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克斯离开了, 简子晏呆坐在床上半晌。
他有些分不清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但是刚才菲利克斯说的话还仿佛回荡在耳边,令他触目惊心。
他咬了咬牙, 还是勉强从床上起了身。
一开门, 整个将军府邸都在沸反盈天, 只是没有人来这间侧厅,简安意就站在门口,她目光在简子晏身上扫视一圈,漂移着看向室内。
“菲利克斯走了。”简子晏说, “这究竟怎么回事, 他真的……?”
一听到那个杀神不在, 简安意明显放松了不少,她向后看了看, 即使没有人也刻意压低声音:“阿尔瓦受伤了, 应该是菲利克斯。”
“只是受伤?”听到伦恩没死, 简子晏也不由松了口气。
简安意探究的眼神落在他脸上:“他没死, 你不觉得可惜么?”
简子晏拢了拢肩上披的衣服, 平静地说:“和佩诺玛千万无辜的民众比起来,我的个人恩怨是微不足道的,伦恩活着他们才有希望,这点我做不到,就不能让能做到的人死。”
简安意张了张口, 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压下眼底的那一抹震颤。
“子晏……”她的声音第一次微弱下来, 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迎上简子晏清澈的眼睛,她还是低下了头。
简子晏等了一会, 感觉身体已经要撑不住了,他点点头:“我去看看伦恩的情况,你记着,别把刚才看到了什么说出去。”
简安意沉默地侧开身。
将军遇袭,再加上凯特公爵死在了这里,整个将军府邸都乱成了一团,好在有管家管理纪律,收敛尸体和给伦恩治伤还是没有耽误。
简子晏来到伦恩的卧房外面,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府邸里的人都是伦恩的亲信,他们都知道这少年是将军的心尖子眼珠子,哪里敢拦住他。
不止不拦,管家一看见他,还快速迎上来:“简少爷,你身体还没好,赶紧回去休息吧,不然等将军醒来,一定会怪罪我们。”
简子晏对这声简少爷有些不自在,他移开目光看向内室,鼻尖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他怎么样?”
管家的脸色瞬间苦涩下来:“将军的伤势非常严重,他被人不知道用什么当胸穿过,连医生都说,能捡回一条命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想到菲利克斯拥住自己时那只染满血的手臂,简子晏微妙地沉默了一瞬,问:“知道是什么人干的么?”
“目前还不知道,不过这件事实在太恶劣了,究竟是什么人能悄无声息地进入将军府里,还能重伤到将军?”管家说,“在场只有将军和死去的凯特公爵两人,也许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等将军醒来才能知道了。”
简子晏眼底微不可察地一松。
伦恩肯定看到了是菲利克斯做的,他现在只希望菲利克斯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他的身体状况撑到现在已是不容易,管家看到他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刚想将他劝回去休息,却听到里面的医生出来说的,伦恩醒了。
简子晏和管家对视一眼,管家压下喜极而泣的表情,对简子晏说:“简少爷您进去看看吧,将军一定会很想看见您的。”
简子晏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他这时根本没注意听出管家话里的隐藏意味,他只是觉得自己的确应该去见伦恩一面。
【简子晏:“药用得是不是有点多了?这种伤势都能马上醒过来,有点扯吧。”
419:“醒不过来就是死,你自己选吧。”
简子晏:“那还是扯着吧,谢谢。”】
简子晏来到伦恩床前,坐在了准备好的高背椅上。
伦恩赤着精壮的上身,胸前层层叠叠缠着厚重的绷带,仍然在不断渗出血来。
他脸色苍白,但精神看上去居然还好,看到简子晏过来,他整个表情都柔和下来,眼中甚至泛起晶莹的波光。
“子晏……”他的心中被柔情与感动填满了,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握住简子晏的。
然而一直十分平静的简子晏一下子变了脸色,他以近乎抽搐的姿势猛地将手抽回,似乎唯恐沾上一丁点伦恩的皮肤。
伦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简子晏意识到自己的本能反应,也僵在了椅子上。
一片静默之后,伦恩的手指明显有些发抖,他尽力装作镇定地收回手,却无法抑制情绪的激荡,当即吐出口血来。
一旁的医生忙不迭地上前,却被他挥手制止了:“都出去。”
待所有人都离开,伦恩才稍微调整好了一点情绪,再次看向简子晏。
他的眼底有着不可磨灭的悔恨与愧疚,虚弱地说:“对不起。”
简子晏用力点力气才压下条件反射涌起的厌恶表情,他没有回应这声道歉,即使它听上去痛苦不堪,但让他原谅一个对他造成巨大伤害的人,他自问没有这种肚量。
他开门见山:“你知道是谁干的,对吧。”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伦恩的神色一点点地收了回来,他观察着简子晏的表情,缓声说:“你不希望我追究他。”
“我干涉不了你。”简子晏没有流露出丝毫私情,“只是希望你能想清楚,现在的兵力应该用在哪里。”
不说海国的位置至今都是个迷,就算知道它在哪里,想要攻打完全不了解的海中种族,听起来就像是痴人说梦。
“你说出这句话,是在为谁考虑呢?”伦恩凝视着他,“是为我,为佩诺玛,还是为菲利克斯?”
