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深处传出低沉的轰鸣,深不见底的巨大裂谷匍匐在山脉脚下,源源不断向上喷涌着滚烫的红浆,或白或黄的浓烟似烟囱般林立,张着大口将有毒的蒸汽喷射到高温的海水中,一条诡异的海底河顺着山势蜿蜒伸向远方,受到侵染的河水无法与海水相融,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乳白色,散发着蒙蒙雾气,这里是海洋最危险的地方,无边黑暗中,一些发光的生物闪烁着影影绰绰的磷光四处飘动,在这个永夜的地域彰显着生命的存在。
一个人影艰难的游动着,此处炽热且有毒的海水已到达承受的极限,直到无法再向前一步,那人停了下来,从怀中抛出一物,随即转身离去,这里的恐怖景象,定会在来访者的记忆中留下难以消磨的痕迹。
十年后。
这里距海面仅有十丈,阳光充足,水域温暖,翠绿的海草左右摇摆,色彩斑斓的鱼群悠然而过,五六株巨大的白色珊瑚树间聚集着一群盛装打扮的南渊人,南渊族祭司安萨在为她的长孙举办婚礼,祭司身份仅次于王族,浅海有头有脸的都前来赴宴,场面热闹非凡。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起了一阵涟漪,数十名亲兵簇拥着一位衣冠华丽的少年游了过来,众人纷纷躬身避让,安萨带领家族众人上前行礼。
“小辈俗事,怎敢劳烦殿下亲临,安家惶恐。”
对面少年正是南渊王者景合的儿子景湛,面型方阔,其貌不扬,他开口道:“不必多礼,祭司是我族栋梁,景湛遵父王之意,特来贺喜。”
“安家上下感激王恩。”
海波荡漾下,一个体态丰盈、半胸酥白的女孩优雅穿过人群,来到最前方搀住了安萨手臂,两鬓的蛤壳将金黄色的长发笼在脑后,如丝媚眼下鼻梁高耸,红唇含俏,蓝色襦裙勾勒出姣好腰身,修长的脖颈上戴着一串蚌珠项链,在样貌平庸的南渊人中,当真是艳色绝世,占尽风流。
只见她柔柔一个俯身,娇滴滴的声音响起:“拜见殿下。”
景湛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免礼,这位姑娘是……”
“家中孙女,平时太过宠爱,殿下面前失了规矩。”安萨道。
“无碍,有女如此,是安家之福。”
安澜扬起嘴角,一双蓝眸大胆望着景湛:“常听人说殿下年轻有为器宇轩昂,今日得见真容,安澜十分荣幸。”
一旁的大哥安桦斥道:“休得放肆,岂容你随意评议殿下,速速退下!”
安澜瑟缩的眨了眨眼,声音带上颤意:“哥哥教训的是,殿下赎罪。”
景湛看了眼安桦:“何必生气,倒像本王不近人情了,祭司的孙女天真灿漫,很是可爱,今日是你们家的吉日,且去忙吧,我随意看看,不必陪了。”
人群散去,珊瑚树间摩肩擦踵欢声笑语,安澜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人群中的景湛,内心涌上一丝焦急,那景湛第一眼看到自己,明明也像其他人一样失魂落魄,但不过瞬间就回了神,自己这般样貌竟似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下次这样的机会又要等到何时,安澜十指掐进了掌心。那边的景湛正与一位夫人攀谈,本是极寻常的一幕,但只见那位夫人伸出手,帮景湛理了理袖口,景湛神色乖顺似习以为常,这一瞬间的动作并未引起周围人注意,可落在了安澜的眼里,她敏锐的察觉到了异常,若是亲王家眷浅海必定人人皆识,可这夫人自己并未见过,再看她衣着饰物虽然也华贵,但场内人来人往,却无人与她攀谈,说明在这里没有熟人,身份不高。这倒稀奇,不是贵戚高官,又同殿下相处那般随意,这夫人究竟是什么人。
弦乐音色上等,又极易在海水中扩散,是南渊人最喜欢的乐器,曲子响起,人们在场内舞了起来,安澜看到景湛带着亲兵离场,整了整衣裙,向那位夫人游了过去。
“夫人,打扰了,我是安家的孙女安澜。”
“原来是安家小姐,真是生的花容月貌。”这位夫人看到主人家孙女主动来攀谈,也十分热情。
“今日人多,安家若有招待不周之处,安澜先向夫人道个不是。”安澜柔声道,“夫人您的衣服漂亮极了,远远看去极为飘逸,我看这面料少见,想问问何处能寻,好给家中婶娘做套衣裳,夫人可莫怪我唐突。”
“小姐这么小年纪,就记挂着给长辈做衣,真是乖巧。”
安澜垂下头,面色哀伤:“我自幼父母双亡,是祖母和叔婶照顾长大,自要牢记长辈的养育之恩。”
夫人连连点头:“果然知书达理,很有孝心,这面料是一种叫肘子贝的贝壳吐在礁石上的细丝所制,光滑柔软,难得还十分保暖,小姐若是喜欢,我送你几匹便是。”
“那便太好了,”安澜笑的天真灿漫,“如若方便,安澜可否明日亲自去府上取?”
