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炎天暑月,蝉喘雷干,元家位于城郊的庄子外,大批宫中暗卫几人一组,警戒严明,无声无息在四周蛇行,日夜潜伏在隐蔽处,盯着庄子的举动,连一只苍蝇的进出,都逃不过这批暗卫的眼睛。

    两匹枣红的大宛马拉着一辆通身玄铁打造的马车,缓缓停步在庄门口,界时,在侧护卫的七尺壮汉兔起縠落跃下马背,弓身塌腰在车驾前低声通报:主子,庄子到了。

    旁边手持拂尘跟车,身穿黄色绸衫的微胖侍从趋步上前揭开车帘,谄媚的笑容堆积在两团白糯的肥腮上:陛下,下车吧,夫人在等着了。

    一双绣着云龙纹履面的厚底青舄前后踏出马车,身穿藏青底锦袍的贵气中年男人用手中折扇佻达地推开侍从欲扶的手,曲身下车,而后目不斜视地打头进入庄门,一路轻快如踩云端,脚步欢畅极了。

    壮汉和侍从隔几步跟上,待男人进入第三进院落南面的堂屋,黄衣侍从将门从外面阖上,二人把守在门外。

    屋内传来娇颤的女子话音:陛下,晞儿的官司不会有意外吧?

    男子暗哑的声线似着火一般:腻腻放心,京兆尹知道该怎么办。

    “我只是担心。。。。。。”

    “无需担心,等官司了结,朕就下旨封晞儿做大庆的公主,朕的女儿,就算和离了也不愁嫁。”

    俄而一声婉转的嗯声飘出门窗,那声音不知转了多少个弯才停下,门口的二人皆垂下了视线,非礼勿听。

    ---

    庄子另一侧,二门内西首主屋的内室纱橱中,将满双十的姝色女子闭眼坐在妆台前,海棠红纱裙覆着她雪白富有弹性的身子,正任凭身旁环绕的婢女服侍。

    将芍药香膏抹到发间,搓揉发热后捂住,反复多次后,再用透明牛角梳从发顶通到发尾,婢女涧芳向来做惯的手艺,今日的氛围却不同寻常,她窥见铜镜中的女子始终闭着眼,脸上忍不住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婢女小鱼将装满温水的铜盆抬到一旁的鸡翅木台架上,拿巾帨浸水后拧干,小心翼翼为女子擦面。

    针落可闻,女子擦着面懒懒笑道:怎么都不说话?

    身后梳头的涧芳终于忍不住红了眼:娘子,今日去衙门,若秦家还是不肯放手。。。。。。

    话音未落便被身旁的小鱼脆声打断:什么娘子?我们都是元家的人,涧芳,自主子说了要跟秦翊和离那天起,就不该再叫娘子了。

    涧芳忙收住口,低头望了望女子的神色,貌似刚才这话顺了她的心,巴掌大的芙蓉面上,浮起一丝浅喜之色。

    静默后,小鱼将装着面脂的珐琅圆盒拧开,递到主子面前,甜香瞬间扑鼻,女子睁开眼,接过婢女另一只手中的雕花小银勺,从盒中挖出厚厚一勺倒在掌心匀开,对着镜子抹脸,口中说道:秦家不想放手,是老夫人的主意,老夫人再尊贵,也只是在他们府里尊贵。

    涧芳不由自主停了手,牛角梳卡在发间:主子,您的意思是,您与秦翊和离的事,老夫人根本说了不算?

    小鱼也瞪大了眼:老夫人绝不甘心主子带着那么多产业离开秦家,江南一带的庄子,加上商铺银楼,还有西北的商号,再加上库房里那些宝贝,就连元家祖传的紫玉翠也在里面呢,她哪里舍得!

    女子嗤笑一声:她自然舍不得,千万两的银子,要从秦家割出去,她心痛都来不及。

    涧芳心里咯噔一下,又见主子淡漠调侃的神色,似不把老夫人放在眼里,忍不住又问:她是秦家的头号人物,以前要主子跪祠堂,主子都得借皇后娘娘从宫中传的旨意才得解救,和离的事她说了不算,那谁说了算?

