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沈修然怔怔地,  “他之前说,这次结束之后,就回老家去种菜?”

    “怎么,  不可以么?”池洲冷漠地说,  “难道你认为他是英雄就要一辈子承担着这种危险和中伤,  包括被你们肆意污蔑也无法为自己解释么?”

    沈修然眼中流露出强烈的痛苦之色:“不……不是这样……”

    “也许你们现在的确是在补偿他,但是有一点你们需要清楚。”池洲转过身来,  锐利的眸光直勾勾地盯着两人,  “如果没有你们之前的污蔑,  他本就不会受到这些伤害。”

    这句话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沈修然的眼神彻底湮灭下去,他黯然地垂下脸,无话可说。

    至于江之远,他做得比沈修然更加过分,  在他知道了真相之后,连出声都很少了,  现在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是眼神苦涩,  又低下头默默地处理文件。

    池洲看着他们也感到心情复杂,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和他们是一种人,但事实上也正是因为他一次又一次的失误才给简子晏带来了危险,  他无法原谅他们,  也同样无法原谅自己。

    所以即使他坚持每天都来探望简子晏,  却也不敢再次进去打扰他。

    不止是觉得自己不配面对他,更害怕的是再一次见到他冷淡的眼神。

    池洲垂在身侧的双手虚虚地握了握,  最终还是控制住面部表情,  转身离去。

    全程看完他们的谈话,  简子晏饶有兴趣地摸了摸下巴。

    【简子晏:“时候差不多了,该让他们岿然不动的原谅值升一升了。”

    419难得有些好奇:“你还有什么底牌没用吗?”

    简子晏:“我的底牌就是你啊小九!快,让我再看看系统商店有什么好登西。”

    419:……

    它无语地给屑宿主打开商店。

    简子晏虽然是个新人,但迅速暴富,堪称财大气粗,他很快就给自己挑了一款“病美人好搭档a款”。

    产品介绍:作为柔弱的病美人,什么buff是必备的呢?当然是吐血buff!好搭档a款,保证您随时随地地吐血,随心所欲地吐血,不影响美貌地吐血……】

    池洲今天还没有去看简子晏,即使他已经通过报告得知了简子晏一整天的情况,但一想到去了又会被拒之门外,他的心中就万分沉重痛苦。

    即使知道这是自己本应该承担的责备,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他可以同时面对数百个穷凶极恶的暴徒,也难以面对简子晏漠然的目光。

    他把办公桌上倒扣的相框抬起来,上面正是简子晏微笑的照片。

    那时候他们刚刚认识,简子晏还没有经历过那些残酷黑暗的事情,在阳光下笑得清润而腼腆。

    池洲看着这样的简子晏,渐渐怔然。

    就在这时,他的联络器响起。

    一般只有极为紧急和机密的情况下才会使用联络器,池洲脸色一凝,立刻接了起来。

    “部长!”瞿舒焦急的声音冲入耳中,“你快来医院看看,先生他……”

    池洲猛地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大脑嗡地一声,他下意识地看向桌上简子晏的照片,上面美好的笑脸瞬间在记忆中远去,变成苍白疲惫的模样。

    瞿舒后面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他迅速跳出桌后,亲自开车赶到了医院。

    此时病房中一片混乱,瞿舒和江之远他们都围在窗户前直勾勾地盯着里面,脸上满是恐惧。

    池洲的心脏还在剧烈跳动,见状猛然一沉,他顾不得多想,立刻走近,病房中的景象映入他的眼中。

    简子晏在抽搐。

    医生们按住他颤动的四肢,却无法阻止他露出痛苦的表情,而在他的身上,殷红的血液不断地从他口中流出,染红了他身下雪白的床单。

    池洲神色不动了,他死死盯着病房中,眼前一片血红。

    耳边是瞿舒颤抖的声音:“刚才先生还好好的,突然就开始这样了,医生们找不到原因,只说可能是多种猛烈的药效在他身体中发生了冲撞……”

    池洲还是没有说话,他看着一管又一管药剂打进简子晏纤瘦苍白的手臂。

    直到好一会儿,简子晏无法控制的颤动才停止下来,医生们拉上窗帘,为他更换干净的衣服。

    医生一出来就受到了几人的围攻,他神色严峻,满是无奈:“病人现在这种情况,已经不能正常用药了……”

    江之远迫不及待地开口:“他伤得那么严重,不用药怎么能行?”