“我平日无事,欢迎小姐来我穆府做客。”
安澜醒来已是正午,很少睡得这样沉,想是昨天宴会上吃了太多酒果,她梳妆打扮一番,游出珊瑚洞。安萨虽身居要职,但为人低调,家中人口不多,只在珊瑚中安置了数十个屋洞,最大的厅洞内,一家人正围着安老太聊天,安老太招手让安澜坐在身边,一只圆脑袋小耳朵,皮毛油亮的海獭游到她脚下,这只海中唯一的四足兽十分珍贵,是她三岁时祖母安萨送她的礼物,使女启开蚌壳呈上,安澜拿起里面的珍珠含在口中,婶娘斜撇一眼:“我们家安澜就是有福气,锦衣玉食的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就食珍珠,实实在在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
一旁的儿子安桦看向安澜:“祖母宠爱你,你更应谨慎,昨日婚宴上冒头招惹殿下,不合礼仪,丢的是安家的脸。”
安澜挽住安萨,噘嘴道:“祖母,澜儿知错了,澜儿若不过去,哥哥或许能与殿下多说几句话呢。”
安桦怒道:“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你平日里总喜欢结交权贵,姿态主动,传出去众人会说安家喜好攀附,连我们一起笑话。”
“这浅海哪个不结交权贵,我总要与人来往的。”
“什么来往,不就是想自己给自己挑夫婿,谁看不出来,也不害臊!”
安澜捂着嘴哭了起来:“哥哥怎么说这种话。”
“都住嘴!”安萨开口,“桦儿已经成婚,澜儿也大了,也该选个好人家,我们澜儿的样貌传承自父亲,也就是我的幺儿,我自幼疼爱他,不想澜儿出生后他就遇难,我自然要多多偏疼澜儿一些,安桦你是做哥哥的,要大度些。”
“是,有祖母为澜儿婚事把关,必是得体稳妥的。”安桦道。
又说了会话,安澜与安老太告别,回屋洞中换了一身衣裙,门口的车已经备好,两名小厮驾着豚鱼在前方,豚鱼鳍下缠绕着结实的海草,连接着后方轻巧的车厢,车厢里载着礼品,座椅上铺着柔软的海藻,数十名府中小厮和使女立于两侧,安澜登上车,一队人浩浩荡荡出发了。
昨日得了地址安澜就派人去查,穆府在安府西侧的珊瑚林中,两林中间仅隔着一片空旷海域,倒也不远,虽查不出是哪家官员的府邸,但安澜直觉她与殿下感情不一般,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靠在椅中,安澜想起刚才厅洞内的场景,皱了皱眉,婶母一家平日里对自己十分厌恶,常常冷漠讥讽,自己身世可怜,自幼没有父母,幸得祖母相护才有今天,想起祖母,安澜心中涌上暖意,南渊人生性冷血无情,只为生存和利益驱使,平日交友往来众人也是拜高踩低毫无真心,幸得祖母宠爱,才能安稳度日,只是耳濡目染中,渐渐坚定了安澜要做人上人的想法,她的目标就是王者景合唯一的儿子景湛,她相信自己这样的身世和样貌,定会得殿下青眼,总有一天她要站在殿下的身边俯视众人,心愿达成之际,光耀安家门楣,也算回报了祖母的养育之恩,这个想法犹如心魔一般,在她心中日渐迫切起来。
正在静思,车队忽然停了下来,窗外使女禀报,两林之间的空旷海域出现了鲸群,需待鲸群过去,安澜出门已晚,再等下去怕误了时辰,吩咐车队绕道而行,小厮面带难色:“鲸群庞大,如要绕道得下到深海,怕那些贱民惊扰了小姐。”
安澜坚持绕道,小厮只得命四周加紧看护。车队很快下行了百尺,光线暗了下来,海水变得凉飕飕,头顶是鲸群投下的巨大黑影,成群结队的僧帽水母摆动着蓝色触须在飘荡,两只海豚十分活泼跟着车队游了许久,笨重的海龟见惯了人,贴着车队不紧不慢游了过去。
前方隐约传来人声,对面的珊瑚林边,一棵硕大珊瑚枝不知什么原因折断了,搭靠在另一棵珊瑚树上,远远看去似一座桥梁,看来有许多深海平民常在这里买卖交易,聚集成了一个市场,周边因此十分混乱。
车队驶到近处,引来了这群人的目光,有人叫喊起来。
“是浅海的车队。”
“快看!浅海人来深海了!”
