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均川冷静地抬起眼。
这是一个具有足够诱惑力的招安条件, 而且文登斯已经拿出了他的资本：十号确实将零隔绝在了外面。
这证明，起码在面对零的时候，他们有着一战之力。
但是霍均川不敢贸然同意。
他是反抗军的首领, 代表的是一整个势力的倾向，答应零的“合作”是迫于生命威胁, 但不代表同样的威胁他会接受两次。
反抗军, 反的其实并不是联邦政府, 而是政府势弱之后崛起的财团, 以及觉醒了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
在曾经联邦政府还在起到应有作用的时候，这个世界还是正常的。
五年之前昏迷的那位总统, 也正是难得的中低层出身, 真正在为底层人们谋取利益的好总统，只可惜他阻碍了财团和人工智能的路。
看到他不说话，文登斯露出了然的目光。
“我知道你的顾虑是什么，霍统领。”他说, “你请放心，我只是一个工作人员, 并没有具体的偏向性，明面上我隶属于联邦，但是现在养着我这一大个实验室的是财团, 所以我就为财团做事, 只是无论我归属哪边，我都有一个不会改变的敌人，就是零。只要有他在, 我的十号就永远无法成为真正顶级的人工智能，我也不会名垂青史……所以只有杀死零才是我唯一想做的事。”
这段话里面信息量略多。
霍均川表面上纹丝不动，脑中在飞快地分析着。
文登斯说他没有所属, 谁养他就听谁的——这未必就是假话，因为他有一个非常宏伟的目标，就是让自己的造物取代零，成为新的掌控世界的人工智能。
所以这次文登斯困住他，并不是想要招安，而是想要另立门户，换言之，他吸着财团的血，却又不甘心被财团掌控，他不信任财团。
所以他要换一个新的，便于他以后掌控的血包，也就是反抗军。
零，财团，联邦，反抗军，所有人在他眼里都只是阻碍以及向上爬的阶梯，霍均川看着文登斯绿色的眼珠，仿佛看到了一团冰冷燃烧着的野心。
“你说了这么多，可是对我又有什么好处？”霍均川说，“一旦杀死了零，由十号取代他，你就会成为话语权最大的那个，就像现在的零，到时候谁又能牵制你？”
“你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这件事，霍统领。”文登斯眯起了眼，“零是一个机器，只是一个机器，而十号在我的掌控之下，就算我们日后翻脸，你要对付的也不是十号，而是我——人工智能本来就没有资格参与到人类之间的斗争里，他们作为工具被发明出来，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做个工具，难道不是么？”
不得不说，文登斯戳中了霍均川的想法。
墨菲斯只是一个基础的人工智能而没有再自我进化，就是因为他们反抗军的理念正是以人为本，人才是万物之长，任何人工制品的权限都不应该越过人类，所以无论如何，零必须要死。
“我知道你们反抗军的理念，你们不也正在致力于杀死零么？从这点上来说，我们并不冲突。”文登斯充满蛊惑的声音适时地响起，“而且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你之前已经付诸过行动了，只是你失败了。”
霍均川心中一惊，眼神凌厉起来。
“不用惊讶，我说过了，零已经过时了，我的十号才是新世界所需要的人工智能。”文登斯露出微笑，“但是我要提醒一下，零现在仍然在不断地进化，如果你继续犹豫下去，到时候我们要对付的，就不一定是个什么怪物了。”
“既然你对十号这么有信心，为什么不直接让十号去杀死他？”霍均川冷冷地说。
“这个问题我可以毫不心虚地回答你，因为零的结构很特殊。”文登斯说，“具体的我不和你细说，你可以理解成他把自己的一部分数据存在了自己主机里，只要不删除那里面的数据，无论在外面杀死他多少次，他都能不断地重生，所以在外面和他展开较量没有意义。”
霍均川立刻就意会了他的意思：“你想让我把十号带进零的主机房里。”
他用的肯定的语气。
“对了。”文登斯满意地说，“不需要你做更多了，霍统领，只要你把十号带进零的机房——我们就可以迎接新世界的到来了。”
霍均川沉思片刻，试探着问：“就像他无法进入到你的领地，你的人也无法进入到他的机房，对么？”
文登斯点点头：“确实如此。”
霍均川说：“我杀你失败了，他未必会再信任我。”
