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毫不在意的细节,  在记忆的刻意回溯之下,一遍又一遍地在尹曜的脑中闪过。

    惨白的灯光下少年说出的暗语,那是极其微弱的声音,  可能是少年极尽了全身的勇气扼住疼痛,才对他说出的声音。

    但当时场中的尖叫太喧嚣,灯光太炽烈,他也没有细心地去思索和聆听。

    随即少年倒在舞台之上,  就像玉兰凋零在河边,  他被人护着迅速离开现场,就像急着离开什么会咬他的怪物。

    他避如蛇蝎,躲开了全世界唯一一个在用真心爱着他的人。

    ……唯一一个爱着他的人。

    尹曜无法控制这种让呼吸都成为困难的痛苦,  他极力想要看清眼前的屏幕,  泪水却已经模糊了他的视线,  无论他将眼睛睁到多大,他也什么都看不清。

    而在外人的眼中,他揪住胸口,  躬身艰难地喘息,  泪水大颗地掉落下来,整张脸涨得通红,  不知道是因为窒息,  还是因为心中海啸般铺天盖地的痛意。

    医生被他的情况吓了一大跳,顾不得看手机,  连忙扶住他:“尹先生!你的心率怎么这么不齐,赶紧坐回去,  我给你检查一下!”

    然而无论他说什么,尹曜都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他微张着口,  却好像已经忘记了呼吸,只是一边死死盯着屏幕,一边无声地痛哭。

    医生对他做什么他都毫无意识,任由医生将他软泥般无力沉重的身体扶起来,冰凉的器械贴上了他的胸口。

    医生正紧张地为他测着心率,手腕突然被一只手用力地握住。

    这只手修长骨感,有着极漂亮的手指,此时死死锢在他的手腕上,像是冰冷的骷髅。

    “医生……”尹曜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勉强吐清字,声音就像许久没有发出过声音的人,“现在已经知道了小晏的执念,应该怎么救他?”

    他没有彻底沉溺在悲伤和悔恨中,正如他放眼世界举目无亲,简子晏现在也只有他能依靠了,他不能一错再错,只顾发泄自己的情绪,而耽误了简子晏的治疗时间。

    医生被他吓了一跳,他不赞同地皱起眉:“尹先生,小晏的病不急在这一时,我先给你开点药,你的情绪波动太大了,如果不能自己控制的话,也许你也该打一针镇定剂。”

    尹曜一时没有说话,他努力调整着呼吸,压下那几乎要把他心脏撕裂的疼痛,手背和脖颈上都绷出痛苦的青筋。

    索性现在人就在医院里,医生发了个消息,很快有人送了几盒药过来,尹曜想要接过来,四肢却不听他的指挥,他整个人似乎木住了一样,丧失了所有的反应能力。

    还是医生半强迫地给他灌了进去。

    这么缓了半个小时左右,尹曜的心率才渐渐慢了下来,呼吸也顺畅了些许,脸色没有那种窒息的红。

    医生这时已经将信息看得差不多了,他担忧地看着尹曜,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这些有钱人啊,十个家庭九个半都这样那样的问题,他干这一行也有不少年头,见识过太多有钱人家的悲剧,但不得不说,这一次仍然让他感受到了震惊。

    不是因为有多少惊人的秘辛,而是因为那个只有十八岁的孩子。

    那孩子是怎么做到被迫害生病这么多年,连自己的世界都支离破碎宛如废墟的时候,还能心怀善意,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救下他人的?

    所以他一点都不惊讶于尹曜的崩溃,如果换他成为那个对所有事一无所知,被那孩子用命来喜欢和保护着的人,他都不敢想象这种可能性。

    但凡还有一点点的良心,都不可能没有愧疚吧,看尹曜的样子,分明已经要难过得死过去了。

    医生心中恻隐,也就没有催促他,在本来应该下班的时间耐心地陪着,等着尹曜缓过气来。

    待尹曜终于能正常地说出话来时,已经是将近一个小时之后了,他看上去糟糕极了,但还是勉强振作起来,对医生哑声道谢。

    刚才那一阵,如果没有医生,他窒息或者心绞而死都很有可能,医生等于是救了他一命。

    医生摆摆手,温和地问:“你确定要现在说吗?不然你先去休息,等明天情况好一些再说。”

    尹曜摇头拒绝了,无论对于简子晏还是他自己来说,越拖下去只会让情况越糟。

    医生叹了口气,尊重他的意愿。

    “一般来说,只要知道了病因,对于治疗就会有很大的帮助,精神类疾病尤其如此,但是……小晏的情况不太一样。”医生尽量委婉地说,“小晏的执念在于保护你,在失去了这个执念之后,他现在还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变成了他已经去世的母亲,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因为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如果继续让他这么沉浸下去,他可能会诞生去找他母亲的执念。”

    尹曜反应了两秒,瞳孔倏然收缩。

    去找他母亲的意思是……小晏可能还会紫砂?!