车旁小厮拔出佩剑,衣衫褴褛的人们不敢靠近,只在远处看着,安澜听着车外的惊叹声,左手把玩着珍贵的左旋贝,右手抚着脖颈中的极品珊瑚串,刚才还因身世而自艾自怜,此刻又自鸣得意起来,想到安家在南渊的地位,祖母尊贵的身份,她享受的荣华富贵,心中十分满足,此地有几十万的贫贱之人,其中又有多少与自己年龄相当的女子,自己的身份是她们想都不敢想的,如果再看到这张艳绝南渊的脸蛋,只怕会羡慕的夜夜不眠。
优越感让安澜高高仰起了脖颈,胸腔下的心跳越来越快,她无法按捺住想要炫耀的冲动,伸手掀起了纱帘,摆出一副召唤使女的慵懒模样,将修长的脖颈探出窗子,侧着头半合着眼,贵族做派十足。
集市中的人群看到车窗里突然露出一个倚娇作媚、珠光宝气的女孩,顿时人声鼎沸,声响陡起,使女急忙上前垂下纱帘。
不过寥寥数眼,偷鸡摸狗、诈骗斗殴的杂乱集市,面色木然、穷困潦倒的平民,让车厢里的安澜撇了撇嘴,不过那些平民满脸惊讶的样子让她心里的愉悦到达了顶峰,一股寒流涌来,安澜在柔软海藻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嘟囔道:“真是人间地狱!”
集市很快恢复了嘈杂,一个裹着黑袍的人站在原地,瞠目结舌的盯着离去的车队。
巨型珊瑚树的下端十分粗壮,密密麻麻的林立在浑浊的深海中,几十万南渊平民因为血统低贱,世世代代只能生活在这冰冷幽暗的深海,和数以万计的深海生物为伴,这是个充斥着猜疑、冷漠和敌视的世界。
一个珊瑚洞前挂满了药草,窄小的台子上,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弯着腰,布满伤痕的手麻利的在海刺中挑拣,头顶两个面目可憎的女人正在吵架,很快扭打在一起,四周传来兴奋的叫喊助威声,一个獐头鼠目的瘦小男人从树干后方突然冲出来,抓起女孩身后一把药草,向珊瑚树上方快速攀去,女孩抬起头,黑黢黢的脸上一双蓝眸幽深冰冷,她扔下海刺,拿起一旁蚌刀扬臂甩去,刀锋在男人背上划出长长一道口子,钉在他脑袋上方三寸处,男子扔下药草哭叫着逃开了。
枝干间挤满了居民,挂的摆的凌乱不堪,因为人声嘈杂,鱼类很少靠近,此时一条鳗鱼不知受了什么惊吓一头扎了进来,顿时引来数道目光,七星鳗以尾借力从台子上弹了出去,与另一只手同时抓住了鳗鱼,对面的男人咧着一口白牙摆出恐吓模样,可惜在深海,生存的本能会让人忘记恐惧,来不及看清七星鳗的动作,鱼已被锋利的蚌刀斩成两截,血还未扩散出去,鱼尾这一半已被七星鳗塞进嘴里大口咀嚼,男人拿着半条鱼心有不甘,看了看周围饥饿的眼神,只好悻悻而去。
七星鳗将鱼骨吐出,又在海刺面前蹲了下去,身旁水流微动,一个佝偻着身子,全身蒙在黑袍里的老太婆站到了她身后,将手里一堆海刺扔下,女孩头都不抬,伸出手拢过那堆海刺接着挑拣起来。
从她记事开始,就跟着这个满脸疤痕的巫婆生活在这里,巫婆以售卖药材、治病驱邪为生,十二年前在从极海沟采摘罕见药草时,发现了漂流在海底河中的女婴,看到女婴还活着,她倒掉了背上一筐七星鳗,将她放进筐子带了回来,自此女孩被叫做七星鳗。