这很重要么?简子晏想这么问。
伦恩的目光中有种莫名的执着,似乎这个答案比他的生命还要重要。
简子晏凌厉的眉眼流露出几分不耐:“伦恩阿尔瓦,这是你的国家,你的臣民,关我一个海盗什么事?你能做就做,不能做就换人,别跟我在这磨叽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
他是真的烦了,他承认伦恩的才能,不代表能抹去对他的厌恶,他为谁考虑关伦恩什么事?无论是为了谁,最理智的选择就是如此,何苦一定要纠缠出他的想法。
他已经被迫将最狼狈的,最柔软的一面暴露在其他人的面前,为什么这些人还想要一遍遍地扒开他伪装好的结痂,一定要看到他的内心?
伦恩没想到他会突然发火,脸上顿时布满了无措,他望着简子晏的脸,又恍惚地有些欣慰。
他以为再也看不到少年这样凌厉张扬,狠戾嚣张的模样了。
“是我不对。”伦恩柔声说,随即又有几分欣喜,“你一直知道我想做什么,对么?”
他想要推翻这个国家的统治,想要缔造一个和现在完全不同的国家,这个想法只要稍微表露出来,就会被当成叛国罪处置,但他一点都不担心简子晏知道,甚至为他如此关注自己而感到开心。
简子晏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我曾经以为你已经不想这么去做了。”
伦恩刚刚有些开心的面容倏然僵住,他的神色渐渐灰败下来,再次喃喃:“对不起。”
他想要成为屠龙的勇者,但被同化成了恶龙,如果不是简子晏,他恐怕这辈子都不愿意醒来。
当年是简子晏启发了他的思想,如今又是简子晏用惨烈的教训将他唤醒,伦恩望着简子晏,早就已经超脱于望着简子晏本身,更像是望着一盏灯,望着心中最柔软的善念。
“我不会追究菲利克斯的责任,他想要杀了我,是无可厚非。”伦恩说,“但是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简子晏看向他,皱起了眉。
“我知道这是人类自己的命运,不应该牵扯到其它种族。”伦恩柔声解释,“所以我只是希望,如果海族能够参与,会减少不少的伤亡。当然,他们若是想要独善其身也是情有可原。”
“人类最大的劣根就是贪婪,一旦你得到了什么,就会去肖想更多。”简子晏毫不留情地说,“你已经沦陷过一次,能保证自己永远是屠龙者而不会变回恶龙么?”
“真是犀利的诘问。”伦恩不但不生气,还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他凝视着明明是海盗却如英雄般令人尊重的少年,心中第无数次后悔自己居然会用那样不堪的手段去折辱他,而这种后悔又变成了绵延的执着和爱意,“你可以看着我,如果有一天我再次被贪婪吞没……”
他取出放在床头的爱枪,放入简子晏的手中。
“你就亲手杀了我。”他说,“只要是从你的枪膛里出来的子弹,我一定不会躲闪。”
简子晏沉默地垂眸,片刻之后又将枪给扔了回去。
“我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盯着你,盯着你的是所有在苦难中挣扎的人民。”他站起身,“当然,如果你再次变成恶龙的时候我还活着,我的剑一定会指向你的喉咙。”
……
简子晏不知道伦恩是怎么处理的这件事,反正凯特公爵的死似乎没有掀起任何波浪,伦恩即使受了重伤,精神却一直没有受到影响,让所有关注的人都十分惊愕。
与此同时,伦恩趁热打铁,将他是不死战神,一定会带领这个国家走向更远的巅峰的流言发布出去,在这种时候,还真收获了一大批信徒。
“舆论战,从古至今都不能缺少。”伦恩说,“现在我伤势未愈,还处于造势阶段,等我能够作战,才是真正行动的时候。”