“信任？错了，他怎么会对人类抱有信任。”文登斯冷笑一声，“零并非像世人所想的那样强大无匹，算无遗策，他的弱点和优点一样明显，他最大的弱点，就是站到了人类的对立面，这样一个东西，又怎么会信任人类？他只会取舍利弊而已。而现在你对他还有用，他不会舍得放过你这颗棋子的。”
霍均川做出了他的决定。
“最后两个问题。”他说，“第一，你能解救被寄生物寄生的人么？”
“这就是你来杀我的原因吗？”文登斯说，“这当然没有问题。”
霍均川心中一松：“第二个问题，你能让总统醒过来么？”
文登斯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他说，“总统并不是像对外界传言的那样昏迷了，他是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什么？”霍均川大吃一惊。
“我怀疑这件事和零有关，但现在的确没人能找到总统，所以也只是个怀疑。那么问题还是回到最初，零这个东西，我们不得不除去。”
文登斯伸手按了下什么，将霍均川困住的电光闪烁两下，消失了。
文登斯向前走了两步，对霍均川伸出一只手。
“那么，合作愉快，霍统领。”
……
霍均川自己出来的时候，顾柏已经在大厅里转圈了。
一看见霍均川，顾柏眼睛一亮，等他走近马上压低声音：“我的霍哥！你也不在零也不在，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是闹哪样？”
霍均川望着他，出于种种考虑，他还是决定对顾柏隐瞒和文登斯达成协议这件事。
“我往里面走了走，迷路了。”霍均川说，“我们走吧。”
顾柏刚要答应，微型耳麦中响起一阵微弱的电流声，随即零的声音蓦然出现。
“霍均川的身份被发现了，快走！”
这是零第一次出现温和之外的语气，简短而急促。
顾柏愣住了，霍均川也微不可察地一怔。
为了给零造成混乱，文登斯决定派人追杀他，做出他已经暴露的样子，暂时牵绊住零，好让霍均川找机会再次进入他的主机房。
对零来说，霍均川就是一颗好用的棋子，在霍均川的心中，就算他和顾柏都死在这里，对零来说也不会有丝毫情绪波动。
只是现在，他居然在零的语气中听出了……着急？
“顾柏别动，霍均川从左侧的门离开，遇见岔路选右。”零不知道他们各怀心思，语速极快，吐字却非常清晰，“那里守备最弱，霍均川一个人能够对付，快！”
顾柏僵硬地望着霍均川，霍均川深吸口气，在下一秒骤然响起的警铃声中，直接撞开两个拦上来的人，钻入了左侧的门中。
第五区开启了一级警戒，很快就有人上前礼貌地对顾柏说有恐/怖/分子入侵，现在这里不太安全，顾柏立刻上道地离开了这里。
出了第五区之后，顾柏一时有些茫然，他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张口就说：“零，你还在吗？我现在可以和你说话了吗？”
“我在。”零的声音很快回应，“对不起，刚才在里面我意外被拦住了，没能顾上你们，才导致霍均川暴露。”
“啊……”顾柏不知道该先震惊居然有人能拦得住零，还是该震惊零居然会道歉这回事。
他想了想，还是先问：“什么东西拦住你了？”
“文登斯自己研发的人工智能，代号十，一段时间不见，倒是又进化了一些。”零的声音又变回了熟悉的温和，就像万事都处变不惊。
“哦。”顾柏对这件事接受良好，反正这个世界就他么的不正常，已经有零这么一个人工智能了，再蹦出两个个的，也不值得惊讶。
他毕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知道零这种存在一旦出现了第二个，会对这个世界产生怎样的影响，因此也就没有霍均川的反应大。
他转而说起第二个问题：“你觉醒了自我意识之后，感情真的已经和人类一样了吗？”
他本以为零又会那样温和地给他回答，然而零这次沉默了两秒……然后笑了出来。
这笑声清润好听，但不妨碍顾柏毛骨悚然。
一个机器人，在对你笑！这感觉和面对那些莹绿色液体里泡着的玩意儿差不多，俗称精神值掉了。
“你真的很有趣，顾少爷。”零说，“你就一点都不害怕我么？”
【简子晏：如果是原来的那个零，顾柏这么叽叽歪歪的啥都敢问，他早就把他给宰了。】
“害怕啊，但是如果你想杀我，我问不问这些问题你都会杀的，我又反抗不了。”顾柏理所当然地说，“何况我觉得你脾气挺好的，所以就算你不想回答的话，应该也不会直接杀了我吧？”
这话一出，一人一人工智能，全都愣住了。
顾柏恨不得拍自己一巴掌，这嘴都在说什么啊！