七星鳗自小跟巫婆采药制药,打杂出力,辛苦自不必说,巫婆阴暗扭曲,脾气暴戾,对她非打即骂,七星鳗身上旧伤添新伤从未好过,她明白依附于巫婆虽然苦累,但能存活下去,她只有坚韧的成长,直到能独立在深海中生存,那时才能离开这里。
后脖颈被人一把抓住拎了起来,七星鳗被迫扭着身子转向巫婆,头顶刚打完架的女人又来这里看起了热闹,拍着手喊叫,巫婆捡起一块贝砸了过去,那女人吐着口水游远了。
今天的巫婆异常兴奋,一双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七星鳗,嗓子里发出尖利的笑声,凹凸不平的脸变得无比狰狞,她枯树枝一样的手指在七星鳗脸上使劲的抹蹭,长长的指甲在她眼下划出一道血痕:“当初为了安稳活下去,用罕见的墨鱼汁涂脏了你的脸,染黑了你的头发,十二年了,我都忘了你有一张多么漂亮的脸蛋,看看这光亮的额头,魅惑的双眼,红艳的嘴唇,你整日里闷不做声的干活,任打任骂,可你的心脏比这海水还要冰凉,那双蓝眼射出的光比海蛇的唾液还要狠毒,是我大意了,这哪里是个凡人模样……”
“你要说什么。”七星鳗皱着眉,心中暗骂疯子。
“今天有浅海车队进了深海,那车中坐着一位小姐,千娇百媚,光彩照人,那阵仗和做派是你我远远想象不到的,可是你知道多有趣吗……”巫婆凑了过来,嘴巴里难闻的臭鱼味喷薄而出,“她的脸,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七星鳗静静盯着她,在认真的想她是不是真的疯了。
“我一眼就看出,你们是一对孪生姐妹!”
“什么?”
“我识得许多药草,凭采药制药在这深海活到今天,是靠着祖上口口相传的秘笈,那是从南渊通典中偷来的,你知道什么是通典吗,那是创世神的礼物,那里面包裹万象,看到通典的人就等于在俯视着整个南渊,传下来的只有残缺的医术片段和一条南渊的至高禁忌,‘并蒂双花,双泯双华,如幻如化,仿若一刹,水面之下,鲜血漫撒!’我一直以为这是一种剧毒药草,多年寻觅毫无头绪,今天的偶遇终于让我恍然大悟,”巫婆目光赤红,颤抖的双手举向头顶,“这禁忌指的是人!是一对孪生婴儿!”
七星鳗冷哼道:“我不信什么禁忌。”
“知道我在哪里捡到的你吧——从极海沟!那是什么地方,一般人扔孩子用得着去那里吗?被扔到那里的人,是一丝生路都不能留下的,这么决绝,你可知为了什么?我用全身的钱和药草作为酬金打探清楚了,那车队是浅海安家的,安家家主安萨是南渊族祭司,掌管吉凶征兆地位显赫,有阅看通典的权利,为什么她要扔掉至亲的骨肉,那是因为她也知道这条禁忌!若不是她将你扔进从极海沟,又阴错阳差看到另一个女孩,我还真想不明白这条禁忌。”
看到七星鳗目光中已然有了些动摇,巫婆得意的继续说道:“安家为了自保决定扔掉婴儿,但不知为何留下一个作为后患,不过都不重要了,何为禁忌,禁忌乃不可逆,从你们出生的那一刻起,南渊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巫婆将七星鳗拖进屋洞,让她将脸上墨鱼汁清洗干净,又盯了七星鳗许久,兴奋道:“管他南渊明日如何,我这就带你去浅海,先向那安家讨几天好日子过!”
