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唯有上林依旧。
在宫中时,晗君几乎年年都会随着太皇太后来此。大郑皇室喜田猎好冶游,每逢春日,皇室贵族浩浩荡荡地车马一路向着西南而去,南山峨峨,深林巨木,郁郁菲菲,群芳吐艳,上林盛景不可胜言,
晗君穿了一身浅碧色敷彩乘云绣的罗衣,十分清淡内敛,若非容色太过出众,几乎深藏在了一群争奇斗艳的贵妇人之中。她的坐具被安排在了大长公主的左下首,不得已接受着众目睽睽地审视。
在座之人,一少半是熟脸,大多数全然陌生。
大抵是旧臣不合长主心意,死的死,遣的遣,换了些地方诸侯重臣来京,无根无基,只有依附于她。武安大长公主的确是太皇太后的亲女儿,将她阿母的雷霆手段学了十成十,可惜,太皇太后不仅有杀伐之能,也有安抚之力。若是只有苛待,如何收服人心为己所用。窦慎说她为人苛刻,离心之人何其多,倒也没有错。
随着微风习习而过,低声地议论也不免传入耳中。
“那个美人是谁?可是陛下的新宠么?”一个稚气地声音说。
“陛下虽爱美人,但怎么来来回回都喜欢差不多相貌的,你看她,与窦美人多像,尤其是眼睛。”
“何止是窦美人,之前陛下从河间抢来的尹氏,不也是这般样貌么?”
若是不提河间之事,晗君可以将她们的闲言碎语当做女子的无聊谈笑,可是刘铮逼反河间王,让本就快要分崩离析的江山更加残破不堪,却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她不是没有埋怨过皇帝的荒淫无道,但还是心存期待,不敢相信他能做出君夺臣妻的蠢事。现在看来……他的执念还是太深了。
他的执念是什么,其实晗君一直都知道。但是有的事情就该烂的心里,任其零落成泥,如果被人窥到蛛丝马迹,于他是圣明有损,于她是万劫不复。
晗君敛了笑容,转眸时却看到大长公主在看着她,笑得诡异。
大长公主身边坐着一个面容昳丽的少年,殷勤地为她奉酒,大长公主兴之所至,毫不避讳地就着他的动作将酒饮尽。虽说她保养得宜,却也上了些岁数,两个人怎么看都差着辈分。晗君想起了京中的流言,心里暗暗叹息。
“阿午,那是梁王夫人,还不快去敬杯酒。”大长公主指着晗君,对身边的少年道。晗君虽嫁到凉州,但终归是下嫁,所以众人皆称呼她为“信陵公主”,大长公主如此喊她,无非是轻慢羞辱。晗君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处变不惊地平静。如今的情势,既然已经有了行动,那么言语态度上打草惊蛇,不过是徒增事端罢了。
她看着少年潋滟着一双桃花般的眼睛,笑盈盈地向着她走来,声音里带着轻浮的调子:“阿午不知姑娘竟是大名鼎鼎的梁王夫人,多有轻慢,实在该打。”酒盏奉上,他眨着一双清透纯净的眼睛,用甜的有些发腻的声音道:“夫人之美,天下皆知,此番一见,谁不叹梁王好福气呢。”
座中便有痴痴低笑声传来。
晗君的脸色便不好看起来。此言虽是夸赞,但晗君好歹是公主之尊,被人当众指点着容貌,到像是在评论勾栏女闾中的倡优一般。
长主好整以暇地待着她反唇相讥或是当众发作,却久久等不到。晗君接过了少年递上来的酒,浅浅饮了一口,又放了下来,语气淡淡地:“长主赐酒原不该辞,只是目下身子不舒,疾医特地嘱咐过饮食避忌之处,还望见谅。”
“哦?想必是凉州苦寒,阿罗也受不住。”大长公主接了话,挑了挑眉。
晗君点头:“之前在宫中受太皇太后恩养多年,自是享尽荣华。去了凉州才知道,山遥水远,苦寒贫瘠,忧患重重,将士为国御边受了多少辛苦委屈。若非有他们,我刘家天下如何得享安宁太平,长安又怎会得此锦绣繁华。”她说话的调子一向不紧不慢,娓娓道来,仿佛只是说着最寻常的家长里短般,“大王征战劳碌,为大郑保土安民,若说福气,妾得嫁如此英雄才是有福气,不必陪着一个寻常纨绔,在琼楼玉宇中醉生梦死,麻木恣睢,还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这句话一出,在场一半人脸都绿了,软软地语调说出最尖刻的讽刺,这远嫁蛮荒之地的信陵公主,哪里如传言中乖顺柔婉,分明和她那个玉面修罗的夫主一样,锋利如刀。
大长公主受了这样一记软刀子,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却不能说什么。话题是她引到这里的,刘晗君这个楚国余孽,一向都是这般无礼的样子,她又不是第一次知道。
一只不出声的狗,主人家给了肉骨头,它却还是会反咬一口。也不知道阿母到底看上了她什么,养在身边,委以重任。还有阿筠,鬼迷心窍一样的,这些年始终念念不忘。他身边那个程姬到底是什么身份,她怎会一无所知,不过觉得放在眼皮子地下,谅她一个小小的女官能掀得起多大的风浪。说到底,她要的是大权在握,和她阿母一样拿捏天子于掌心中。她需要亲生儿子的扶持和帮助,哪怕他再与自己离心离德。
上林苑带着桃花气息的春风熏得人飘飘然,舞乐一上,大家便都忘了方才的插曲,陶醉在了乐声靡靡,舞袖翻飞之中。觥筹交错的热闹繁华不属于晗君,尽管窦慎让她不要忧心,她仍是不安地猜测着宴席之上可能出现的变故,以防自己措手不及。
“公主,”耳畔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仓促回头,晗君且惊且喜。一身赭黄罗衣的女子,梨涡娇美,容颜清秀,看着她盈盈地笑,然而一双眼睛里却很快蓄满了泪水。
“公主怎么清瘦了这么多,”卫萱握着晗君的手,气息有些哽咽,“是我无能,困在京中这么久,始终无法脱身。”
晗君摇了摇头,示意此处非说话之地。
“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就放心了。”
交换了一个眼神,卫萱轻轻举起了手中的杯盏:“妾仰慕公主风姿,若是有机会,自当进宫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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