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话,有时候听听就可以,万不可以尽数当真的。晗君饮了安胎药后便睡了过去,昏昏沉沉醒来时,天色还未大亮,然而身边已是衾枕寂寥,烛息香冷了。她料定窦慎在她睡着后就离开了,根本是一夜未归。让他从繁忙的庶务中抽出时间来陪自己,当真是奢侈至极。他们之间不会如寻常夫妻一般,令她提心吊胆的,向来都是他的霸道和心机。
有野心,有城府,有实力,治世为能臣,乱世成枭雄。
晗君于黎明的幽凉空气中叹了口气,将手放在了小腹上,那里有了他的骨血,如此牵绊愈深,再无任何还转的余地。她和长安,竟是相离越来越远了。
心思越纷乱,便越难以成眠。干脆披衣而起,前去书房找他,若是稍迟,依他的性格,说不定许多人头就落了地,再难挽回。
廊上悬着许多灯笼,皆彻夜不息,睡眼惺忪的小婢执灯跟在后面,步履都有些摇晃,颇有几分可怜。于是晗君便打发了她离开,独自一人前去。记忆中,也曾有过这样一个黎明,启明星高悬在天际,周遭空寂幽宁,可她的心里却很焦灼。
木履有些笨重,踩在廊上钝钝地响,绕过一处花树掩映的拐角,却看到一个身影负手立在空寂的院中,抬首望着幽深如墨的天空。此时的天边已经如浆洗久了的衣衫般微微褪了些色,沉淀着一抹苍蓝,清风拂过,那个人的衣袂轻轻摇曳,束腰的深衣却将他的身形修饰的越发高大挺拔。
在确定那就是窦慎时,晗君呆了半晌,却见他微微转身过来,明亮灼灼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并无分毫诧异。
晗君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上的木履,有些懊恼。
窦慎便走过来,轻握住了她的柔荑。雾气打湿了他的额发,他凝眉相望的那一眼,便有了几分寂寥脆弱的美感。他的相貌实属一等一的好,多一些棱角则张扬凌厉太过,敛一丝弧度就又显温和迟钝太多。就这样利落清致的组合,让他如东君般灼灼耀眼,却又不失内敛持重。晗君恍惚的想,若是孩儿像了阿父,倒也赏心悦目的紧。
“敦煌往年太过干燥,今夏却多雨起来。”窦慎扶她走过积水的路面,晗君才恍然发现,昨夜听到的,果然是雨声。
她拿出帕子,为窦慎拭了拭额角的湿意,柔声道:“湿气这么重,何苦要站在外面。还说要陪我,谁知起来连人影都不见了。”
他的脸上带着无奈的笑意,揉了揉眉心后,将晗君拿帕子的手也握住了:“阿罗,牵扯其中的人比想象中还要多,我如何能睡得着。”
他不能成眠的原因与她想得一样,此番将计就计,看上去大获全胜,可牵扯太多还是让人投鼠忌器。杀戮过多,则凉州人心惶惶,不做处理却难免留有后患。
“临冰。”晗君反握住窦慎的手,低头思忖了片刻后,轻声唤他,“记得文帝朝有个大儒叫淳于胥,他曾对文帝谏言,天人感应,万物共情,若是气候有妖异之兆,当是惊醒世人多行仁善之举,积累德行,才能得上苍宽宥。方才你说今岁敦煌多雨,焉知不是上苍警示,让你这个凉州之主宽仁一些,不要赶尽杀绝呢?”
她一向说话温柔绵软,就连尾音都带着娇柔的余韵,让人无法拒绝回击。说完这一句,她仰头看着他,不施脂粉的脸,仍美得无可挑剔。
他的妻室,是长乐宫中培养出的最精致的武器,美貌如刀,柔情如练,他果然没有招架之力。当初允婚时,祖母便告诉他,太皇太后邓氏心机深沉,一向算无遗策,她遣嫁来的女子绝非寻常之辈。既然没有拒绝,那就要想好如何应对,与其处处提防,还不如真心相待。若是攻心成功,何愁她不会倒戈。
他确实如此去做了,可是晗君感动了多少他不清楚,却眼见着自己越陷越深。
见窦慎只是看着自己,晗君便有几分赧然,低头无意识地松开了他的手:“任氏临死前的话我仍记着,昼夜难安。”
她将手放在小腹上,不安地说:“你如今年岁不小,子嗣艰难,或许与杀戮过重有关。我们就当是给未出生的孩儿积福吧。临冰,好不好?”
窦慎哂笑,明明知道她是故意撒娇,却也登时软了心肠,从善如流的应了一声好,沉默着将她拥进了怀中。
她要是肯骗人,一定能将人骗的很开心,窦慎心想。他的子嗣稀薄,哪里是这个原因,不过是因为早年过得辛苦,从来都没有动过娶妻生子的心思罢了。至于祖母做主纳的那些妾氏,他根本不会碰。尝过了庶子的艰辛,如何会让自己的孩子步那样的后尘。他的孩子必须是和心爱的女人所生,拥有高贵的血统和无可挑剔的出身。他会为孩子铺平所有的道路,哪怕手上沾满了鲜血,也不要让他自小过着战战兢兢的生活。
天际浮出一抹白色,城中已有犬吠鸡鸣之声。窦慎僵着身子,抱起了开始困倦的晗君。见她迷蒙着眼睛,仍旧看着自己,露出期待央求的可怜表情。他蹙了蹙眉,无奈答允:“岑氏行刺于你,又在府中大行巫蛊之术,诅咒朝廷。这样的重罪,我亦无法包庇,只能大义灭亲,交给朝廷处置。至于阿谨,他单纯诚挚,最是无辜,我不会动他,给他安排个差事,不辜负阿父的遗愿。还有呢,你还想问谁?”
晗君缩在他怀中,因为谨慎,此时还攥着他的衣襟。
“子沛呢?”她忐忑地问,见窦慎冷了双眸,急忙解释,“你难得有亲信之人,他此番临阵收手,也免了你许多麻烦,可不可以从轻发落?”
说话间,窦慎已经将她抱回了内室,残存的香气缭绕鼻尖,她的眸子诚挚又干净。本来胸口憋闷的火气,在看到她楚楚的样子时,消弭了一半,但仍没好气:“不过就是救了你一次,竟能让你这般牵肠挂肚,张子沛果然好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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