安澜躺在柔软海藻上,眉心轻蹙,使女玲珑游了进来,轻声道:“小姐,厅洞那边来了两位蒙面客人要见老太太,使女都让出来了,只留了三个人在里面说话,近日老太太要为小姐择婿,小姐曾叮嘱要注意来往客人,玲珑特来禀明小姐,那两人衣着华丽,不知是哪家贵人。”
“这么神秘,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安澜说罢,侧身取出几颗珍珠,“做得好,拿去与几个小姐妹分了,今后仍要帮我盯紧。”
“小姐心善又漂亮,我们愿意为小姐效力。”玲珑欢喜接过。
看着玲珑离开,安澜起身来到墙边,看四下无人,从壁上轻轻抽出一条曲曲弯弯的珊瑚枝,面前赫然现出一个圆洞,珊瑚树中空隙甚多,厅洞原用海泥做了封闭,但此处空隙被海水浸泡多年,渐渐松散,安澜也是无意发现,此时正派上用场,安澜凑近过去,厅洞景象尽在眼中。
“我已说明这姑娘的身份,想听听老太太的意思。”出乎意料的,这嗓音尖利刺耳,感觉十分粗俗,只见说话之人伸手摘下面纱,安澜吓了一跳,这是个满脸疤痕的老妇,面容与一身华贵的衣裳格格不入。
安老太颤颤巍巍起身,看向了另一个蒙面的人:“摘下你的面纱。”
安澜皱眉看着这古怪的一幕,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另一人面纱滑落的瞬间,安澜只觉身旁的海水停止了流动,时光仿佛冻结了一般,她扶着墙瞪大了双眼,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尖叫出声。
那是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安老太看上去也受了很大震撼,她缓缓游到那女孩面前,颤抖的手抚上她的脸庞:“天命,这就是天命……你竟然还活着!没错,这是我安家的孩子。”
丑陋老妇“嘎嘎”笑了两声:“你认就好,敢问贵府当初为什么要扔掉她?”
安老太收回手:“我们家怎么会扔掉孩子,当年使女抱孩子出去游玩时不慎遗落,家中四处寻找未果,将那使女处死泄愤,多年来我对这孩子无比挂念。”
“哦?不知道有几个人敢去从极海沟游玩?”那妇人怪笑着盯着安老太。
安老太没有看她,语气平和道:“这孩子被你养这么大,你定付出了很多,我会给你足够的报酬以示感激。”
妇人冷笑一声:“我既然冒着风险从深海而来,就不与你遮遮掩掩了,我的确是深海贱民,但机缘巧合,得知一条族内的禁忌。”
听到这里,对面的安老太沧桑的双眼突然迸发出寒光。
“并蒂双花,双泯双华,如幻如化,仿若一刹,水面之下,鲜血漫撒!”老妇人语气狰狞,步步逼近,“您家中生出了一朵并蒂花,我说的可对,祭司大人?”
安老太似乎受到重创,失魂落魄跌坐椅中,直盯着妇人:“你怎么会知道通典中的至高禁忌?”
“可能这就是祭司大人所说的‘天命’。”
“你想要什么?看这孩子的样子,你待她也不是很好吧,我给的是大数目,不妨听听再说。”
“再有钱那也是深海,深海的寒冷黑暗,祭司大人怕是没有体会过。”
“好!我明白了,我会将你安排在我府中,包你在浅海安度余生,享尽荣华富贵。”
老妇人笑道:“这便是了,你我都是明白人,并蒂花开之时,禁忌已然开启,绝无逆转可能,都不知道还能活几日,现在就是把南渊的王者之位给我我也不稀罕,我懒得自寻麻烦去告发你安家,不过要在你这里讨几日富贵安逸罢了,倒是你们浅海人,向来养尊处优,末日来临之前难免惧怕。”妇人拽起身旁女孩,“我们此番前来先做打探,需要回去一趟取些东西,我劝你也放宽心,毕竟南渊立族至今唯一的并蒂花生在了你家,想来日后你安家也是要名扬天下的。”
“你为了一句可笑的诅咒,就要我死?”那女孩游到洞口,扭过头来问,没有等到回答,被那老妇人拽走了。
一墙之隔的安澜倚在墙边缓缓滑倒在地,她不敢相信眼前一幕是真的,怎么会有这样离奇的事情,自己竟然是什么禁忌之身,更恐怖的是在这南渊竟然存在着一个和自己长的一模一样的人!她又害怕又恶心,忍不住俯下身呕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年叔婶一家对自己格外厌恶,这可笑的禁忌一定是最主要的原因,她乍一听虽觉得荒唐,但看那丑陋妇人成功威胁祖母,心知此事怕是不假,想到那女孩要被接回,自己拥有的一切和自己的梦想即将天翻地覆。
“不行,绝对不行!”想到这里,安澜猛的起身,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只跌跌撞撞向那两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巫婆和七星鳗自安府出来后一直向东游去,两侧枝桠上大小洞穴十分规整,许多洞口外还有小厮把守,珊瑚林的上端色彩斑斓,风景优美,与下端脏乱的深海截然两幅景象,悠闲的浅海人自她们身边游过,衣着华贵面色慵懒。两人游到林边停下,左右打量一番,在一处偏僻角落换上包袱中的破衣褴褛。
“我不想住浅海。”七星鳗道。
“你傻了还是疯了?浅海不住,要待在深海?”