    女子面色一凛,冷笑道:放心,今日去衙门断案,和离只是小事,真正要断的大事是我的嫁妆。那么多银子的归属,根本轮不到一个只懂后宅的老太太置喙,她再尊贵也无济于事。秦家要想在京城混下去,就得守规矩。

    两个婢女对视一眼,心里约莫有了数,京城的规矩,那就是天子定的,主子又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规矩怎么说都得帮着主子这边。

    二女渐渐放稳了心,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来。

    元家是江南阀阅之首,位居第一大士族,为朝廷提供源源不断的财力和人力,当今皇后便出自元府。当年先皇后去世,留下一子立为太子后,皇帝便娶了元家女为继室。

    月前,元晞的夫君一时懦弱,收了老夫人送来的女人,趁她在宫中侍奉姑母时纳为妾室。

    元家大小姐彼时怒极,要带着令人乍舌的巨额嫁妆和离出府。

    二人的和离官司已经闹到了京兆衙门,今日便要结案。

    那京兆府尹黄开寅最初接到官司时,只觉得眦目头疼。一位是元府嫡女,皇后娘娘的亲侄女,一位是内阁重臣之子,时任吏部郎中的权柄人士,他两边得罪不起,双方都能轻易拿捏住他的前程命门。

    头痛了几日,他在元府和秦府轮流陪笑,虚以尾蛇几个来回,肝火都快把五内烧烬了。

    在秦府正堂,秦家老夫人拄拐砸着地心,放出狠话:翊哥儿纳妾是因元家女进门数载无子息,且女子善妒已犯七出,要是衙门敢判离,老身便要以一品诰命妇身份去告御状!

    吓得黄开寅不敢多嘴半句,连连鞠躬行礼退走。

    而元府那位大小姐更拽更狠,连面都不露,只托亲哥哥元焘出面带了句话,说她是皇后身边的正五品女官,若是京兆尹偏袒秦府,她将替黄大人感到遗憾。

    黄开寅听完,后背全是冷汗,望着眼前面无表情,低头慢饮端茶送客的元焘,狼狈离开了元府。

    熬了几日,终于天降甘霖,当今天子派人传话:嫁娶关键在人,不得强求任何一方。财产各归各位,不可因嫁娶导致任何一方丢失私产。

    关键在后一句,不可因嫁娶导致任何一方丢失私产。

    黄开寅得了圣意,如同被甘霖滋润的燥木,回到春天,才又活了过来。

    天子的意思,就是元家的巨额嫁妆绝不能落一两到秦家手里,只能被元家大小姐一起带走。

    圣意如此偏向元家,看来当今皇后对局势的影响力很大,黄开寅后怕地回想自己动过的小心思:原想两边安抚,和泥抹平,让元家大小姐吐点财产出来,卖给秦府一个面子,两边不得罪。

    幸亏那日到了元府,还没说出口,就被她那话少面冷的大哥送了客。

    差点祸从口出,黄大人擦擦额角的汗,端坐在衙内正堂之上,只等着两边贵人到位,宣读判决。

    金锣腾空,烤得堂上酷热无比。秦府公子秦翊携着老夫人,母亲,先一步来到衙门。

    几个衙役连忙懂事地搬来座椅,请老夫人就坐。

    秦家老太太内心烦躁,拐杖头从左脚挪到右脚,秦翊站在身侧,看见祖母即将出声问话,忙转开视线,低头不语。

    秦老太太鼻中一呲,孙子历来对孙媳妇捧着抬着,她最看不惯就是这点!那天纳妾还是自己倚老卖老硬逼着,这小子才苦着一张脸,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生怕媳妇从宫里回来吃了他似的!没出息!

    半个时辰过去,元家的马车才来到府衙门口,元晞换了一身素色苏绣白裙,绣着淡黄色踯躅花,团云般的鸦髻上只簪一只温润如洗的和田玉簪,身后跟着婢女来到正堂。

    她一进来,秦翊便跟丢了魂似的,眼睛黏在她身上,可怜巴巴的样子像在哀求。

    但她已无话可说。成亲之前秦翊亲口答应,绝不纳妾,若毁约任凭处置。

    她从宫中回来,在老夫人的正房被逼着喝妾室的敬茶时,脑子都是懵的,秦翊立在一旁,半只眼都不敢抬起来看她。

    自打嫁进秦府,三不五时被老夫人磋磨,她能忍,谁让她选了他做丈夫,秦翊表面虽不敢忤逆祖母,私底下却曾心痛到给她下跪道歉,请她别跟老人计较。

    可纳妾算是怎么回事?

