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的左脚蹬在马的头颅之上,右脚踩在马脖子和马背相接的地方,以双脚为起点,整个身子自然地倾斜出去。而那黑马感觉到头和脖子上突增的压力,不住地嘶叫起来。

    若是寻常人,在发狂奔跑的马背上骑乘尚且困难,更不用说摆出这个姿势。

    “好快的速度,好厉害的腿法!”沈彻叹道。

    显而易见,黑衣人这姿势并不是花架子,那双腿正以看不见的力道,以超越黑马奔跑的速度,牢牢地压制住失控的马匹。

    云苏道:“这身手,若是有心击杀马儿,也是不费吹灰之力啊。”

    再看那黑马,从头到脖子都被巨力压制着,前行受阻,马蹄的速度渐渐慢下来,最终止步不前。

    可那股狂躁劲丝毫不减,它嘶叫着在原地吃力地打转,不停地甩动身子,意图将身上的不速之客甩将出去,身后拉着的马车也随它的动作大幅度晃动。

    反应过来的车夫赶忙割断缰绳,招呼着路人帮忙,将载着圆木的车往后挪了一段距离。

    蓦地,黑马将脖子迅速向下一沉,许是不再梗着脖子朝前疯跑,便突然开了窍。

    寻常人若是没有准备,此刻已经踩空跌落。可这黑衣人不是寻常人,在黑马有所动作的时候,他也随之动作,矮身向下沉去,其下沉速度更是超过黑马沉脖子的速度。

    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听得“咔咔”两声脆响,马脖子处的骨头已然断裂。

    只见黑马健硕的躯体晃了几晃,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地。

    它瘫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哀鸣声,身躯却是一动也不能动。

    黑衣人在它面前蹲下身,伸出手梳理着它那漂亮又精神的鬃毛,动作轻柔,倒是有几分怜惜。

    车夫走上前来,对着黑衣人作了一礼,嘴里念叨着一些话语。语毕,他又对着黑衣人连连作礼。

    云苏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以为只是些感激的话语,又见他连连作礼,心想着这人也颇为客套了些。

    黑衣人抬手止住了车夫作礼的动作,然后冲他点点头,似是答应了他什么事情。

    随即,黑衣人将两只手平整展开,轻轻覆盖在马的脖颈之上,时快时慢地摩挲按压起来。应是他的动作起了作用,黑马渐渐止住了哀叫声,只是身躯尚不能动弹,耳下那根支楞起马皮的断骨仍然很扎眼。

    云苏瞧着黑衣人的手法,甚觉新鲜,说道:“他是在医治马儿吗?可是马儿的颈骨断成三截,已经完全错开了,能治好吗?”

    沈彻回道:“车夫知晓那人能医治黑马,所以才求他,那人既然答应了车夫的请求,那么,他自然能治好黑马。”

    云苏“哦”了一声,说道:“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忽然间她又想起个事,问道:“咦,你能听懂他们说的?”

    沈彻未作回应。

    云苏也没再问下去,转头继续观看黑衣人的动作。

    此时黑衣人双手结着个奇怪的手势,一簇暖黄色的光芒从他掌心里亮起,在夜色中格外显眼。黄光仿佛有生命力般,自他的掌中倾泻而下,流向黑马的脖颈,在断骨处结成三朵流光溢彩的黄莲花。

    黄莲花轻轻旋转着,洒下星星点点的清光,缓缓融入黑马的身体。随着清光飘落得越来越多,三朵黄莲花逐渐失去光辉,直至变得透明,消弭于无形。与此同时,黑马凸起的断骨归至原位,原本受损残裂的筋肌也一点点重新连接起来。

    不多时,黑马便摇头晃脑地站了起来,之前受伤的脖颈看不出来半点不妥。

    方才的剧痛已令它冷静,此刻它踱着步子,悠悠地走到黑衣人面前,垂着颈子用头颅轻轻蹭着黑衣人的肩膀,半是感激,半是依恋。

    云苏奇道:“这是什么路子?肉胎凡体竟然有如此神通,短短的时间里能让生命垂危的马儿恢复得完好如初。”