    “对,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医生拥有一双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就像一位充满睿智的长者,“所以我们最先要做的,就是稳住他的情绪,由药物来辅助,唯一的一点就是……”

    他不忍地看了尹曜一眼,继续说:“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不过站在病人的角度考虑,如果你的出现会给小晏造成情绪波动的话,我建议你暂时先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尹曜脸色惨白,眼睛带着刚刚恸哭留下的红痕,他听着医生直白的建议,许久没有说话。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点,只是让他怎么狠得下心,把那个孩子自己留在这冷冰冰的医院里,在做完手术打完针之后甚至没有个人能安慰他做得很好?

    然而医生的话也逼他不得不正视心中最深的惶恐。

    简子晏……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他不再渴盼着他的到来,不再愿意为他与简玉泽对抗,也不再……喜欢他了。

    他的存在,对简子晏来说也许只是个压力。

    意识到这点之后,尹曜耳中嗡的一声,心脏骤然下沉,如同沉溺在寂静的深海,仿佛只有他自己一人的孤寂冰冷。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甚至无法为自己辩驳。

    ……

    尹曜仍然住在病房的隔间里,只是他不再出现在简子晏的面前,每天只在简子晏入睡以后,才悄悄坐到他的床边,安静地望着他一会,感受着心中疼痛和后悔肆意滋长。

    在陪伴治疗的这几天间,他没有接任何人的电话,无论是宋霁的,经纪人的,还是格兰斯顿的。

    这几天他甚至本该有一场重要的演出,但他毫不留恋地取消了它,不管外界尘嚣甚上的猜测和流言,只专心地配合简子晏的治疗。

    只是有一个电话,他还是不得不接了起来,那是负责简玉泽案的警官。

    终于要接近判决的真相了,即使早就有所猜测,但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尹曜还是感受到一种莫大的恐惧。

    他来到警局,安静地听着警官的调查结果。

    “简玉泽没坚持几天,他养尊处优惯了,交代得很快,只是后续处理用了一些时间,所以现在我才来告诉你。”警官给尹曜送上一杯热水,“具体的证词我不能给你看,我说得简洁一点。”

    尹曜近乎呆愣地听到了一个和他的记忆与认知中截然不同的老师。

    那个老师在外维护着清白儒雅的人设,实际上背地里不但家暴,从事非法生意,还利用他来洗钱。

    “娱乐圈是最适合掩饰非法产业的地方了,你的老师在你的账户里转了几千万赃款,你都不知道的吗?”警官问。

    尹曜愣愣地摇了下头。

    他对于金钱的要求,仅限于维持生活,以及用于学习钢琴和报名参赛的费用,为了表达对老师的孝敬和感激之情,他主动将自己的账户交给了老师来打理,让老师随便取用,他仅拿着一张用于他固定需求的卡。

    警查也只是这么一问,毕竟真相已经查出来了,如果尹曜真的和这件事有关系,也就不能这么平静地坐在这喝茶了。

    虽然他对于尹曜不在乎钱的态度感到惊奇,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根据他的交代,他之所以收你为徒,是因为他那时候名声和水平都在走下坡路,他急需一个让他重回到大众视野维持热度的机会,所以他相中了你,你贫困,上进,有天赋,还没有家人,易于掌控,完美符合他的要求。”

    尹曜缓缓地闭了下眼睛。

    真正听到这些的时候,他心中已然没有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有的只有无尽的自嘲和疲惫。

    “既然他这么需要我,又为什么想要毁了我的手呢。”他轻声问。

    “这个……”警官看了他一眼,露出不忍和纠结的神色,“是因为嫉妒。”

    “……嫉妒?”