“可她是怕禁忌泄露才收留的我们。”
“不然呢,因为疼爱你吗?”巫婆嗤笑,“深海的人丑陋粗鄙,冷血无情,但浅海的人比他们还要肮脏,当初扔了你和现在留下你,都是为了自己,他们害怕自己拥有的权势和富贵被抢走。”
以往巫婆的拳脚很难让七星鳗感到疼痛,但此刻巫婆的讥讽却轻易刺伤了她的内心,她换上一副冷冰冰满不在乎的表情,跟在巫婆身后游出珊瑚林,在面前空旷海域中向深海迅速潜去。
“回去将我那几味珍贵药丸拿上,其他东西都不要了。”
巫婆完全沉浸在即将到手的富贵梦中,而七星鳗因这突如其来的人生变故心事重重,此刻身后忽然传来怒吼声。
“就是她们!这两个蒙面女人,身为贱民竟敢私闯浅海,依族规可直接斩杀,追上动手!”领头一人提着剑,气势汹汹下令。
两人急忙摆尾向下潜去,但此处没有遮挡,对方又身强力壮,很快追了上来,锋利剑锋划过海水,巫婆后背溢出鲜血,疼的大叫起来,七星鳗四下打量,拽起巫婆换了方向,冲进了珊瑚林中,仗着茂密珊瑚枝左躲右闪,避进了一暗处缝隙,巫婆靠在壁上,咬牙恨道:“我万万没算到,你这祖母身为祭司竟如此愚蠢,妄图隐瞒禁忌,改变天命,一边假意稳住我们,另一边派人将我们灭口!”她看向七星鳗,“这就是你的至亲,她根本不想让你活着回去!”
七星鳗本以为自己并不期盼,可一天之内得知有血缘关系的至亲要杀自己两次,竟然狠辣至此,不由冷哼一声:“我从未有过什么亲人,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
巫婆背后的血不断涌出,染红了周边的海水,她喉咙发出难听的粗喘声,身子因疼痛佝偻的更加厉害,她抬头看着七星鳗,做出了决定:“你要活下来,将这黑暗的南渊变成血腥汪洋!我会在地狱深渊中等着这些人!”
她冲出了礁石向西边迅速游去,身后洒下一道细长的血流,七星鳗站在礁石缝中,看着一行人追随血流而去,过了许久,待一切渐渐平静,她才回过神来,海水刺骨的冰冷仿佛浸透五脏六腑笼罩了整个身体,她打开包袱,将墨鱼汁涂抹在脸上头发上,扯下旁边海草缠在身上更换了装束,游出礁石。
她料定巫婆的住处不会那么快被查到,于是小心翼翼的返回珊瑚洞中,从藏药的地方取出几味珍贵的药丸收在包袱中,匆匆离开了这里。
站在巨大的海底平原上,七星鳗知道最恐怖的事终于到来了,她要独自在深海生存下去。面前数百只海参舔着管足打扫着这宽广的平原,淤泥上布满了沟壑和洞穴,海蛸张着大嘴猎取食物,海星和螃蟹举起钳腕互相搏击,海百合伸出迷惑的触手,海胆竖起剧毒的囊袋,虾用泥沙筑起洞口,鲨鱼擦着海底到处游荡,这里像一个开放的格斗场,不为任何生物提供庇护之所,危险会从四面八方而来,这是被创世神抛弃的地方。
七星鳗白日里只能躲藏在礁石夹缝中,待夜晚人们陷入睡梦中时,再到人少偏僻处捕鱼捉虾填饱肚子,如此过了几天,胆子渐渐大起来,听着白日里市集传来的熙攘声,低头看看包袱,决定冒险去试试兜售药材换些钱币。
七星鳗小心游进市集,贴着边垂着头在人群中,小声的询问着买家,尽管她已经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但这是非之地,一个单身的女孩还是很快引起了注意,这样的女孩用途太多了,能换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几个不怀好意的大汉慢慢围了过来,像一群鲨鱼围住一块鱼肉,为首一人狞笑道:“落单了?饿不饿,跟我们走给你口饭吃!”
七星鳗紧紧抓着包袱,扬起头:“我有药材,你要买吗?”
