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氏生前获封淯阳公主,病逝之事需要有人告知朝廷,以祈谥号。晗君看着窦慎一身麻衣素服,不吃不喝的憔悴状态,心里的盘算始终没有说出口。

    其实如今是个绝佳的机会,派遣心腹人回京城,以报丧为名面见太皇太后。阿萱已与长乐卫尉取得联系,只要能将太皇太后解救出来,夺回大权也是指日可待。长主荒唐,对凉州步步紧逼,迟早会出事。若是太皇太后主事,自当会扭转局势,安抚凉州。

    无力阻挡天下大势,更不曾奢望阻挡所有人被乱世的鲜血和人命激化的野心,她能做的只有让太皇太后恢复权位,稳定住眼下的局势,不要再给危如累卵的局势火上浇油。

    本朝旧制中,父母过世当守孝三年,不嫁娶不致仕,恪守节俭,深居简出。所谓“三年之丧,达乎天子,父母之丧,无贵贱一也。”窦慎身为诸侯,若有天下之念,须得在意悠悠众口。所以即使只是祖母过世,他也依然会沉寂一段时间。

    事到如今,她已经意识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她所做的一切,不是仅仅为了朝廷,也是舍不得他。既害怕他反叛失败,落得祖父一般的下场,又害怕他成功,被迫夫妇分离。患得患失也好,辗转反侧也罢,皆是因为放在了心上。

    嫁到凉州,非但没有安定此地,反而看着事态恶化,就连心都流落于此,何其可悲。然而人总要认清自己的本心,才知将来如何自处,如何生存。

    她一直少人庇佑,担惊受怕,活得谨慎又虚假。可这个人却以罕见的耐心和周到护佑着她,她总是笑他于无人处过于无赖,想方设法地讨她欢心,笨拙又幼稚,哪里像个野心勃勃的将军。但她明白,对于家和情的渴望,他比自己更甚。

    多想活成最温暖的样子,和他相守永年。

    这个年过得异常压抑,东府内到处都是素净的白,和飘在空中,积在地上的雪混在一起,清冷伤感极了。

    “这里的雪,总是下个没完没了。”若水像是自说自话,望着孤坐在窗边的晗君。自善柔走后,她变得寡言,但也成熟稳重了不少。她知道,长安来的人零零落落,若是连她都不懂事,公主该多苦。

    “不知道方夫人此行是否顺利?”晗君用手按了按琴弦,看着外面漫天飞扬的雪,皱眉道。

    “夫人处事稳妥,身份贵重,去了长安定然无人敢为难她。公主此番建议她去报丧,再合适不过了。”若水走上前,一面为她取走琴,一面道。晗君身上带着宫中矜持贵重的教养,抚琴时必浣手焚香,体会指尖流转带给心灵的宁静。可若是用手摁着弦,开始说话,那必是不打算再弹了。

    “也只盼着阿萱那边顺利一些,我心里觉得很对不住她,她为了我才会去长安涉险,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安定日子,又要因为我忧虑费心了。”晗君拢了拢身上的衣衫,窗口有些凉,却实在是她喜欢的位置。

    若水为她拿来了玄狐裘,披在了她的背上,安慰道:“萱姑娘智谋出众,必会有办法。只可惜张将军一片情深,却是落了空。”

    晗君知道她说的是阿萱化身为程姬之事。当初她也没想到,阿萱到长安后被困在了周筠的府上,她更没想到阿萱会成了周筠的侍妾。当初她对周筠有没有情意,着实不好说,可对张澍却是实打实的上心在意。情感上自然希望她嫁给心爱之人,但理智地想,她若是选了周筠,会活得更加安定一些,汝南周氏乃天下大族,长公主再怎么胡作非为,也没有人会迁怒到周氏,反而任谁都会极力拉拢。可若是选了张澍,想必会落得和自己一般尴尬的境地。

    “阿萱做事情,自然有她的想法,我只盼着她平安。”香炉里升起袅袅烟气,缭绕在她眼眸之外,眉宇之间,带着说不出的愁绪。

    正在说话时,窦慎的声音却传了进来,像是生了气:“一介蠢笨粗陋的匹夫,也该动心思在我头上。”晗君和若水对望了一眼,转头时已见他寒着一张脸走了进来。因在丧期,他穿着一身素衣,悲伤让他面容消瘦憔悴,一双英气好看的眸子里布满了疲惫的血丝。知他事务冗繁,心中苦闷,晗君心疼不已。

    “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晗君起身过去,亲自接了他的外袍,交给了侍婢,温声道,“若是诸事过多,大可先放一放,何必动怒伤身。”

    窦慎拉住了她的手,面色稍霁,努力让自己压下怒火,眉眼里全是温柔和疼惜:“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吩咐厨下每日给你端来牛乳,你可按时饮了么?”

    “怪腥的,喝不惯。”晗君执拗时,带着孩子气。

    窦慎便笑:“听话,你身体羸弱,须得好好养一养。听闻羌人和匈奴人多爱饮牛乳,强身健体最是有好处。你若是能坚持喝,咱们的嫡子指日可待,也省得有些人起了歪心思。”

    以往他从不在自己面前提及子嗣之事,大约怕她心里难过,可今日却骤然说起,听这话的意思,估计是和方才生气的事有关。

    “究竟是何事惹你生气?”晗君使了个眼色,命若水带着众人退下,然后问道。

    窦慎顺手将她揽在了怀中,嗡着声音,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豫州牧董骁以我多年无所出的理由,要嫁妹于我做妾,着实可恶。”

    想嫁女儿姊妹的又何止一个董骁,之前的益州牧和左日逐王又不是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一个权势滔天又膝下空虚的人,怎么不算一位人人觊觎的好郎婿呢。道理虽然简单,可若是连豫州牧都起了这样的心思,大郑的江山当真危如累卵。

    窦慎观察着晗君的脸色,见她脸上带着分明的失落和恍惚。心里却是莫名的愉悦,太过端庄持重难免生疏,还是这般表现才能证明在意之情。

    于是哼了一声,骂道:“他董氏不过是商贾出身的外戚,有什么脸面来和我凉州结亲。也不看看我的妻室何其尊贵美貌,我的眼里哪里会容得他人。不就是子嗣么,我此生无有异生之子,他姓之妇,只与阿罗诞育嫡子嫡女,白首携行。”

    这便像是明晃晃的誓言了。她不大信誓言,可还是禁不住为他的真诚所打动,抬眼看向他亮如星辰的眸子,心中翻腾着复杂的情愫。

    “我若诞不下孩儿……”她的声音变得很低,叹息道。

    “从族中抱养一个有何不可,依旧可续窦氏香火。阿罗,何必有那些俗人之见,如今这世道,不肖子孙何其多,能尽心培养出承挑家业的人才是重点。单看那淮阴钟氏,兄弟阋墙,惹下灭门之祸,难道是因为子孙人数少吗?阿罗,我所在意的,一直都不多,你能懂吗?”

    “那临冰心中在意之事中,我究竟排在天下社稷之前,还是之后?”说这句话时,她的眼眸并没有避让,灼灼如萤火,跃动着期待、不安、试探和怀疑等诸多情绪。让他一时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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