    “这也是没有办法,你们也看到了,我们顾忌到他的身体状况,已经用了药性最温和的,但还是出现了排斥反应。”医生露出为难的目光。

    “那有没有可能减少药量呢?”沈修然沉重地问,“减少之后,也会产生这么强烈的反应吗?”

    医生叹了口气:“寻常的方法我们都想过了,但事实就是这样,这几天已经到了他身体能坚持的极限,他的身体现在变得极为脆弱,比玻璃还要易碎,我们实在……不敢做出任何尝试了。”

    几秒钟之内,空气似乎如墨水般粘稠。

    “那……现在该怎么办?”瞿舒小心翼翼地,“难道就这么……硬挺着吗?”

    医生沉默。

    片刻之后,他斟酌着说:“我们专家团队现在正竭尽全力想要救回简先生,但是不能保证结果如何,这一点必须让诸位知晓。”

    “怎么会不能保证结果呢?你们不是全世界最著名的专家团体吗?”江之远压低的声音里满是怒气,“只是让你们救一个人而已,你们怎么……”

    “请诸位医生务必尽力,麻烦你们了。”池洲沙哑的声音打断了江之远,他微低下头,对医生口吻温和,“请问,我现在能进去看望先生么?”

    闻言,听到江之远说话的医生眉宇间的愤怒消散了些许,他回头望了一眼病房,脸上也露出无奈与悲伤。

    “病人还保留着意识,如果他愿意的话,你可以进去。”

    池洲点点头,没有为难医生。

    为难他又有什么用呢?还会耽误他回去商讨救治方案。

    现在对简子晏来说,能多活一秒都是多亏了这些医生,他分得十分清楚。

    池洲也不理会其他人,轻轻推门进去。

    他不敢直接走近病床,而是远远地停留在门口,望着简子晏。

    血迹被擦干净了,床单和衣服也都换过了,但皮肤却更苍白了,几乎泛着冷月一般的光辉,那么浅的颜色,仿佛不似凡间人。

    是啊,吐了那么多的血,脸色怎么可能恢复得过来呢。

    他上过那么多次战场,也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居然能吐那么多的血。

    听到有人进来,简子晏转过眼珠,脸色极白而瞳色极黑,犹如能将人给进去。

    “先生。”

    池洲将这声呼唤压抑在喉中,双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简子晏,满是担忧和心疼,还有一丝忐忑。

    他不知道自己即将得到什么样的对待,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得住。

    这次简子晏没有直接示意他出去,只是神色依旧漠然。

    他静静地望着池洲,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这眼神看得池洲紧张起来。

    “池洲。”

    因为许久没有发出过声音,简子晏的声音干涩沙哑,池洲却似乎听到了最美妙的天籁。

    他连忙大步走近,高大的一个男人,站姿规矩地立在床前,犹如在等待命令的士兵。

    不知道是不是这种举止牵动了某段回忆,简子晏眸光动了动,漾出几分恍惚。

    “江之远和沈修然在外面吗?”他问。

    听到这个问题,池洲神色顿了顿,如实点点头。

    “请他们进来一下。”简子晏闭了下眼睛,短短几句话之间,他就已经露出疲态,“麻烦你。”

    池洲张张口,疑惑和不安堵在了他的嘴边,但他不想拒绝简子晏的任何要求,于是他转身出去,在两人惊喜若狂的神色中,说先生想见你们。

    两人连忙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仪容,池洲没理会他们,直接推开门,示意两人进去。