但他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从他和零刚刚见面到现在，除了一见面就往他身体里扔了个寄生物的分裂体之外，零的存在的确只起到了帮助作用，而且十分可靠。
何况寄生物这个事……他们本来就打算去炸了人家主机，零会反过来利用他们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顾柏没有发现，他现在的思维，已经有些倾向于零了。
“你真的……很有意思。”零的确没有生气的迹象，“你是第一个说我脾气好的人。”
顾柏耸了下肩。
“至于你的问题，是的，我确实拥有了真正的感情，除了我实际上上还是一团数据之外，我与人类别无二致。”零的声音忽然掺入几分微妙的感情，“只是就这一步之差，我和人类就产生了本质上的区别，我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
顾柏沉默了，他不确定是否在零的口吻中听出了几分遗憾。
零没有给他过多思考的时间：“顾少爷，我建议你先回家，文登斯通知了顾宣你和霍均川混在一起的事，顾宣在刚刚结束了会议，决定取消今晚的宴会直接赶回来。”
顾柏顿时就没有心思琢磨零语气的事了，露出一脸的惊悚：“我现在回家，不会被他给抽筋剥皮吧？”
“根据行为推演，不会发生这种事。”零说，“他会以为你只是年幼无知，被霍均川给蛊惑了，所以他现在正要回来拯救误入歧途的小儿子。”
这个世界因为基因优化，医疗先进，富人能活到二百多岁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所以只有二十四岁的顾柏的确还是个“年幼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零这么说之后，顾柏心中的不安被奇异地抚平了。
他一边联络悬浮车，一边说：“对了，霍均川没事了吧？”
“已经成功摆脱追兵。”零说。
“那就好。”顾柏顿了顿，又犹犹豫豫地问，“那什么，为什么你叫霍均川就是叫名字，却老是叫我顾少爷？”
“因为一些运算失败，我始终无法把你和顾柏这个名字对应上。”零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对于依赖运算的我来说，这非常难受，为了让我自己好受一些，我决定也给你取一个代号。”
顾柏翻着智脑的手猛地顿住了，他低着头，瞳孔剧烈地收缩，流露出巨大骇然。
人工智能……真的连这点都能感受出来？
“你心率突然加快了，是我说中了什么吗？”零温和地说。
“不……”顾柏下意识地否认，他低着头，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滑动虚拟屏幕，“没有，我就对你这个说法感觉很奇怪。”
“确实有些奇怪。”零承认，“如果你不喜欢的话，那我以后将叫你顾柏。顾柏，你叫的车来了。”
……
【419：“你吓唬人家小孩干啥？”
简子晏：“我是想逼逼看，他能不能主动告诉我他来自哪里。”
419：“你对这件事还真执着。”
简子晏：“你个机器……你个真正的机器懂什么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现在就要告诉他，我不是人类，不会把他当成怪物，所以可以和我说这件事。”
419：“那你加油……咦，顾柏的原谅值居然涨了？”
只有五点，但是现在还没有任何真相暴露出来，他会涨实在是不可思议。
简子晏：“正常，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会对人工智能有那么大的憎恨情绪，顾柏看起来比较单纯。”】
时间刚来到晚上，顾宣的飞行器就停在了顾家的门外。
顾柏已经做好了准备，当电子管家前来敲门的时候，他用力地吸入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感觉心情平复了一些。
在回到顾家之前零对他说过，作为文登斯的合作人，顾家的范围内也由十号接管，他可能无法进来的，所以今晚这场战斗，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来到顾宣的书房中，一个脸看上去四五十岁，连头发都没变白的男人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光一个背影就带着令人发憷的气息。
