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君一时惊慌,想也不想便抬起脚,用尽力气踩上了对方的脚。皇帝吃痛,往回缩了一下,趁此机会,她灵活地从他怀中逃出,往后退了好远。在确保自己已经安全后,才勉强停住了脚。
刘铮看着晗君,戒备地站在远处,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兽类。本该是生气的,却忽然被这样的场景逗笑了。他想起了太皇太后说过的话,晗君这个丫头,虽然表面上胆小谨慎,实际上胆子特别大,一旦触碰到她的底线,她必然会勇敢回击。
一切的失礼反常,不过是舍不得罢了。他舍不得她去凉州,想要用尽一切去留住她,可惜又有什么资格呢?一个没有权柄的君王,一段跨越不了的伦常。很快便要亲自送这位堂姊去凉州,换得窦慎手中的兵马,抵挡刘珩的叛兵贼子,像曾经许多贤明或者不贤明的君主一样,用一个红颜去安社稷,定河山。他不甘心,却也只有不甘心而已。
他招了招手,唤她:“阿罗过来,朕不会做什么,只是想和你说句话。”这个声音不再荒唐,甚至多了几分温柔。
然而晗君却固执地摇着头,思忖了片刻,对他说:“陛下是天子,当为天下人的表率,今日失礼之举,妾不会说出去,也请陛下端持身份。”
这句话的语调是轻缓温柔的,如她往常一样,然而话语的内容却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冒犯和僭越。刘铮知道,这是她气急了的表现,瞩目于她的表情,才发觉她的双眼已经红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着不肯掉落。
这个样子,让他很心疼。
收敛起了所有的不羁和放荡,他叹了口气:“朕……不想阿罗去凉州……”
晗君深深的呼吸,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看了看天子,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情绪的过激,于是缓言:“陛下当知天下情势,此去凉州不是愿不愿意,而是不得不去。妾不过是个小女子,一切听凭别人的安排,可是陛下却是天下之主,该做决断时何须儿女情长。”
为什么反而是她在安慰自己呢?刘铮冷冷一笑,这些道理不该是别人说给她听得么?
“朕只想问一句,阿罗自己愿意去么?”他见晗君不再惊慌无措,稍微上前了几步,逼问道。
“愿意。”她仰着头,说出的答案与刘铮所想大相径庭,有种口不对心的倔强,“舍我一人而为天下,有什么委屈的”。
“去他的家国大义,朕是皇帝都不会用这些去拘束自己,你又何必把自己活成一个圣人!”刘铮有些气愤,“朕问的是阿罗,不是信陵公主,阿罗是真的想去吗?”
这个皇帝再荒唐,却有一点是让人佩服的,他只为了自己的欢喜,活的自私又快乐。不像她,生来就有许多枷锁,不能挣开,也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不过这一次,也算不上是一种枷锁,因为对于她而言,长安从来都不是家,让她留恋的东西并没有多少。
她如实回答:“妾没有亲人故友,孑然一身,所以去哪里都是一样的。如果能有一点作为,可以有一点价值,又有什么不好的呢?陛下的关心,阿罗铭感五内,如果真的念及昔日情分,还希望陛下励精图治,安定天下,那样妾在凉州的日子也会过得轻松如意些。”
她第一次见皇帝时,他才只有七岁,白净可爱的一张脸,乌黑明亮的一双眸子。他的生母早逝,所以很小便被接到了长乐宫中,和自己一起被养在了邓氏的身边。再不喜欢他的性子,说到底也是一起长大的情分。
想起他刚到长乐宫时,总是郁郁不乐,自己还曾做过一只布老虎送给他。他接过布老虎,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记得他说:“将来长大了,我给姊姊送一头真老虎。”晗君不肯,只是摇头:“真老虎多可怕啊,我不要。”他站起来,仰着头,装成大人的样子:“姊姊不怕,真老虎给你看家护院,你便不会做噩梦了。”
他是个细心的孩子,竟然知道她做噩梦的困扰。那时,晗君经历家族巨变不足两年,时常会被噩梦惊醒,身边的乳母都不曾关心过,然而这个一团可爱的小弟弟却知道。曾经她的感动如此真切,为何后来却渐行渐远了呢?
“阿罗如何没有亲人故友呢?朕一直当自己是你的亲人,是好友,毕竟只有你是唯一一个会在朕孤独害怕时陪伴在身边的……”皇帝显然也想起了过往种种,眼神里带着一丝温暖,却也有化不开的哀伤。
“是朕唐突了,原是朕不配……”刘铮别过脸去,透过轻薄的窗纱,看向外面斑驳参差的花影。他的侧脸已经显露出成熟立体的轮廓,记忆中的孩童已经长大,成了十五岁,一个渴望成长却有很多不成熟的少年。
“你留在长安又能如何呢?朕就算做主为你安排一个还算不错的亲事,你也还是要离开长乐宫,朕想见你一面也一样艰难。阿罗,你为什么是楚王的孙女,为什么要和朕一个姓氏呢?你姓张,姓赵都好,为什么要姓刘!”
刘铮的声音逐渐低沉了下去,说到最后只是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带着说不出的颓唐沮丧。
晗君只当自己没有听到,默了片刻,行礼告辞。这一次他没有阻拦,只是看着她绰约的背影,轻柔窈窕地离开了视野。太皇太后最是会□□人的,曾经那个只有几分灵秀聪慧的女孩子,如今已经长成了这样一个窈窕淑女,仪态胜过了他的所有姐妹,高贵大方的气度,足够代表着公主的荣华。
他几乎要认同她去凉州的事实,如果抛却一切私人情感,她自然是代表公主出嫁的最佳人选。然而凉州之路迢迢无垠,这世上又有谁会在他寂寞无措时,再送他一只布老虎陪伴呢?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只怕今后相见,只能是在梦中吧,只怕她一走,连在梦中出现都成了一种奢侈和无望。她说过,自己在此无亲人故友,那么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呢?
未央宫苍凉的秋意在第一场秋雨未至时凝在了一片枯叶之上,四时交替,岁月流逝,人来人往皆是天意,半点也不由人。除了无可奈何,还是无可奈何。
从未央宫出来,晗君沉默了一路,她颓然靠在车壁上,不知到底再想些什么。卫萱看在眼中,却什么也没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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