他终究是武将的底子,从小也算是养尊处优,身体素质比起简子晏要好上不少,现在他已经能坐在简子晏的床头和他商讨事情。
他看着少年养了这些天却越加瘦削的脸庞,满眼都是心疼。
简子晏困倦地半阖着眼,但伦恩知道他在听。
即使他嘴上说得再狠,当牵扯到这件事的时候,他还是无法不去在意和关注。
号称“海上恶魔”的简子晏,其实只是一个心比任何人都软的人。
“至于海盗那边……”简子晏开口。
“海盗那边不用担心。”简安意说,“对他们来说,只要不去动他们的利益,哪怕把佩诺玛掀了也不关他们的事儿。”
“一旦能够成功,清理海盗就是下一步,他们不是每个人都那么蠢。”简子晏轻咳几声,疲惫地靠在床头,“但对他们出手,会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你不要说话了,先好好养着。”伦恩担忧地说,“我来只是不想瞒着你这些,如果你反而因此操劳,就是我的不对了。”
简子晏没有说话。
何必要自欺欺人呢,现在连医生都不再给他开药了,他自己能感受到身体就像一艘着了火的老船,在一点一点地被吞噬殆尽。
但无论是伦恩还是简安意,都偏偏要做出一副他没事的样子,不过这样也好,他不擅长应付别人同情可怜的目光。
这些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就淡淡地略了过去,转而沉思起如今的局势。
苏醒的伦恩就像一头真正的雄狮,这个国家马上就要发生动荡了。
突然,窗帘被人掀开,伴随着一股浓郁的海洋味道,一道高大的身影一跃而进,在看清场中形势的瞬间,一股可怖的杀意爆发开来,迅速就掠向伦恩!
就在伦恩就要横尸当场之前,简子晏及时出声:“菲利克斯!”
凶猛的杀意霍然静止,人鱼尖利的指甲就抵在伦恩的喉间。
菲利克斯浑身湿透,似乎刚刚从海里出来,他的金发抓向脑后,落下来的几缕湿法间,露出一双冷冽的兽瞳。
他静静地和伦恩对视,场中安静无比,半晌之后,人鱼克制住了他本能的杀意,缓缓地收回了手。
“阿晏。”他哑声开口,“他怎么还活着?”
简子晏说:“坐下,不许捣乱,否则就滚。”
菲利克斯浑身肌肉贲张,肌肉线条都在抽搐抖动,但他张了张口,硬是控制着自己坐在了简子晏的床边。
“阿晏。”他就像一只委屈的小动物,捧起简子晏的手,轻轻蹭吻着他的指尖,“我离开了好几天,你是不是生气了?”
简子晏的大脑刚才还在思考诸如世界命运之类的东西,他突然这么过来,完全打乱了他的思维。
“没有。”他冷淡地回答,顺便抽回了手,“我有事要做,你不要闹。”
菲利克斯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手抽走,周身的气息越加暴戾沉郁,如果不是他满心都是不能让简子晏生气的念头,他现在已经在发疯。
伦恩再次从鱼爪下死里逃生,半天才吞下一声惊惧的叹息,他望着这个如猎狗般温顺的男人,脑中忽然想起一个隐约的片段。
穿胸而过的剧痛,陌生而冷酷的红眸……
伦恩怔了怔,下意识地看向菲利克斯的眼睛。
眼眶微红,不知是源于悲伤还是怒火,那双眼珠仍然是干净的碧蓝色。
莫非是他临死之前产生了幻觉。伦恩只能这么想。
“收收你的气势,除非你想让我死。”简子晏又说,“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菲利克斯周身的气息一滞,随即缓缓地降落下来。
“这么多天了,脸色一点都没有好转。”他心疼地望着少年的脸庞,“没关系阿晏,我们不靠人类,我这次回海族有了些收获,我一定会救你。”
简子晏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他正要继续刚才的,简安意已经开口:“是什么方法?”
