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8高城和许三多
车一辆接着一辆离开。
四周的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只有不知从那儿吹来的风声。
高城的目光死死地看着钢七连的拱形大门,就像被钉在那儿似的,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目光才有气无力地游离回来。
嗯?
他忽然一怔。
钢七连竟然还有一个人!
除了他竟然还有一个!
他起先觉得自己眼睛花了,于是揉了揉,眨了眨,当他确定钢七连真的还有一个人时,不由脸上一喜。
但他的欢喜很快没了,因为他想起来那个人是许三多,于是他全身的力气顿时泄到了底。
许三多一如平常,小跑上前,啪的一声立正,敬礼,一丝不苟,与往常没有任何区别,甚至连情绪都没太多变化:“报告连长,许三多向你报到!”
高城瞥了一眼许三多,摆了摆手:“解散!”
但许三多并未离开,而是走上前去,把高城之前掉在地上的半支烟捡了起来放进垃圾桶。
高城瞪着眼睛,直到确定许三多没有下步行动,这才很是恼火地吼:“许三多,你……你这是干什么?”
“报告,七连手册第二十二条,环境卫生从不是自扫门前雪,要靠全体自觉。”
“我-操!”高城暴跳,大骂粗口:“全连都烟消云散了,这会你想的竟然是……许三多,你懂七连吗?你知道七连多少次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抱着战友残缺的躯体,看着支离破碎的连旗。千军万马在喊胜利,在喊万岁,七连没声音,打前锋的七连只是埋好战友,包上伤口,跟自己说又活下来了,还得打下去……你懂做兵的这份尊严吗?”
“我不懂!”许三多低着头喃喃地说。
“七连是个人,就站在这,比这房子高,比那树还高。伤痕累累,可从来就没倒,所以它叫钢,钢铁的意志钢铁汉。现在,倒了,钢熔了,铁化了,今天——五十七年连史的最后一天……而你,在想他-妈的清洁。”
高城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爆炸了,话音一落,他飞起一脚,踢翻了垃圾桶。
但许三多很快拿了扫帚,开始沉默不语地打扫。
“我-操!我-操.......”高城抓狂了:“许三多,我瞧不上你。你有兵的表,没有兵的里,你做什么事全是为了别人的评价,没有血性的人不会理解七连的荣誉!”
许三多仍在打扫,没有任何反应。
高城在狂怒中忽然恍然大悟:“我懂了。许三多,这就是你的报复,蓄谋已久的!在全连就剩两个人的时候,让我看尽你的死样活气——你就是我的地狱!”
他大恨回身,气冲冲回屋。
许三多还在打扫,将扫出来的垃圾再送回垃圾桶,直到七连的空地又像方才那样纤尘不染。
他直起身来擦汗,当他看见钢七连的那两杆连旗,眼中是比任何哭泣都更深切的悲恸。
钢七连没了,许三多的心,也空了!
做完了这一切,许三多回了宿舍。
宿舍里空空如也,他开始一个一个地清理着储物柜,清理士兵们遗留下来的一些东西。
每个储物柜里都有张明信片,上边写满一个士兵能想起的对班长的祝福。
许三多默默地把它们叠拢了,归入自己柜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做完这一切,他拿出了一封信,那是陈飞临走之际写给他的。
以后的日子里,这一封信,他每天都会读。
晚饭号吹响的时候,许三多站在高城门外,轻轻敲门:“连长,吃饭了。”
“炊事班都没了,吃锅盖呀!”高城大骂。
“通知写了,咱们跟六连搭伙。”
“不去!老子跟大功六连是死对头!老子死也不吃大功六连的饭!”
许三多等了会儿,屋里没动静,于是他走开了。
许三多独自一人去大功六连的食堂吃饭,吃完后给高城打了一盒,回来后把饭盒轻轻放在高城门外,冲里面喊:“连长,饭我放你门外了。”
duang——
一个重物飞过来轰然砸在门上,许三多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这时,一辆辆汽车开了进来,开进了钢七连。
各连各营的兵川流不息地将各种想得到想不到的家什搬上卡车。
“这样我们要了!”
“这是我们的!”
“这个归我们!”
其他连队的人就像土匪分赃一样开始搬钢七连的东西。
钢七连的家当就这样被人家瓜分了!
整个过程中高城从没有出现过。
只有许三多一个人手足无措地应付着。
忙完了这些,时间已经很晚了,许三多回到宿舍,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他拿出纸和笔来,打算给陈飞写一封信,刚刚才提起笔,就被楼道里猛然袭来的巨大声音给吓了一跳。
军歌的节奏轰击着整个七连的宿舍,许三多感觉房子都在颤抖。
在军营里从没人把音乐放这么大声,何况在这么晚的时候。
许三多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果然,两个执夜勤的兵走了过来。
“都快吹熄灯号了!没听见吗?”一个兵不满地呵斥。
许三多只好苦笑,等着挨训。
另一个兵冲着第一个使了一个眼色:“这是七连。今天刚……”
第一个兵犹豫了一下,看看传来音乐的房间,高城的房间。然后转了身。
执勤兵对许三多道:“小声点。你们总这样……我们也说不过去。”
等到那两个兵离开,许三多才试探着去敲高城的房门。
高城房间黑着灯。
他蜷在窗下,泪流满面。
不知什么时候,他忽的大骂一句,然后挥拳砸了过去,把桌上连带录音机的一切全丢了出去,机器被拽脱了插线,声音戛然而止。
许三多在门前犹豫了一会儿,他试探着喊了一声连长,屋里砰的一声,像是什么被碰倒了。
许三多退了小半步,抬起脚砰的就是一脚,门被撞开了。
屋里黑乎乎的,把灯拉亮之后,许三多看到连长的房间里一地的烟头,脱下的军装,摔在桌上的帽子......
高城躺在床上哭着,他的哭是从枕头里传出来的,他的头死死地挤在枕头里。
许三多愣了一下,然后静静地看着。
高城一骨碌爬起来,胡乱抹了把脸:“我就是……胃不舒服。”
许三多又是一愣:“连长,那我背您去医务室!”一边说他一边过来揪着高城的手就往背上拖。
高城手足并用,一脚把他踢开。
许三多终于明白过来,沉默着不再说话。
高城又抹了把脸,手上紫红的一块。
许三多愣了一下:“连长,你的手……”
“滚——”高城大叫。
但许三多并没有离开,他啪的一声把灯关了。
熄灯号已经吹响,此时不该有光。
他橡根电线杆那样笔直此矗立在高城的宿舍里。
他不说话。
高城也不说话!
两个人就那样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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