    短短的时间里,简子晏已经依靠自己的力量半坐了起来,抬眸看向他们。

    这是自从知道真相以来,第一次面对面地和简子晏接触,江之远和沈修然都有些复杂得难以言喻,一时之间,居然只能沉默相望。

    最终,还是江之远僵硬地开口。

    “简……”

    他吐出一个字,意识到直接称呼大名似乎太不尊敬,但是他想说的话又过于迫切,大脑一时有些打结,直接蹦出下一个字。

    “对不……”

    “对不起。”

    这三个字说出来了,却不是从江之远的口中。

    不止是江之远,沈修然以及站在后面的池洲都露出惊愕的神色。

    说出这句话的简子晏垂下鸦羽般的眼睫,浓重的黑影在他苍白的面孔上居然衬得有种浓墨重彩的美感,如同精美的瓷器,轻轻一碰就会碎了。

    “之前一直没能和你们解释,让你们一直耿耿于怀,以至于把你们牵扯进这些危险的事来,这事是我不对,我感到非常抱歉。”在一片寂静中,简子晏声音轻而平淡,将这些早已想好的话说了出来,“还有之前为了调查一些情报,擅自给你们和你们的家族带来了麻烦,我也感到非常抱歉。”

    不止是江之远和沈修然,连池洲都傻了,他们愣愣地看着简子晏,几乎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本来道歉就是为了取得当事人的原谅,否则就是作秀而已,但是……你们也看到了,我现在,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来的代价来补偿你们,所以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提,只要我能做得到,都会尽量去做。”

    房间里仍然静悄悄的,没人能从这段匪夷所思的话中反应过来。

    简子晏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应,抬眸看了他们一眼。

    “我知道了,之前你们不是一直都想让我站出来澄清么?虽然我报道的那些事真的没有说谎,但如果这样做能补偿你们的话,我也可以……”

    “够了!”

    简子晏浑身一震,在这声大吼中,控制不住的一行鲜血从他鼻下流了出来。

    其他人惊呆了,吼出声的江之远露出极为后悔的神色。

    简子晏表情仍然平静,他习以为常地抹去血迹,静静地抬眼看向他们。

    “我是认真的。如果这样做也无法让你们满意的话,还希望我怎么做?你们尽管提。”

    池洲忍不住了,他挤开两人,半跪到床前轻轻握住简子晏包扎起来的一只手:“先生,你这是在说什么?”

    “池洲,这件事和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简子晏试着抽了抽,他现在力气太小,一动又非常疼,没抽出来就算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为了调查案子,牵扯到了其他人,道歉和补偿不是应该的么?”

    还不等池洲说话,沈修然情绪不稳地开口:“和池部长没有关系,和我总有关系吧。简子晏,我不要你的道歉,你怎么能和我们道歉?你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简子晏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他想起视频里宁愿从二十楼一跃而下,也不愿背负无妄罪名的简子晏,他坚信自己做的事是对的,哪怕付出无数代价,也要坚守和践行他心中的正义。

    但是现在,现在……

    他为什么要对他们道歉?本来应该道歉的是他们才对!

    简子晏困惑地歪了下头,似乎不理解沈修然的意思,他想了想,说:“我记得江之远之前说过,如果我主动承认的话,会获得减刑是吧,如果你们不想我获得减刑,那就直接逮捕我好了,我会供认不讳。”

    他又补充一句:“前几天还不行,现在我已经可以出庭了。”

    前几天之所以不行,是因为他连坐都坐不起来……吗。

    意识到这点,铺天盖地的情绪翻涌上来,每个人都不知所措了,池洲握着简子晏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先生,这件事你没有错。”池洲麻木地动着嘴唇,甚至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他直觉如果简子晏出了很严重的问题,却没有多余的思维去想,“你所报道的事都是真的,做过的事就应该付出代价,这不是你的错……”

