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反复复烧了三日,人都有些迷糊,就算醒来也只是沉默,气力十分虚弱。正是灯火初上之时,府中人语细细,间或有人在廊上走动,屋子里却是极安静的。
身上起了汗,味道算不上好,可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哪里还能叫得动侍女。微微移了移身子,半侧已经发麻,不经意撞到了帐幔,金铃乍响,摇曳着惊醒了外面守着的人。她的头有些昏沉,只觉得那小小的一串铃铛晃成了一串迷离的影子。那是之前没有的东西,或许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身处什么地方。究竟是长乐宫,还是金城郡?
“公主,你总算醒了。”帐幔掀开,一阵冷风灌入,若水等人捧着银盆,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晗君掖了一下被子,只是怔怔。
一道黑影自眼前闪过,摆手屏退了众人,接过了若水手中的东西,脸上带着算得上温柔而欣喜的笑容。烛火晃动了一下,他的面庞也跟着晃动了一下,就连一向英俊无筹的眉眼都恍惚着模糊了一瞬。他的身躯高大,刹那间遮蔽了帐内本就朦胧的光,挡在眼前,呼吸可闻的距离间。
晗君觉得胸口有些窒,侧了身捂着唇咳嗽起来。他的掌匆忙地落在了她的后背上,隔着薄薄的细绫寝衣,传递着和暖的温度。
“可要饮水?”这个声音,温和的半点也不像他。他虽然一贯做出沉稳温润的做派,但音色有些冷,冰声玉响的,是战场上威仪的主帅,却不是寻常人家和声细语的郎子。
晗君点了点头,他便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出帐去取杯盏。
刚咳了几下,便有些头昏耳鸣,她重新又躺下,虚着气呼吸了半晌。终于在被他扶坐起来后,找到了神智。
这里是武威,是凉州,是别人的地方。
寄人篱下,为何总是要和自己过不去,她能勉力活到现在,不过就是靠着一点卑微的态度。如果不是深宫中一次次的低头,一回回的叩首,她早该在当年被诛杀在长安街头,和她祖父的天下梦一起,灰飞烟灭。既然如此,如今的傲气嶙峋又是做给谁看,窦慎待她好,不代表他会有耐心一直纵容下去。当年能低头,为什么现在又不愿呢。
“不敢劳动将军,我自己来……”晗君接过杯盏,缓着气力说。
她肯开口,窦慎只觉得欣喜。半揽着她的身子靠在怀中,一只手臂圈了过来,将水递到了她的唇前:“饮一点,不烫。”
她乖乖的小口喝着,颊边的肌肤微动,整张脸就算病容憔悴也无一处不美。
窦慎觉得心口荡漾着一圈一圈的涟漪,缓缓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有着酥麻的悸动。
“阿罗,”他轻轻地触了触晗君的耳朵,吻着她耳边的碎发,“以后这府里不会再有血腥气了,你放心。我若是从战场回来,也必会沐浴焚香后再出现在你面前。”
晗君颤了颤,莫名的眼泪就湿润了眼眶,却倔强着半天也没有落下。
这场冬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断断续续一直到了三月。这个时节长安城已是桃李芬芳,满街嫩柳的景象了,可是这边塞之地却毫无半分春的消息,好像已经被岁月遗忘。朝廷军队和河间王的叛军在黄河之畔厮杀,双方皆损失惨重,不约而同的休战了一月有余。窦慎派去的兵马恰在这个时机下,一举剿灭叛军,献上了河间等三王人头于未央宫宣政殿前。一时间,安远侯威名赫赫,被百姓视为安定天下的救星,被朝廷视为匡扶社稷的英雄。
三月十六日,第一丝暖风吹入凉州时,朝廷的旨意传来。加封安远侯,征西将军,凉州牧窦慎为梁王,因其戍卫边疆,特允不用入朝谢恩。大郑建国百年,除了刚建国时的几个功臣,再无任何异姓王的存在。而窦慎,偏偏成了这个例外。
他倒并无骄矜之意,依旧是好好的经营着自己的凉州,安抚着此间的百姓。羌人被击退,赶往了更苦寒的地方,留下归顺的人需要安抚,因而他亲自前往几个边塞重镇,临走时他嘱咐说,此次估计需要月余才能回来,让晗君务必要照顾好自己。
“大王一路珍重!”她行了个礼,换上了最新的称呼。
这些时日,相处无恙,独有些疏淡。晗君强迫着自己温柔顺从,伪装成自己习惯的那个样子,但是心里还是会时不时想起那一夜听闻的惨剧。或者说,她怨的人其实是自己,让一条人命折损在自己的手中,她走不出自己这一关。
病愈后,他尝试着亲近。甜香弥漫的内室里,帐幔层层放下,笼着说不出的摇曳旖旎。窦慎的指缓缓的落在她的脸颊上,俯下身,吻上了她形状美好的唇。她的唇很软,有让人把持不住的香甜。他将她揽的紧,一路寻着香气缓缓又来到了脖颈处,进而缠绵到了玲珑的锁骨上。
可她却不似以往。以往她总是害羞,恨不得将脸全埋在自己的胸口上,但是今夜她却并无反应,只是沉默着,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
她的肩头有些凉,整个身子都凉。窦慎忽然抬头,看到那双美丽眼眸就那样空洞的睁着,里面并没有半点迷离。
他忽然就有些失落,侧身躺了回去,平复着呼吸,望着帐顶的团团花簇,亦不再多言。他们之间本就是陌生人,感情的磨合尚需时日,她的心里尚未有自己。
“阿罗,等到气候和暖了,我带你去个地方,你一定很喜欢。”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幽凉地响在空寂的夜色之中,带着叹息的调子。
她不问,只是轻轻点头,微微“嗯”了一声。
又是半晌沉默,她已经迷糊着要睡着了,却听他道:“若是我不杀那个婢女,不去威慑其他人,恐怕有一日我的人头就会摆在了别人的案上。阿罗,凉州势力分错,我自小就是在提心吊胆中过来的,不敢有一日大意。你若是有事情想知道,只管来找我就是,如果夫妻之间还需要这样相互猜忌,活着未免也太辛苦了些。你从嫁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就和我是一体的,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阿罗,我何须骗你,而你这般聪慧,又岂能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这个道理她自然是想过的,想了很久。太皇太后只想用她来牵制凉州,却不想她既然嫁了过来,他们就成了荣辱一体的夫妻。离心离德的夫妻自然有,可真过成了那样,她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唯有沉默来挽救此时的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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