    沈彻道:“不知。以前只是听闻有善岐黄之术的修道者,以术法辅助医药治疗伤者,有出乎意料的效果,可也免不了要好生将养一段时间。黑马伤势不轻,能这么快恢复得这么好,实在是闻所未闻,堪比神鬼手法。”

    云苏忽然奇怪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黑衣人周围不知不觉出现了数十个和他一般打扮的人,显然是同一伙。若不是黑衣人依旧保持着蹲身的姿势,云苏也不能一眼认出他来。

    云苏不过是转头和沈彻交谈了几句话,这些人便从无到有,速度之快,毫无声响。不仅如此,黑马也突然不见了踪影,连带着车夫、行人和贩卖货物的摊主,都不知是以何种方法脱离了他们的视野。

    苍茫的夜色中,数十个黑衣人宛如木头人一般,默然静立,乌泱泱一片,比暗夜更为沉寂。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那名驯服黑马的黑衣人用手在地上一阵比划,像是在丈量着什么,随后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继而又抬头望向夜空。

    有大风遽然而起,吹得鬼市的幻象失了形态,那些人、那些房屋以及碎石大道,都扭曲起来,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挤压着、揉搓着,越来越薄,越来越细小,最后成为无数深灰色的残影,融入到沉沉的夜色之中。

    云苏站在墙头,忽然感觉到一阵汹涌而来的人潮气息,可是除了身旁的沈彻,她什么人也看不见。沈彻也觉察到异样,手上捏着诀,蓄势待发。

    只是那股气息来得快,去得也快,几个眨眼的工夫便完全消失,无迹可寻。

    玄武街恢复了原本的面貌,在深夜里显得空旷且静谧,丝毫看不出就在刚才,这里突然出现过一个不属于此地的夜市,而夜市之中,上演了一场动静不小的怪异风波。

    云苏心中疑惑重重,不等她发问,沈彻先开口了:“方才那股人气,是从鬼市出来的?真是奇怪,鬼市只是幻象,如何能跑出真人来。”

    云苏也附和着点头:“是呀!而且我还看不见他们,依气息来看,确实是有一堆人从鬼市里跑出来了。想着你见多识广,打算问问你呢,原来你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呀。”

    说到后半段,云苏语气中带着笑意,只因先前沈彻这人说话总是端着架子,一副无所不知、即使不知也会讲出一堆道理的样子,现下见他说话没了架子,便调笑起来。

    沈彻没有理会云苏的话语,自顾自看着鬼市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

    鬼市不见了,那堆人跑没影了,热闹没得看了,云苏便也打算走了。

    至于那堆人为何能从鬼市跑出来,自己还看不见他们,云苏不是很关心。一来是因为冥王颜摩多次叮嘱过她少插手人间之事,再者,她随性随缘的时候多,不爱过分纠结,碰上了,便凑个热闹,散场了,便摆手离开。

    云苏向沈彻道:“夜深了,也该回去睡觉了。沈彻,我先走一步啦,有缘再见!”

    沈彻闻言,转头望向身旁,竟不见了云苏的身影。他展目环视左右,依然不见她的踪迹,于是忍不住感叹道:“跑得真真比兔子还快啊!”

    他一边感叹,一边回想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姑娘,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姑娘的容颜了。他确信,观看鬼市之时,自己同她近距离打过数个照面,是见过她相貌的。

    虽是七月的天,可到了后半夜,不免有些寒凉之气。云苏自小在幽冥长大,习惯了阴凉。没了白日里的炎热,她乐得在夜里四处飘荡。

    飘得无趣了,她又晃到城外谷丰镇的山林之中,找到一棵大树,在粗壮的枝干上歇了下来,打算等太阳高升后再去寻符霄。

    在这片山林的另一头,一个瘦小的身影伏趴在地上,双肘拄着地面,两只手掌托着自己的小脑袋,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什么。

    此处树木较为稀疏,月光下照,显现出一张惨青色的面容,正是从玄武街逃跑的小鬼。

    小鬼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眼前地面。

    只见厚厚的落叶之上,一只蝎子和一条蛇正打得不可开交。

    蝎子约有四寸长,通体金黄,坚硬的外壳像被精心打磨过似的,光滑至极,在月光下反射出夺目的金光,很是威风。而那蛇身子细长如绳,行动极为灵活,身上颜色如朱砂般艳红,显然是剧毒之物。