    简子晏将脸转向他,眼中一片空茫。

    “我怎么会没错呢?”他说,“你忘了吗?我不但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还让那么多人因为我而死……我一直都记得他们的脸,这些天我一旦闭上眼睛,就会听到他们在喊我,说为什么他们死了而我还没死,那都是我的错。池洲,你说得对,做过的事就该付出代价,无论它被冠上什么样的理由。”

    池洲望着简子晏,心中浮现出无限的震惊和悲凉。

    他懂了。

    简子晏被折磨得精神失常了。

    他把之前所有死去的人全都归咎为因为自己,甚至连这次江家和沈家板上钉钉违反过法律的事也混为一谈,他觉得是自己造成了这些人的不幸,觉得他应该去死。

    江之远和沈修然也回过味来,他们不敢置信地望向池洲,在看到他难以抑制的悲伤面容时,脸上逐渐浮现出呆滞。

    简子晏还在继续说:“翁建柏有一句话说得对,我就是一个卑鄙小人,我手上沾了那么多血,早就不配提及正义了。小风他们都已经死了,我觉得我也很快会死,等见到他们之后我再补偿他们……”

    “所以现在趁我还没死,给我个机会,让我补偿还活着的人,好吗?”

    “不……”

    看到他带着殷切的目光,江之远再也承受不住,他缓缓地跪到地上,膝行几步来到床边。

    “简子晏,你没有错,那都不是你的错,你醒一醒,不要这样。”他的声音中压抑着深深的痛苦,“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对不起,简子晏,对不起,求求你,醒一醒……”

    看到他这样,简子晏却慌了起来。

    他的情绪明显变得激动,甚至要不顾自己脆弱的身体强行下床。

    “对不起!是我该说对不起!对不起!”他的声音逐渐尖利,完全不顾这样做让他的口鼻中再次渗出血来,“对不起!”

    “先生……先生!”池洲顾不得傻在当场的江之远,一把抱住简子晏阻止他更深地伤害自己,然后冲着呆滞的沈修然用尽力气轻喊,“叫医生!”

    一阵混乱的忙碌,又是一针镇定剂被打入简子晏的血管中。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在医生救治的时候,其他人都被赶了出去,池洲直勾勾得盯着自己手上沾染的,属于简子晏的血液,眼神可怖。

    “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江之远在一旁,犹如困兽般地喃喃,“他那么坚韧强大,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沈修然的脸色白得可怕,“他提到了翁建柏,你们还记得在录像里,翁建柏是怎么对他说的吗?”

    在场的人都想起那段惨无人道的折磨,气氛凝滞下来。

    “他不是被翁建柏折磨疯的。”沈修然一字一顿,“是被自己的良心折磨疯的。”

    “但这真的不是他的错。”江之远神色惶然,“那些事虽然我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但就我们这件事来说,他怎么会有错?对不对?”

    他求证地看向唯一可能知道内情的池洲。

    池洲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擦拭手上的血液,听到江之远的问题,他缓缓握住了拳,仿佛还留存着简子晏皮肤的触感。

    “先生从来不会靠牺牲他人去完成任务,小风那件事,先生别无选择,要么就两人一起牺牲,要么忍受着痛苦活下去揭发真相。”他声音低哑,“从翁建柏提到你们的时候就能看出来,他在颠倒黑白,只是趁着先生久经折磨,心神脆弱的时候攻破他的心理防线。”

    “他成功了。”沈修然悲哀地说,“简子晏已经分不清自己的臆想和真正的现实了,他把所有人的错都归在了自己身上,而他现在身体这么脆弱,如果一旦连求生的意志都没了……”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在场的人都意会到了他的想法,神色都变得恐惧起来。

    就在这时,医生推门出来,几人顿时一拥而上。

    “情况比我们之前想象得更严峻一些。”医生显然也没想到还会有这种事发生,神色愧疚而严肃,“病人因为受到太强烈的刺激而伤到了大脑,我们必须尽快找脑科和精神科的专家来一起会诊,尽快!否则事情不堪设想。”

    “我知道了,我负责派人去请。”池洲压下痛苦,缓缓地说。

    在医生走后,沈修然急促:“这恐怕还不够。如果简子晏坚定地认为那些人的死都是他造成的,恐怕他等不到会诊会出结果的时候,就会有危险的念头!”

