小孩子,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齐引章终于开口,而后,简川再度本起了脸,却不说话了。简川,众皆诧然,只有老黄和齐青玄清楚,如今这世上,除了苏茶儿,也只有齐引章能让盛怒之下的简川闭嘴了。
齐引章接着说:“濮阳县的户籍簿,在册十万八千户,共五十三万百姓,因是去岁新修,出入应该不大。昨日,共计撤出百姓二十万余众,所以,大概还有将近三十万百姓被困,好在,六扇门五百人分布于一百四十个高地,短时间内尚能支应,不至于出现大规模的死亡。”
闻言,简川轻舒口气,问:“救援物资准备的怎么样了?”
齐引章:“你媳妇这次出了大力,又有太皇太后全力支持,物资源源不断,短时间内够用。”
“三哥何时能到?”
“最迟今日午间,第一批漕帮帮众便能抵达濮阳,虽只是百余艘中等货船,妥善安排亦可应急。”
“难民安置何处?”
“现,整个城西皆已被腾空,暂可安置,但随着救援的持续,城西的地方远远不够,我建议,城外搭建安置房,咱做收容,循序渐进。”
“不可,大灾必生瘟疫,若然扩散,天下危也。自现在开始,大名府进入战备状态,城内一切,皆有官府统筹划分。燕云军接管大名府一应防务,严守各大小城门,所有人员,乃至牲口,许进,不许出。”
……
自始至终,简川对朝廷的后续反应一个字也没有问,而齐引章也没有禀报的意思。因为两人皆知,没必要,事已至此,大祸已然酿成,朝廷能做的屈指可数,关键的是,之后朝廷能做的,他简川也能做,且没有朝廷的羁绊,简川能做的更好。
是以,康磊骇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如果他的耳朵没出问题的话,那么他听到的,全是僭越之言,简川的命令,已然相当于无视朝廷了。
苏轼却是诧然,诧然于齐引章不知不觉间竟然做了这么多事,须知,这两日他和齐引章几乎一直待在一起,所以他实在想不通,齐引章是什么时候将这些千头万绪的事情处理的头头是道的,可更诧然的,还是简川所拥有的能量。
一己之力,决万民生死,何等恐怖的能量啊,也是直到此时,苏轼才明白,为何朝中对简川这般忌惮,多番制衡了,不仅仅是功高震主这么简单啊。
想他苏轼,半辈子宦海沉浮,几次遭贬,起起落落,看似慷慨激昂,可实际上呢,除了一个文坛泰斗的名头还有什么?尚还连累自己弟弟愁白了头发。反观这年余,竟是有生一来过的最充实最快活的日子。
算是攀附吗,应该算是吧,苏轼心里清楚,朝中看他不顺眼的人太多太多了,自乌台诗案后,他的脾气虽收敛了许多,可本性还是难改,为了兴修水利,他几乎将工部和户部官员得罪了一个遍,若是放在往年,早就不知道被贬到什么犄角旮旯了,可现在的实际情况却是,朝堂上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针对他的攻讦之声了,归结原因,自然是邱兰息和葛春竹在暗中为他保驾护航。
结党营私吗?不,没有营私,可结党总是真的吧,是又如何,一心为公者,自应结党。
自此,我们的大文豪完成了人生的蜕变,依旧洒脱,浪漫,却又内敛,务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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