    “对。简玉泽是个嫉贤妒能的人,他说虽然你很有用,但是看着你的名声逐渐如日中天,已经超过了他当年的赞誉和成就,他嫉妒你,所以想在你刚刚登顶的时候就毁了你,这样你就永远无法超过他了。”警官叹息,“我当时听到的时候也觉得匪夷所思,但他就是这么交代的,在当时的压力下,他不可能说谎,还是这么离谱的谎。”

    尹曜几乎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或许只是他被自己耳畔的嗡鸣击溃了,认为自己什么都没有听清,但那些字字句句,还是顽强地钻入了他的耳中。

    因为嫉妒……

    尹曜笑了出来,眉眼的弧度却比哭还难看。

    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理由。

    他一直在对简子晏强调,给简子晏灌输要嫉妒他,要恨他的思想,却原来真正嫉妒他的,居然是他奉为再生父母的恩师。

    嫉妒……?

    太可笑了,可笑得他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也许是匪夷所思的打击在短时间内承受得太多了,尹曜甚至还能分出精力来冷静地思考,如果简玉泽是因为嫉妒要毁了他,那么当年面对比他天赋更高的少年,想要毁了他也不是不可能了。

    一切匪夷所思的猜测都在一样一样地落实,尹曜用颤抖的手指捧起已经变凉的水一饮而尽,沉声问:“家暴的罪名也已经确认了么?不需要小晏的证词。”

    “是的,因为有了医院的伤势证明,各项证据已经非常充分,不需要那个孩子本人的证词也足够判刑了。”警官缓缓地说,“医生应该已经告诉你,那孩子都经历了什么吧?”

    尹曜极为缓慢地点了下头。

    “身体虐待,精神虐待,却还要在外界营造出一个溺爱孩子的好父亲形象,真是令人不可思议。”警官说,“虽然我们这行干久了,知道这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些甚至不配称之为人,但这个简玉泽也确实是奇葩一个。”

    尹曜无法参与这个点评,这些能成为外人笑料的神奇八卦,却是他实实在在的经历,是那个孩子含着血泪的一生。

    他沉默片刻,只是问:“现在就等开庭了,我能去见他一面么?”

    “可以是可以,但你真的要见他吗?”警官问,“对这种畜生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还年轻,那个孩子年纪也不大,你们都有大把的时间重新开始,不要沉湎于过去了。”

    “我想见他。”尹曜说,“麻烦了。”

    ……

    尹曜还是如愿见到了简玉泽。

    时隔不过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师生两人再见的时候却已经翻天覆地,恍如隔世。

    他们隔着一张桌子,狱警站在角落,简玉泽的手脚都别铐住,两人就这么沉默地相望。

    尹曜形容憔悴,简玉泽只会更糟,他身上已经看不出一点钢琴大事的风范,满脸都是冰冷和疲倦。

    “听说你一定想见我一面?我还挺意外的。”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简玉泽也褪下了所有的伪装,他眼神轻蔑,语气冷漠,是那个真正的简玉泽。

    他说:“我以为我们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尹曜想,简子晏十八年来,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父亲吗?

    他仔细都打量着简玉泽的脸,想要从上面找出几分证明他和简子晏有血缘关系的证明来,但他失败了。

    少年眉眼朦胧精致,就像误入凡间的天使,性格也如天使般善良,和简玉泽没有一分一毫相似的地方,想必是遗传于他的母亲,那位出身大家的千金。

    可惜不但被简玉泽吃了绝户,甚至连她唯一的孩子也被迫害成了这个样子。

    “我确实没有什么可对你说的了,之所以来到这里,是想替小晏问一句。”尹曜停顿一下,“你是他的亲生父亲么?”

    也难怪他会产生这种疑虑,连医生都怀疑过这点,无论从哪个方面看,简玉泽也不配称之为父亲。

    简玉泽就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哈哈地笑了两声:“我当然是。可惜那孩子没有一点随我的地方,我生了他养了他,却连一点事都办不成。”

    “如果你是说让他毁了我这件事,那他的确没有办成。”尹曜抑制住身体的发抖,放在桌下的手用力握成拳,“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既然你需要一个天赋高的天才来为你造势,那当初的小晏比我更加合适,你为什么要……弄残他的手?”