    “所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池洲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着里面已经陷入熟睡的简子晏,做了个决定。

    “请最好的心理专家和精神专家过来。”

    【池洲原谅值+10,江之远原谅值+30,沈修然原谅值+20】

    ……

    简子晏在黑暗中睁开眼睛,脑中空白了一瞬,随即周身密密麻麻的疼痛就涌上来,让他恢复了清醒。

    他已然习惯了这种如影随形的疼痛,即使是镇定剂也无法完全压制住,他在睡梦中也不甚安稳。

    他醒来之后没有动,也没有叫人,静静地回忆了一下昏睡之前的场景。

    他已经对江之远和沈修然道过歉了,但是他们还没有说要让他怎么做,这有点难办,因为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手机也早就碎了,他就算想要先在网上为他们澄清,也做不到。

    也联络不上他们。

    既然这样,就只能等他们下次再来的时候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再来,也许他们不再想见到自己这张给他们带来这么多麻烦的脸了呢。

    简子晏心中蔓延上几分疼痛,对自己的质疑和厌恶如深沉的黑暗吞没了他,他呼吸有些不畅。

    在他有窒息的危险之前,床头的监测器在医生的值班室里发出尖锐的警报,很快就有医生赶到病房,对简子晏实行急救。

    简子晏并不意外,他面上无悲无喜,没有痛苦也没有欣悦,只是沉默地任由医生在他身上操作,脸色在黑夜中如精魅般清透苍白。

    那些痛苦只是作用于他的身体,他的灵魂已经从里面飞出去了,冷眼看着这一切。

    这次常规的检查之后,又进来了新的医生,这个医生没有在他身上做什么,而是递给简子晏一张纸,上面写满了字。

    心理医生怜惜地看着简子晏:“简先生,您能完成这份调查表格吗?不需要自己写,只告诉我答案就可以。”

    简子晏茫然地看了看他,依言低头去看这张纸。

    他眼前的世界发生了变化。

    原本无比熟悉的蝇头小字,在此时仿佛变成了吃人的恶鬼,一个个瞬间变大,呼啸着向他扑来。

    简子晏瞳孔骤缩,他尖叫一声,不顾自己全身的伤痛,迅速将自己蜷缩起来,试图抱住自己的身体。

    医生被这番变故惊在当场,在病房外面,始终严密关注着里面的几人也顿时一惊,就在他们忍不住要冲进去的时候,医生福至心灵,将简子晏面前的纸抽走。

    简子晏的紧绷瞬间肉眼可见地缓解下来,他脸上仍然带着恐惧的神色,执着地将自己团成一团,视线甚至不敢看向医生的方向。

    医生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手里的纸。

    因为简子晏的动作,又给他自己带来了伤害,这次甚至从毛孔中都渗出血丝,看得所有人紧张无比,呼吸都屏住了。

    治疗的医生进来诊治的时候,心理医生推门出去。

    他一出来,就被所有人围了起来。

    “先生怎么回事?”

    “他为什么会突然那么害怕?”