大汉嗤笑:“我们想要什么从来都不花钱。”
“老大,跟她啰嗦什么,跑到这里是她命中劫数,我们再不动手就让别人抢先了。”
大汉看看四周,挥手道:“抓走!”
两个人过去拽起七星鳗的胳膊拖着就走,一声惨叫响彻四周,女孩右侧的汉子甩着尾在沙地上翻腾起来,捂着左眼惨叫,血从指缝流出,女孩一个侧身挣开另一人,手里举着一片锋利的贝壳,怒瞪双眼紧绷身子做出攻击状,为首大汉大怒,本以为一个年轻少女才放松了警惕,没想到出手如此狠辣,瞬间毁了兄弟的眼。
“给我杀了她!”大汉狰狞着下了命令,再也不考虑她可以换一笔不少的钱。
七星鳗向面前的人凶狠的挥舞着贝壳,却被人用尾从身后拍打倒地,几人迅速围了上来,密密麻麻的拳头重重落在她身上,口鼻很快涌上血腥味道,七星鳗捂着头一声不吭。
围观人群中,一男子把一切收入眼底,吩咐身旁手持两柄扇贝斧的男子:“一刻钟,如果没死,带回去。”
男子俯身送走那人,转头看向场子里,女孩身侧的海水已经弥散着鲜血,这里是深海,没有仗义执言的好人,也没有出手相助的大侠,鲜血使人群亢奋,围观的人群呐喊哄笑起来,津津有味的看着这个女孩怎么被打死。
“咔嚓”一声,七星鳗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闷哼,她的左肩被生生的扭掉了,疼痛使她全身蜷缩颤抖,颤栗的像水中的海草,众人退开,一人手持红白色马鞭鱼上前,抡圆了膀子抽了过去,鱼身宽两尺,上面布满了倒刺,一鞭下去,水中扬起一片血肉,七星鳗紧咬的双唇顿时溢出血来,大汉收起鞭子,看着鞭子上的肉丝,眼中玩味更重,第二鞭更加了几分力道,七星鳗在一团血雾的包裹下,被硬生生抽的浮起在水中,又无力向下坠去,还没触到海底,下一鞭子过来,身子再次腾空而起,剧烈的疼痛让她无法昏过去,透过血水看着面前这个肮脏的世界,她不屑的扬起了嘴角。
沾满血污的笑脸如同利刃刺进正在计时的男人眼中,漠然的脸上有了一丝松动。
深海中有两大暗堂,他们将深海一分为二,管理自己海域中的一切大小事项,在这里他们就是规则和法度。
平原上立着一副巨大的鲸鱼骨架,一条白蛟盘踞其上,有十几围粗,脖颈上的肉瘤十分可怖,庞大的身躯将骨架压的嘎吱作响,骨架下方站着寒螺堂堂主虎鲨和几个手下头领,手持扇贝斧的石蜐拖着昏死的七星鳗,自鲸口游进,来到虎鲨面前。
“禀堂主,石蜐将此人带了回来,请堂主收留她。”
虎鲨讶异:“还活着?”
“我并未等到一刻钟,因为一刻钟后她必死无疑。”
“说实话,我对她并没多大兴趣,不过当时看着那股狠劲觉得有趣,”说到这里,虎鲨面色一沉,“倒是石蜐你,跟随我多年,今天这是第一次违令。”
“承接堂主之令,不能有分毫之差,石蜐认罪,愿自断一臂。”石蜐抬头迎上虎鲨目光,锋利无比的扇贝斧划过,鲜血扩散开来,石蜐白着脸咬着牙,以另一斧撑住颤抖的身体,“只求堂主看在我多年忠心,留她一命。”
一旁头领看着这一幕,有的嗤笑,有的兴奋。
“你既已自罚,违令的事就算过去。”虎鲨看了看血肉模糊的七星鳗,“寒螺堂不养没用的人,堂中每个人都有技在身,能为堂中效力,这你比我清楚,我留她两年,若到时本事不够,你和她一起滚蛋。”
就这样,七星鳗在寒螺堂住了下来,没有药师,石蜐将她随身包袱中的药丸一股脑全喂了进去,她整个人打着摆又是吐血又是发烧,甩着手脚打架一般疯闹了十数天,才渐渐平稳下来,找回了一条命。
刚能下地走动,她就径直去了堂中演武场,看她过来,十几个堂众停下练武,将她围了起来。
“谁让你在这里看的,演武场不是你来的地方!”
“你有什么本事,能让石蜐用一条胳膊换你?”
