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筠走后,日子本该恢复平静如水的状态,可是平地又生了波澜。羌人趁凉州兵马去攻打益州之时,频频扰边。数日之内攻陷两座边城,杀人抢掠,焚火烧城,无恶不作。
窦慎接到消息,当即决定亲自率军讨伐羌人。
不出两日,两万大军就驻扎在金城之外,随时整装待发,只待窦慎一声令下。募兵的速度如此之快,让晗君觉得十分惊讶,看来凉州在他的治下全民皆兵,战斗力强盛果然不是虚言。
晗君思量了一下,金城郡在凉州诸郡中人口算不上多,钱粮也不充裕,就这样的情形也能轻轻松松募得两万兵马,整个凉州兵势恐怕更不可估量。莫说威震西北,就算挥军东指,踏平河山也不是难事。这个人用好了便是镇守边陲的护国柱石,若是心生反意就是最恐怖的敌人,无人可挡。
一时间不知该作何思考,晗君只是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发呆。在长安时从未见过这样恣意的雪,密密簌簌,隔绝了天地万物。
窦慎未被暴雪阻隔,朝食后便动身前往军营查看。他天生就是一柄利剑,藏在鞘中只能折损锋芒,他该出鞘,纵横在疆场上,破土开疆。
思及此处,晗君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一面怕他争心太过,一面又经不住想他驰骋沙场的样子。与周筠素练般的单纯正直相比,窦慎就像一副泼墨山水的图卷,浓墨重彩处是他的锋利锐气,淡色晕染间是他的深邃隽永,留白的地方是他的淡然高华。她一时半会看不透他,也不知道在长她十年的岁月中,他以什么样的方式沉淀起了这样奇妙的气质,将儒雅端稳和英姿勃发混合得那样好。
她垂目浅笑,却不知窦慎回来的那样快。
“在做什么?”窦慎进屋,一眼就看到独自坐着发呆的晗君。她斜倚在绮窗前,腿上盖着的正是他那日送的玄狐裘。院外栽着一棵柿子树,成熟了的火红果实累累欲坠,透过素白的窗纱映了进来,透着说不出的安宁温暖。晗君手里捧着书简,穿着一件浅湘色的小襦,与窗外的景致构成了一副妙不可言的画卷。几分贞静,几分淑婉。
她的美,一向让他惊艳不已。
“不过闲来无聊,读书消遣时日罢了。”晗君的浅笑仍旧停在脸上。她不常露出笑意,所以一笑便美艳地让人移不开目光。窦慎望着她,许久不说话,直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才掩饰般的低声咳了一下。
“听说太皇太后颇为喜欢黄老之说,阿罗也读《南华经》吗?”他走到晗君身边坐了下来,自然地将晗君腿上的狐裘向自己拉了拉,身子也向着晗君靠了靠。
晗君又红了脸,低头将书递给了窦慎。
却是一卷《墨子》。
窦慎看到书名便笑了,抬起眼对晗君道:“陪着太皇太后读了那么多年的清静无为,却偏偏心有天下大义之道,阿罗总是让我刮目相看。”不过,他心里默默地想,这才符合她的个性。相比无为而治上善若水,相比仁者爱人克己复礼,她自然更喜欢兼爱非攻,尚同尚贤。只不过到底是个小姑娘,现实怎能如书中圆满,那些不过是难以实现的理想罢了。
晗君垂了目,半晌才道:“是啊,读了那么多年的《南华经》,宫里人人都以为我最喜欢老庄之道,与太皇太后全然一致。却不想我更喜欢有为而治,不是无为而治。”
“阿罗厌恶征战?”窦慎带着肯定的语气问道。
晗君点了点头。又想到他不日就要出征,只能又摇了摇头:“若无征战如何能有安定,但若是为了私欲去出兵,徒增杀戮,民不聊生,那才是大恶。”
窦慎沉吟片刻,却没有说话,只是揽住了她的肩膀,用手摩挲着她的长发。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动作,像是对待孩子一般的宠溺姿态。
“阿罗,我也不喜欢战争,只是不得不战。”片刻后,他才缓声说道。
听得一声叹息,晗君放下了手中的卷轴。
“我也知道兼爱非攻不过是理想,只不过自春秋时起,战事多来自于私欲,对于有些人来说,战争是他们实现目的的手段,彰显威势再好不过。可对于有些人,战争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至于谁胜谁负和他们又有多大的关系。”晗君的目光落在院中的柿子树上,忽然想起曾经在长安几户人家的院墙里也见过这样的树。宫里很少有这样的树,也就失去了很多烟火人家的温暖气息。寻常人家的日子其实很简单,衣食无忧,儿女团圆,逢着好的节气,一家人坐在柿子树下和和美美的,就是最好的生活了。但是连年的战火,天灾人祸不断,让这样的日子都成了奢望。
窦慎凝望着晗君,眼神温柔中带着心疼。