    “你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大家冷静一点!”心理医生稳住他们,神色严肃地说,“虽然只是一个照面,但我已经看出来,简先生的症结在哪里了。”

    听到他这么说,其他人立刻安静下来,凝神听着。

    心理医生摆出手中的纸:“这只是最基础的心理调查,上面都是一些常规的问题,按理来说并不会给人造成心理压力,但简先生的反应来看……明显过激了。所以在排除内容的情况下,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在害怕文字本身。”

    “文字本身?”沈修然梦呓般地重复这几个字,神色恍惚,“他怎么会……害怕文字呢……他明明……”

    心理医生露出不忍的神色。

    作为世界级顶尖的心理专家以及精神治疗专家,他在来之前就已经对病人做了充分的调查,知道现在这个脆弱到神经质的青年,曾经是多么耀眼的英雄。

    “一个拿笔杆子人,突然害怕文字了,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这说明他在这方面有着相当大的心结。”心理医生轻声说,“而根据他的反应来看,这种心结是恐惧。他在害怕文字的力量,或者说,在害怕自己写下的那些文字。”

    “我对简先生的过去也有所了解,容我冒昧地问一下,简先生是否……认为他写下的文字伤害到什么人了?”

    这话一出,沈修然和江之远脸色惨白。

    如果在之前,他们会觉得这种可能性绝对不会存在,但是现在残酷的现实就摆在眼前,任何人都无法否认。

    简子晏,发自真心地认为自己之前的报道伤害到了他们,并由此而难过自责,甚至连他精神失常了,都没有忘记这点。

    【江之远原谅值+10,沈修然原谅值+10】

    寂静的空气中传来恐怖的骨骼错位声响,众人将视线移向池洲,只见他神色平静,紧握的双手间却拧出了血来。

    “有办法……治么?”池洲低声问。

    “我会尽力。”心理医生给出和治疗医生同样的回复,他眼神怜惜,但仍然不敢在如此重的创伤下做出百分百的保证。

    治疗医生们认为今天简子晏已经不适合再接受心理干预,心理医生回去重新制定计划,其他人则一直守在门前,看着简子晏神色怆然。

    “简子晏,这真的不是你的错。”江之远低声呢喃,语气中含着无限的悔恨,“我该怎么做,你才能意识到这一点,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病房内的简子晏疲惫地沉睡着,无论他怎么说,都不可能给出回应了。

    正如之前无论简子晏怎么说他没有说谎,他们都不愿相信一样。

    现在轮到无论他们怎么说,他也不肯相信了。

    ……

    第二天,心理医生如约而来,在所有人的注视中,轻轻走进了病房。

    医生戴着联络器,他们说的所有内容,外面的人都能听见。

    心理医生:“简先生,你不用紧张,我们只是来聊聊天。”

    简子晏已经不复昨天的疯狂,他定定地看了眼医生,平静地开口:“你是心理医生吧?”

    医生有些惊讶,他本以为严重到这种程度的病人,本来应该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对外界的认知都模糊了才对。

    随即他的眼神严肃下来,一个还有理智的疯子,比一个完全的疯子要难治疗得多。

    “我不需要心理治疗,无论你是谁找来的,请回去吧。”简子晏继续说,“麻烦您了,但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江之远几乎忍不住要冲进病房,被沈修然和池洲同时按住。

    “怎么会是浪费时间呢?”江之远绝望地说,“救你怎么会是……浪费时间……”

    病房内,心理医生临时改变了策略:“不是有谁找我来的,是我听说了你的事,主动想来看看你。”

    这次轮到简子晏露出惊讶的神色:“你为什么要来看我?”

    “因为有了你的帮助,才抓住了翁建柏,你是我崇拜的英雄,破晓先生。”医生真诚地说,“这不是治疗话术,而是我的真心想法,我很崇拜你。”

    简子晏怔住了。

    在众人紧张的凝视中,他没有做出过激的反应,只是沉默下去,原本有了丝清明的眼睛,也渐渐陷入混沌。

    “你认错人了。”他声音冷淡下去,“我不是什么英雄,你被蒙蔽了,现在我告诉你真相。”

    “这就是真相。”医生说,“破晓先生,你因为一些事对自己有了误会的认知……”

    “我没有误会,难道你会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吗?”简子晏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的话,“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也不需要你的帮助,你请离开吧。”