“看她干干瘦瘦又是个女的,能有什么本事,这深海流浪的人多了,有几个敢来寒螺堂混饭吃,不用看也知道她下场会有多惨……”
人群中的七星鳗绷着身子,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各位好歹也是暗堂中人,欺负一个丫头片子,这么上不得台面吗!”石蜐游了过来。
几人转身,面上带着轻蔑。
“你就剩了一条胳膊,还以为自己是堂主面前的红人呢!”
“砍掉自己的胳膊救别人,你是年纪大了傻了吧?”
石蜐仅剩的右手举起扇贝斧,指着那人脑袋:“一条胳膊对付你们也绰绰有余,要不要试试!”
众人互相看看,随即游开了。
两人并排坐在场边礁石上,七星鳗开口:“他们说的没错,那天让我就那样死去,对你和我都是好事,你这么做很蠢。”
“小小年纪别一副看透世事的样子,日后看的越多懂的越多,你会越想活下去。”
“你为什么救我?”
石蜐看向黑漆漆的远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有一个女儿,在你这样大的年纪被人杀了。”
“你想让我替你报仇?还是给你养老?”
“都不是,我只是那天看到你满脸是血,想到躺在那的如果是我的女儿,我愿意用一切换她的命。”
七星鳗看着他,缓缓道:“我不懂。”
“你不会懂的,这南渊中的人,都不会懂。”石蜐自嘲的笑笑,“你就当是为了让你报仇吧。”
七星鳗点点头:“为你报仇,我需要先学武艺。”
“刚才那些人不会让你在一旁偷学的,从明天开始,跟着我练吧。”
车队向穆府驶去,窗外玲珑开口道:“老太太近日一直张罗着为小姐选夫婿,小姐却频频拜访那穆夫人,穆夫人家中又没有子侄,身份也很一般,小姐究竟怎么想的。”
车内安澜没有说话,心下十分烦恼,自己断定那穆夫人和景湛殿下有不寻常的关系,最近来往了多次,礼物送了不少,穆夫人什么都聊,却从未提到过景湛,或许真的是自己想错了,这样下去没有意义,还需再想想别的办法,今天就去最后一次吧。
到了穆府前,穆夫人已在珊瑚树前迎接,安澜换上笑脸,两人拉着手好一通寒暄,正要进去,却见远方驶来一车队,阵仗很是浩荡,车队越走越近,两旁看上去像是王者的亲兵,安澜的心不由狂跳起来,似是验证她心中所想,车队在两人面前停下,帘子掀开,景湛跃身而出,穆夫人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笑着上前帮他抚了抚衣冠。
看着她们相谈甚欢,笑声连连,安澜脸上的笑意发自内心的甜美,穆夫人转头看见她立在原地,笑道:“与你说话竟将客人忘了,澜儿,来。”
安澜抚了抚长发,游了过去。
“这位是祭司家的孙女,瞧瞧是不是美人一个?”
景湛对着安澜笑笑,又看向穆夫人:“夫人,你们如何相识?”
“是在她哥哥的订婚宴上结识的,澜儿很是孝顺,向我讨问布料,要制衣送给她的婶娘,她人漂亮又善良,与我很是投缘,不嫌我这里枯燥乏味,经常来与我聊天,令我开怀不少。”穆夫人道。
“喔,”景湛又回头看向安澜,认真的打量了一番,“姑娘总来看望夫人,我要道声谢了。”
“殿下客气了,叫我澜儿就好,夫人夸赞的我都不好意思了,我与夫人相见恨晚,常来相扰,夫人不嫌我烦才好。”说罢娇羞的低下头笑了笑,又对穆夫人道,“既然殿下驾临,我就不叨扰两位了,澜儿先告辞了。”
“不许走,”穆夫人上前拉起安澜的手,“哪有客人到了门口就让回去的道理,既然来了,就一起用饭吧。”
“我与夫人不是外人,姑娘不必客气,请吧。”景湛道。
一顿饭下来,安澜终于知道了穆夫人的身份,原来这穆夫人是水晶宫内一名使女,景湛殿下出生就没有母亲,穆夫人伴他长大,即便南渊人心淡漠,年幼的景湛还是对她产生了依赖,穆夫人年纪大后离开水晶宫,虽身份低微,但景湛为她安置了住处,派遣使女照顾,让她尽享荣华富贵。
童年还真是人的软肋呢,安澜扬起嘴角,轻抚着发鬓上的珠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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