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近来总是噩梦连连,常姑姑临死前的话不停地在耳边盘旋回荡。
“长安……我要回长安……”常氏在榻上奄奄一息,冷汗横布在她并不算苍老的脸上,却狰狞可怕极了,“若水,下一个就该是你了……梁王不过是在借题发挥,他反心以起,我们终将一个个被除掉……”声息越来越微弱,她的执念和恨意却越来越清晰。
“凉州要反了,你必须……必须赶紧通知朝廷……”她不知晗君能否醒来,便把希望寄托在了若水的手中。若水害怕极了,只能任她紧紧将手攥在手里,生疼生疼的,却始终没有抽出来。
常氏就是这样,带着委屈和不甘骤然死去。她死时,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长安的方向,苍白的唇半开半阖,好像有许多未尽之语需要倾诉。
她记得常姑姑是中山人,年少家贫所以进了宫,偶尔会给她们唱些中山的小曲,听不懂内容,却也新奇有趣。说起来,她这个人虽然唠叨苛刻,但也算得上心直口快,相处久了感情逐渐深厚,尤其到了凉州,竟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若水心里难受,和见素、善柔她们一起凑了些钱,买了副材质不错的棺材,将她埋在了张掖城外的一处风水尚可的地方。
那日的夜风吹得鬼魅,荒草连绵,最是秋日的萧索况味。她们结伴向回走,王府的护卫远远的跟随,仿佛是看守犯人一般。她无不悲哀的想,他们这些人若是死在了凉州,会不会如常姑姑般好运,还有个人收敛尸骨遗骸。
常姑姑说得对,一切都变了模样,如今的凉州恐怕不会有他们的立锥之地了。这些日子,窦慎以晗君身体虚弱为借口,不让她们侍候在侧,更不允许将常氏的事情透漏半分。晗君身边的人尽数换成了王府的,而她们身边也多了不少护卫,名曰保护,实为监视,阻断着她们和长安之间的所有消息。
秋风越发凉了,摇曳着廊下悬着的灯,忽明忽暗地恐怖。
门扉吱嘎一声开了,手持着灯盏的人,正是晚归的见素。冷风灌了进来,携着几声清晰的咳嗽声,上房中灯影绰绰,侍婢往来频频。
“公主如何了?”若水挣扎着起身,冷汗被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见素放下灯盏,皱眉走了过来,安抚着她躺下,道:“你这几天身体不好,别再受了寒气。”若水的耳力很好,隔着很远的距离,还是能听到咳嗽的声音时断时续,便问:“公主怎么一直咳嗽,身体还没有养好吗?冯医女怎么说?她一向最有办法的。”
见素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刚才问了几个人,都是讳莫如深的样子,好容易有个小丫头,就是最近守在公主身边的那个,叫什么秋词的,悄悄给我说了几句。公主眼下恢复的还不错,只是一到夜里就咳个不停,梁王最近新选个医女侍疾,将冯医女派回武威照顾邓太夫人去了。新来的医女说公主是阴虚之症,多加进补就好了。你莫要担心了,只要公主好了就行。”
若水却直摇头,十分悲观:“不在公主身边侍候着,我总是不放心。如今萱姑娘毫无消息,常姑姑又出了事,公主身边一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见素,你不觉得奇怪吗?”
见素想了想,也认同,却还是安慰道:“大王不是说了么,公主身子刚恢复,怕我们多嘴说了常姑姑的事……”
“这话你也信!他不让说,我们有几个胆子透漏半个字。我很害怕是因为别的事情,公主孤立无援,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大王对公主很好,不像是作假,若水,你也别多想了。”见素嘴上这样说,心里也慌乱不安起来。熄了烛火,两人各怀心事,辗转难眠。
这边晗君喝了药,也有了几分困意。窦慎亲自拿了帕子给她擦拭嘴角,又拈了一颗果子给她。侍婢们纷纷退下,识趣地撤了些烛火,打下了帘子,阖上了门。晗君恹恹地靠坐着,脸上因为病容难消而透着几分苍白。
“大王有事就去忙吧,不用总守在我这里。我目下已经无恙,只是休息些时日就能恢复了。”她说话时,半垂着眸子,因为虚弱而显得越发孤冷。窦慎想起了第一次见她的场景,不免一阵慨叹。她总是像高悬在天上的月,皎洁美丽,不染尘埃,却也总是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他不敢肯定他们已相爱至深,却不相信她对自己全然无情。无数次夜里噩梦惊醒,她会抱着他,告诉他:“临冰,那不过是一场梦。”每一次出征前,她总会哭红了眼睛,依依地目送他离开。他被围困在沙漠中,也是她,费心营救,把后方安排的井井有条。怎么会不爱呢?
窦慎展臂,将她搂在怀中,就像搂住自己失而复得的宝贝:“我哪都不去,就陪着你。阿罗,你不要多想,你还这么年轻,只要养好了身子,孩子总会有的。”
他的身上有着清苦的青木香气,周身传递着晗君渴望的温暖。她想要缩在他的怀中,让他庇护自己的恐惧与脆弱,若他们不是这样的身份,该会多相爱啊!她的丈夫,是世间难得的英雄,也是世间难得的好夫君,他对自己的疼惜,她心里都明白。可是又能如何?
他阻挡了自己和长安的一切联系,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可是亲近之人一个都不出现,未免也太过诡异和巧合。她身体虚弱,不代表头脑凝滞,朝廷和凉州已经到了撕破脸的边缘,他不会毫无作为,任人鱼肉。
她已经从医女的口中隐隐知道了一个残酷的真相,此番四个多月落胎,她的身体受损过重,今后必将子嗣艰难。这样微妙的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算得上雪上加霜,凉州和朝廷最后一点可怜的羁绊也没有了,而她又有什么样的存在价值呢?
说到底,比起男女之情她更愿意相信利益纠葛,连接在他们之间的共同利益越来越少,矛盾冲突却越来越多,再多的爱,终将无以为继。
“我只想让若她们回来侍候,可以吗?”这个要求她提了很多次,每次都会被他以各种理由搪塞。可是这一次,她说得这样郑重,一双眼睛楚楚地看着他,用手环住了他的腰,竟是难得的柔软姿态。究竟要多心狠才能拒绝她,窦慎觉得自己做不到,叹了口气,他终于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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