    即使说出这个结果,就令尹曜心痛难当。

    但他必须要得到这个答案。

    简玉泽并不意外他知道了这件事,他完全没有后悔的意思,发而嘲讽地勾了下唇角。

    他恶毒地说:“早知道这个孩子将来会给我造成这么大的麻烦,我当年就不应该只是碾碎他手,而是应该直接把他杀了,一个小孩子而已,发个高烧什么的,就很容易夭折了。”

    尹曜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很惊讶?没什么好惊讶的,尹曜,这是我作为老师教你的最后一件事。”简玉泽晃动了一下带着镣铐的手腕,“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的利益才是真实的,什么妻子孩子,敌人朋友,都是虚的,当有人挡在你面前的时候,只要能让他消失,采取任何手段都不过分。”

    尹曜用前所未有的陌生眼神看着这个人,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当年弄残了那孩子的手,是因为他风头太盛了。”简玉泽继续说,“只有十岁的格兰斯顿钢琴大赛冠军,你知道这是多高的含金量,他如果名声传了出去,外界会怎么看我?从此以后他们不会认识我简玉泽,而只会管我叫‘简子晏的父亲’,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尹曜定定地说:“小晏只是病了,你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简玉泽笑,在这种阴暗的环境下,这抹笑显得格外瘆人。

    “你知道我是怎么弄坏他手的么?是用钢琴。”他语气陷入回忆,“那孩子本来在参加比赛,听闻他母亲病重的消息,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他也是活该,居然没经过我的同意,让他母亲签了担保书就自己出国比赛去了,这就是他的报应。”

    “我让他弹一首曲子给他母亲听,他母亲想听,他就信了,就在他弹时候,我把钢琴盖重重地压了下去,一次不行,两次不行,我就用力压了十来次吧,让他的骨头全都碎了,这样才能保证他再也碰不了钢琴。”

    “当然,我没打算对你做得那么狠,只是想让你再也弹不了钢琴而已,那孩子的手可是连日常生活都费劲。明明自己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废墟了,他居然还想着要反抗我,要保护你,他真不像是我的儿子。”

    “如果说我简玉泽这辈子有什么后悔的事,那就是当年没能直接把他杀了,以至于害了自己。”

    尹曜整个人僵硬地坐在那里,指骨筋肉死死握紧,发出令人牙酸的挫骨声。

    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他实在忍受不住,突然暴起身形,一拳重重砸上了简玉泽的脸。

    桌子椅子稀里哗啦地倒了一地,狱警飞快地上前将他拉开。

    “放开我!”尹曜杀红了眼,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杀了他,杀了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他想过简子晏的手会是被什么弄碎的,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是钢琴!

    怎么会是钢琴?怎么能是钢琴?

    少年在别墅中面对钢琴时那份小心翼翼的热枕还历历在目,他怎么会被人用这种残忍的方式狠狠伤害?

    这对少年太残忍了,残忍得让他不敢去想,少年用了多坚定的意志,才能克服对钢琴的恐惧,再碰到钢琴时仍然能保持那份热爱。

    他怎么敢的!

    狱警用了抱住他,在他耳边飞快地说:“冷静一点!这一下我就当没看见,再动手可就不好交代了!”

    他全程听着,也对简玉泽这个畜生愤怒至极,对于尹曜的这一拳,他不打算记录。

    尹曜想到还在病房里的简子晏,这才勉强冷静下来,他浑身都发着抖,死死盯着简玉泽。

    简玉泽哀哀地叫着,他的鼻骨被尹曜打断了,流了满脸的血。

    “你快离开吧,这里我来处理。”狱警说,“别再回来了,这种人不配。”

    尹曜深深地吸了口气,哑声说:“下次见,就是法庭上了,我祝你所做的一切都有报应。”

    ……

    尹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医院,他还没回到病房,就迎面撞见了正在走出来的医生。

    医生一看见他,就露出微妙的神色。

    尹曜立刻意识到是简子晏出了问题,果然,医生说:“情况又恶化了。”

    尹曜紧张地问:“怎么……怎么回事?”

    医生沉思几秒,说:“你进去见见他,我做进一步的评判。”

    这种哑谜让尹曜的心都跳到了嗓口,他按住轰鸣如雷的心跳,艰难地走进了病房。

    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看到一个死气沉沉的简子晏,反而看到了一个眼神清亮,神色娇憨的少年。

    “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弄成这样了嘛,但是好疼喔。”

    少年对着床边的空气撒着娇,那神色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真实存在的人。

    “现在我受伤了,你是不是可以多陪我几天了呀?”

    “小晏……”尹曜愕然地唤了他一声。

    简子晏听到声音转过头来,露出的是全然陌生的眼神。

    他看了看尹曜,对他露出一个羞涩而礼貌的微笑,然后又转回头去对空气说话。

    “妈妈,这个大哥哥是谁,是你认识的朋友吗?”

    尹曜如坠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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