    要不是当初的心上人陆瞻离开金陵前不给她一句准话,她也不会在被宁王盯上要纳她为侧妃后被吓得六神无主,由姑母做主,指给了秦家。

    四年前,她对陆瞻灰心失望,既然嫁给谁都是嫁,为避眼前祸,只得点头同意。

    成亲后,秦翊确实将她放在心尖上宠,可秦家老夫人实在刁钻,她这几年憋存了太多的气在心里,既然事已至此,那便一拍两散,各生欢喜吧。

    人到齐了,黄大人咳嗽一声,先向双方打了招呼,说了通律法人情。

    场面话到位后,正式宣布判决:元家大小姐与秦家公子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会及诸亲,各还本道。元家大小姐的嫁妆悉数由本人处置,秦府不得染指一厘。

    判决一出,堂下表情各异,黄大人顿了顿语调,接着表情凝重地拱手敬天行礼,补充道:京城是讲规矩的地方,天子定法,谁敢不从。

    意思表达得很清楚,这个判决跟我黄开寅无关,是天家的命令。

    秦翊早已猜到结局,只是难以割舍地盯着她,眼框中蓄着盈盈水光。元晞起身,不再看秦翊一眼,掉头离开。

    秦家老夫人已开始吆五喝六要咆哮公堂,秦翊的母亲韩氏一手扶着婆婆,一手去拉儿子帮忙,可秦翊静得像哑巴,任二人哭闹,就是不动弹不吭声。

    他没脸向元晞求饶,也恨家人把事做绝,连再续缘分的一丝可能都没留下。

    ---

    元家的马车飞快驰骋回郊外的庄子,元晞一脸呆滞坐在车内,黄大人补充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比众人更清楚。

    皇帝并非因看重皇后而向京兆尹授意,姑母多年来管理后宫井井有条,可在皇帝心里这是理所应当的,值不得什么。

    他真正看重的是元晞的母亲曹氏,曹氏才是他惦记了十几年的女人。一直等到去年元晞父母和离,皇帝趁虚而入,多番仗势诱哄,才最终如愿得到了曹氏。

    元晞一度怀疑父母关系崩裂是皇帝暗中搞鬼,奈何没有证据,也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若不是为了儿女,母亲何其高傲的人,手中有钱有田庄,何苦要躲在郊外,妻不妻,妾不妾的,做皇帝的女人!

    曹氏这样的女人,除了儿女,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元晞心中被酸涩填满,她早有打算,如今自由已得,日后便带着母亲,到西北边的晋国去,绝不再让母亲委曲求全,做皇帝的禁脔。

    车轮橐橐,碾过郊外的碎石子路,晃得她溢在眼角的泪疙瘩砸落下来。

    小鱼跟在车上,安慰着她:主子,现在有了结果,您不用再担惊受怕。陆大人今晚会送来去晋国的路引,咱们收拾好行李就可以出发了。

    元晞凄惶一笑,路引到了,还得寻机等皇帝离开金陵,无暇亲自顾及母亲之际,再解决掉庄子周围盯梢的暗卫,才能走脱。这些事,得靠陆瞻好人做到底才行。

    但愿陆瞻别跟皇帝一样,先要了她才肯帮忙。不过照目前看来,陆瞻还没那么无耻。

    车越来越晃的厉害,路上的石子越走越硌的慌,她揭开车帘向外看去,忽觉陌生不对,这条路不是回庄子的路,她顿生警觉,大声问道:车夫,是不是走错路了?

    只见车越赶越快,前方的马匹疯跑得几乎发狂,车辆左右摇晃,她跟小鱼两人根本坐不住,揭开前方遮挡的车帷一看,竟是一位蒙面黑衣男子在赶车!

    两人遂惊得去拉扯男子的手,企图让马停下,却被一把推进车中,砸到车底。

    跑着跑着,马匹不断发出惊叫嘶鸣,黑衣男子一面抱头跳车翻滚到路面上,一面狠抽几鞭马屁股,使尽全力将车往前赶。

    马匹心惊肉跳的狂叫连连震响,前方已是悬崖峭壁,根本刹不住车,那马便迅速收住前蹄踏向空中转身,倏时,身后的车厢就因惯性不受控制倏地往后坠,最后连带着马匹掉落悬崖。

    惨叫声从崖岸降落到底,很快消失没了动静。

    数日后,皇帝追封元家嫡女元晞为长宁公主,以公主礼葬。

    半年后,东宫易主,皇后所出龙凤胎嫡子继位东宫。

    而金陵城大街小巷都在风传一则消息,前太子患疯病,害死了元家大小姐,镇国公家的世子陆瞻背弃储君,带兵逼宫亲手杀了前太子,为心上人报仇后殉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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