    观二者的行动和套路,可见它们皆非一般凡俗之物,似乎已达通灵的境地。

    小鬼对这只蝎子很是关切,每每见到它稍落下风,便急得嗷嗷叫,就怕它着了红蛇的道。

    蝎子挥舞着一对锋利的螯肢,趁红蛇躲闪不及之际,在它的背部和腹部各划开一道口子,立时有血渗了出来,在落叶上印出一道道红痕。

    红蛇吃痛,趁着蝎子未加钳制,连忙扭着身子钻到枯叶之下,瞬时不见了踪影。

    蝎子一下没了攻击目标,在原地顿了顿,又往前爬几寸,像是感应到什么,蓦地一跃而起。

    就在这时,一道红影破叶而出,转眼便缠上腾空的蝎子。蝎子在空中无法施力,被红蛇缠了个结结实实,随即跌落在地。

    那蛇显然领教过蝎子坚硬的外壳,因此并未张嘴咬它,只是用细长的身子缠住它的腹尾、螯肢和关节薄弱之处,越缠越紧,意图将其活活勒死。

    蝎子毫无还手之力,甚至动弹不得。小鬼急得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却不敢施展术法相救,蛇与蝎紧密缠在一起,恐误伤了蝎子。

    情急之下,他捡起旁边一根枯树枝,照着蛇身戳过去,希望它能放开蝎子,知险而退。

    哪知红蛇并不领情,反而被激起了怒火。它高扬起头看向小鬼,口中的信子反复吞吐着。小鬼不知危险将近,仍旧执着地拿着树枝戳红蛇身体。

    忽然,红蛇的嘴巴大张开,蛇信子弹出一团红色的毒液,对着小鬼面门飞来。小鬼来不及躲开,慌忙中抬起双手挡住面门。

    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左手掌传来,疼得小鬼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红蛇先前被蝎子所伤,失血不少,勉力使出搏命一击缠住蝎子后,原本胜利在望,却不想被小鬼的树枝反复戳打,此时已是强弩之末。

    在对付小鬼之际,它不知不觉放松了对蝎子的绑缚。蝎子将腹尾从蛇身挣脱出来,接着猛地朝前刺去,毒刺不偏不斜正刺入蛇头。

    不多时,红蛇便瘫软在地,没了动静,蝎子用螯肢将它翻来覆去地扒拉着,它依旧一动不动,已然死去。

    小鬼见此情景,精神终于松懈下来,目光一转,看见自己那只被毒液伤害的手掌,上面已经看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肤,还伴着剧烈的灼痛。他虽是灵体,可人间剧毒之物对其身体的伤害半点不弱于对凡人的伤害,效果等同于黑狗血之于鬼魂。

    他顿时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子坐在地上大声哭起来。

    哭声久久回响在山林里,惊醒了睡梦中的鸟兽,因这哭声太过阴凄,吓得它们纷纷退避三舍。

    泪眼蒙眬中,他看见有金光一闪一闪地靠近自己,然后顺着他的腿爬到左手边。

    小鬼抬起右手抹掉糊住眼睛的泪水,便见金蝎子将一枚蛇胆放入自己左掌中。蛇胆小巧晶莹,新鲜碧绿,正是蝎子刚从红蛇身体里剖出的。

    蝎子用螯肢划开蛇胆,胆汁流淌在小鬼的掌心。而后,它合起一对螯肢,冲小鬼做着揉搓的动作。小鬼会意,合起两只手,学着它不停地揉搓。

    手掌的剧痛感逐渐消失,再细看伤口处,那里散发着薄薄的一层黑烟,是坏死的灵体皮肤在挥发。黑烟之下,小鬼的掌心已经重新长好,没有一丝受伤的痕迹。

    小鬼愣愣地看看自己的手掌,又看看金蝎子,然后嘴巴大大地咧开,扯出一个看似诡异却是真心实意的笑容。

    蝎子见小鬼已经无恙,便调转身子,不再多作停留,一摇一摆地往远处爬去。

    小鬼跟着走了两步,可是蝎子头也不回,没有留恋之意,他只好止步作罢,目送它爬向林子深处,消失在重重暗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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