他自然知道晗君的过往中承载过什么样的伤害,从确定了她的身份后,便将她的所有都了然于心中。楚王谋反失败,男嗣无一幸存,女子充入掖庭为奴,唯有晗君以翁主身份养在了太皇太后身边。所有人都觉得她无比幸运,但是窦慎却明白,能在那种环境下活下去,晗君该经历过多少难以想象的苦楚。唯有千雕万琢,才能成了如今这个什么都藏在心底的女子。她越无可挑剔,窦慎就越心疼她。
“阿罗,人性本就复杂,许多事情也并非想象中那样简单。更多的人只是身不由己,就像如今的凉州,如果不出兵去攻打羌国,待到冬日他们便会频频扰边,让边境民不聊生。但是他们亦有苦衷,因为居于苦寒之地,冬日无物可食总不能坐以待毙。我无法去考虑所有人的生存不易,只能站在一个大郑人的立场上,保境安民。如果没有边境的流血牺牲,长安那些锦绣繁华也只能是浮梦一场。乱后方能有治,以战才能止战。”窦慎解释了许多,虽然声音和缓温柔,但是语气里也带着严肃和冷冽。
很少听他说这样多的话,晗君抬眼,只觉得他的轮廓更见刚毅冷峻,然而却沉默了下来,不知如何回应。
是夜,晗君又做了个梦,梦里再也不是血流成河的人间惨剧,而是黑夜笼罩的长乐宫。长长杳杳的宫道漆黑一片,各种造型的宫灯扭曲成诡异的姿态,仿佛是凶兽张着口,想要吞噬一切。左右皆无人,独她一人迎着寒风而行。她自小怕黑怕冷,瑟瑟发抖中想要去喊人,就在这时看到了站立在不远处的一个人。锦衣端严,银发高束,眉目间威严自显,俨然是太皇太后。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时晗君本能想要逃跑。她其实一直惧怕太皇太后,她越是表现得慈爱晗君就越害怕,有来自于权力的压抑,有无所依恃的无助,也有朝不保夕的恐慌。
“阿罗……”忧惧徘徊之时,太皇太后已经到了她的面前,唇角带着惯常的笑容,只是声音冷得厉害,“阿罗,莫要忘了你的责任!”
责任……她的责任是什么?
一片浓雾升起,一切归为空寂,仍旧是长得没有尽头的宫道,仍旧是散着晕黄光芒的宫灯,仍旧是茕茕独立的独自一人。
晗君慌急地四处乱跑,然而墨色四合,高墙林立,用尽力气也无处可逃。筋疲力尽,无限绝望。
“阿罗,阿罗!”有人在叫她,那个声音很熟悉,低沉却有安定人心的力量。是窦慎!晗君忽然像是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所有的恐惧和绝望在瞬间消散。
黑夜散尽,眼前是一圈温暖的烛火之光。一个黑色的影子逆着光坐在她身边,高大笔挺,巍峨的像一座山。
她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眼前这个逐渐清晰起来的影子。暗夜沉寂中,他的高大英挺让晗君觉得无比安心。
窦慎伸出帕子擦拭着晗君额上的汗。
然而下一瞬,他只觉腰身一紧,晗君已紧紧抱住了他,带着浅浅桃花香气的身体依偎了过来,仍在发抖,充满依赖。
面对千军万马都没有动过容的窦慎却在这一刻愣住了,一双手不知该往何处安放,一时只觉得浑身的血在横冲直撞的乱窜,心口的那一处动如擂鼓,仿佛要让世间万物都能听到。他觉得自己发出来的声音已经温柔的不像话,像一泓潺潺的春水般,却还是害怕将她惊扰,只能更低:“阿罗不要怕,有我在你身边,什么都不要怕!”
晗君将脸在他胸口埋得更深了一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汲取他身上的温度,还有那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夜深了,你怎么还没有休息?”停留了一会儿,晗君悄然离开了窦慎的怀抱,扯了扯盖在身上的锦被,环顾四周问道。
虽然只留了数盏灯火,但锦帐半阖,不远处的几案上摆着数卷卷轴。窦慎仍旧穿着白日的衣物,斗篷随意扔在地上,显然是方才赶过来看她而拖曳在地上的。
“你觉得金城郡怎么样?”窦慎不答,反而这样问她。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个问题。金城郡这个宅子不可谓不华美,气候虽然比不上长安,但是也没有他们说得那样恶劣。最重要的是,这里只有他们两个,过着最简单却也最清净的日子。若是要常住,她便将自己所带的书籍、琴瑟、织机都规整安置好。冬日漫漫,却着实有很多事情要做,并不算寂寞。
但是这里毕竟不是凉州的治所,怎么可能长住下去呢?想到敦煌,甚至想到武威,都有些头疼,不过终有一日是要去的。
想了想,回答他:“这段时间住着,倒也觉得习惯了。”
窦慎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半晌后说:“那就住在金城郡中,哪儿都不要去,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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