“我查阅了贝壳上记载的典籍,也询问了一些活得比较久的海族,得到的结论如出一辙,就是能使海族延续生命的东西,对人类都无法适用。”菲利克斯的眉眼又阴郁下来,眼中流露出发狠的光,“但是有两样东西能够对人类产生作用,那就是人鱼的血和泪。”
三人都愣了一下。
“只要有办法就好。”菲利克斯低声说,“阿晏,我一定会救你。”
他又重复一遍这句话,平淡之下隐藏着谁也无法窥探的疯狂执着。
简子晏望着他,眼底闪过一抹什么。
“我不需要。”他说。
菲利克斯语气温柔:“不用担心,海族的身体结构和你们不一样,只是付出眼泪和血液,我不会死的。”
“菲利克斯”也许没有那么了解简子晏,但他了解。
这是他的爱人,无论他换一身怎样的皮囊,心软和仁爱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他的担心和顾虑他全都知道。
一旁的伦恩不安地动了一下,他感觉到菲利克斯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只是在简子晏的面前,他们两人就会形成一个无形的世界,将外人隔绝于外,任何人都插不进去。
“我说,我不需要。”简子晏冷静地说,“别想自以为是地给我你想给的东西,我不要。”
菲利克斯没有任何意外,他温柔地望着简子晏,也并不做辩驳。
他转而说:“你刚才说你有事要做,我帮你。”
他不问是什么事,需不需要他,会付出什么代价,只要简子晏想做的,就是他的事,那么自然,又那么理所当然。
之前他和伦恩唯一产生分歧的矛盾被它的主人送到了面前,简子晏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自己说出这个请求。
这是一个种族对另一个种族的援助,不应该裹挟着儿女私情,他不想让自己成为菲利克斯的顾虑和为难。
毕竟菲利克斯那么在乎他的王国和子民。
简子晏咽下几分自嘲,听着伦恩试探地说出他们的想法,移开了目光。
“推翻佩诺玛?”菲利克斯的眼睛一直望着简子晏,“阿晏,这就是你想做的事么?”
简子晏沉默。
“我来做。”菲利克斯斩钉截铁地说。
谁都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干脆,简子晏猛地转过头看向:“你……”
“我的脑子很清楚。”菲利克斯对他微笑,“这个王国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固若金汤,它脆弱无比,只要你想,它的覆灭只会在一夕之间。”
绝顶的狂傲和霸气,在场的人类都露出惊愕的神色。
“你考虑清楚。”伦恩忍不住说,“佩诺玛历史悠久,盘踞在这片土地上的毒瘤不计其数,想要改变政权,就必须要将他们一一拔除,这不是一个人的力量能做到的事。”
“只是你做不到而已。”菲利克斯连看都不看他,他怕自己多看一眼就会控制不住自己戳穿他的喉咙,“所谓的毒瘤有多少?有多少都全杀了就好。”
一片寂静,几个人类不知道该说菲利克斯终究不了解人类好,还是该说他思维有异于人类好。
贵族势力盘根错节,他们拥有自己的军队保护,在覆灭政权的叛国者面前,他们能马上拧成一条最粗的麻绳。
一夕之间拔除他们?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菲利克斯看出他们不信,但也不多说什么。
阿晏没有过去几世的记忆,所以会对推翻一个国家的统治这种事如临大敌,但他们实则已经经历过许多次了,对菲利克斯来说堪称驾轻就熟,根本掀不起任何波澜。
这件事的困难程度,还比不上如何让简子晏安心接受他的治疗。
……
入夜,简子晏在宁息香的作用下沉沉睡去,他的房门被轻轻推开,菲利克斯端着一个碗走了进来。
在他的身后,简安意提着一盏柔和的灯,将它放到了床头。
碗里的液体猩红粘稠,却又飘荡着的星星点点的珠光,看上去竟然有了几分血腥的华丽感。
这是菲利克斯的血液混合着磨碎了的泪珠混合而成,在简安意的帮助下,菲利克斯轻柔地解开了简子晏的衣服和绷带,让他维持着侧翻的姿势。
看到少年背上那些深可见骨的鞭痕,菲利克斯气息一乱,眼圈又有些发红。
简安意沉默地望着这些伤痕,黑眸中思绪流转。
菲利克斯用手指蘸取血液,抹到简子晏的背上。
感受着身旁的女人柔软馨香的气息,他语气冰冷:“你之前明明想要杀他,为什么现在又这么关心他?”
简安意沉默片刻,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想杀的不止是他,是所有可能威胁到我的人。”
菲利克斯告诉自己一万遍这是阿晏的母亲,不能把她杀了,才继续说:“既然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苦,现在也不必要做出这种姿态了。”
“我……对不起这孩子,在那些海盗出言侮辱他的时候,我就该意识到什么的。”简安意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但我以为那只是……不管你信不信,如果他干脆地死了,我反倒不会有这么多泛滥的感情。”
海盗里的传言真真假假,从来都没有干净过。
如果她什么都听什么都信,她也爬不到这个位子。
在简子晏看不到的此时,这个狠辣的女人终于流露出她的哀伤和脆弱。
“我本不是这么冷血的,奈何这世间不容多情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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