    医生并不感到生气,反而对简子晏更加心疼,他试着报出几个名字,想看看简子晏的反应。

    “池洲。”

    简子晏神色平静,眼中流动着隐隐的温暖,看得池洲鼻子一酸。

    “瞿舒。”

    简子晏神色没多大变化,他就这么听着,也不在意为什么要在他面前突然说这些。

    “江之远。”

    简子晏的表情变了,变得愧疚,并且别开了眼神朝向窗外,不让其他人看到。

    “沈修然。”

    简子晏瘦削的肩头颤了下,仍然没有回过头来,只是头微微垂下。

    “周阳秋。”

    听到这个名字,外面的几人都紧张起来。

    周阳秋之前做了什么他们都知道,简子晏也知道,只是他重伤到现在都还没有醒,就算想要追究他的责任,也暂时无果。

    简子晏会对周阳秋有什么反应?

    “……周阳秋?”简子晏茫然地转过头,困惑地问,“谁是周阳秋?”

    众人神色凝滞,如坠冰窖。

    他不记得周阳秋了。

    心理医生也没想到这点,脸色难看些许。

    等他出来之后,看到神色难过的几人,叹了口气。

    “看来不用我多说了。”他说,“按你们之前所说,你们都做过伤害他的事,其中以周阳秋的行为最为过分,但是他却唯独忘记了周阳秋,并没有像对待你们一样,把自己列为加害者的角色。”

    “这说明周阳秋的行为触及到了他的底线,你们做的事他都顺着思维忽略了,唯独周阳秋所做的事他忽略不了,但是他的善良又同时在折磨着他,他无法说服自己原谅周阳秋,也无法圆上自己的加害者逻辑,思维冲撞之下,他的大脑选择了忘记周阳秋,这是可以理解的。”

    沈修然惨笑了下:“他总是这么善良,周阳秋为了活命出卖了他的母亲,他所做出的最大的报复,也只是忘了他而已。”

    “是啊,这么善良。”江之远需要扶住旁边的墙壁才能站稳,“当初我们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人。”

    医生同情地看了他们几眼,压下了想要建议他们也去看看心理医生的想法,转而对看起来最为正常的池洲说话。

    “池部长,简先生现在无法正常使用药物,治疗难度难上加难,你们……做好准备。”

    “您放心,我早就准备好了。”池洲低声说,“只是我这辈子打响的最难,也是最重要的战役,我已经做好了打一辈子的准备。”

    “尽量稳住简先生的情绪吧。”医生叹了口气,“他现在对你们的排斥反应都太大了,如果可能的话,找个能和他说话的人过来,否则他会彻底沉入自己的世界中,到时候再想把他拉出来,就难了。”

    池洲神色惨然,半晌之后,他点头示意了解。

    他对瞿舒交代:“请先生的母亲兰女士过来吧。如果先生怪罪下来,交给我担着。”

    ……

    有那么一段时间,无论是池洲他们,还是各种医生,都没有再进入病房里来。

    简子晏对时间的概念已经很模糊了,虽然他的窗户采光很好,完全能分得清日升日落,但他有时候白天昏睡,有时候夜晚又睁眼到天明,所以他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

    他现在已经学会了和那些绵而不绝的疼痛共存,只要他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想,就这么安静地躺着,疼痛感就会降到最低,而当疼痛都减淡之后,时间的流逝就愈加玄妙起来。

    直到某天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病房的把手再次被人转动。

    这次来的又是谁?简子晏漠然地想,最好是江之远和沈修然,这样他就能顺便问问,究竟能做什么去赔罪了。

    然而他没等到他们的声音,而一声刻骨熟悉的呼唤从耳畔传来。

    “子晏,我儿——”

    简子晏浑身剧烈地一震,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回头望去,只见兰春华佝偻着背脊,捂着嘴在池洲的陪同下站在病房门口,在看清简子晏模样的瞬间,苍老的眼中泛起了泪花。

    ——那是妈妈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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