顾柏走神地想了一句，这个世界的人保养得真是好。
实际上，顾宣今年已经一百二十岁了，顾柏是他的真·老来得子。
看见顾柏进来，顾宣转过身来，面容背着窗外闪烁的炫彩霓虹灯，显得红红紫紫的，斑驳诡异。
“知道为什么让你回来吧？”顾宣问。
顾柏努力地伪装原身面对父亲时怂不拉几的样子，小声说：“知道。”
顾宣冷哼一声：“我和你母亲一直放纵你，你在外面玩野了，什么人都敢交朋友了，是吧？”
顾柏缩了缩脖子，掩住眼里的一抹惊异。
还真让零给说准了。
“你知不知道你当成保镖的那个是什么人？”顾宣加重语气。
顾柏故作天真：“什么人？”
“那是反抗军首领霍均川！”顾宣说，“实在是太胡闹了，谁知道他接近你是因为什么？你年少无知，还偏偏胆子不小，什么陌生人都敢用。”
顾柏配合地做出惊愕的神色，半晌没有说话。
“你要保镖，多少合适的人选在排队等着你选。”顾宣说，“真不知道你被人家套去了多少东西。”
“应该没有多少东西。”顾柏诚实地说，“我本来也不知道什么东西。”
“……”顾宣沉默几秒，“是我太放纵你了，玩了这么些年，你也应该学着学些什么了。从明天开始你不许再出去，我会给你安排老师，你给我在家里好好学习，再了解一下家里的企业。”
这听起来实在很像一个普通的，对孩子负责的好父亲，而不是一个踩在无数人血肉之上的财团掌权人。
顾柏愣了愣，抬起头用难言的眼神望过去。
如果说，只是如果，顾宣的本质上是一个好人，只是迫于环境才不得不如此，他有着自己苦衷呢？
那他有没有可能，劝说顾宣改变财团的方向？
“爸爸……”顾柏第一次认真地叫出这个称呼。
顾宣疑问地抬眼看他。
“如果你以后想让我接手顾家……当然我是说如果。”顾柏说，“那我以后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管理吗？”
“哦，你有想法？”顾宣来了点兴趣，“你说来听听。”
“就比如。”顾柏知道这话在这里说起来有多么离经叛道，他紧张地清了清嗓子，“……比如不只唯利益论，我们赚来的钱已经几辈子都花不完了，那么要不要拿出一部分，做一些对这个国家有建设的事……”
看着顾宣的表情，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顾宣望着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一会我让人带你去做个精神仪的检查。”他说，“我怀疑霍均川在你的大脑里留下了什么暗示信号。”
为底层人牟利，这听起来就像是反抗军以及已经不知所踪的那个前总统所会琢磨的事。
顾柏噤声。
而顾宣的下一句话，则彻底打消了他心中刚刚升起的想法，以及那浅浅露出萌芽的亲情。
“顾柏，我得告诉你一句，我之所以选中你，是因为你一出生基因优秀程度就被判定为最高，但我也不只是有你一个儿子。”顾宣的声音变得冷酷，如同含着满嘴的血腥，“而一旦你被我放弃了……你不会想知道财阀中的竞争失败者都会有什么下场的。”
顾柏眼里的神色黯淡了下去。
“我知道了。”他说，“我会好好学习的。”
“去吧。”顾宣低下头去看向桌子上的文件，“我原谅你这次的精神紊乱，但我不想看到下一次了。”
顾柏默了默，转身离开了书房。
在回房间的路上，他走路都有些恍惚。
果然，他不能痴心妄想地试图去改变一个本土人的观念，正如这里的人也无法改变他的想法一样。
他忽然愣了一下。
本土人？
莫非他想要交心的话，就只能找……不是人的就行了，是吧？
刚冒出这么一个堪称大胆的念头，顾柏一直没摘下来的微型耳麦中就传出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晚上好，顾柏。”零说，“你的心情很沮丧，和顾宣的交谈不太顺利吗？”
不得不承认，哪怕有再多的人给顾柏洗脑，告诉他零是要毁灭世界的人工智能，是究极冷血的恐/怖/分子，在此时此刻听到他的声音，他立刻产生了无与伦比的依赖感，以及一丝淡淡的委屈。
不过在这之前……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紧张地问，“不会被那个十号发现吧？”
“我不放心你，就特意找机会绕开了他的防护。”零温声说，“我能待的时间不长，也许可以和你聊聊天。”
没想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第一个担心我的，居然会是一个灭世的人工智能……
顾柏心中感慨万千，他语气软下来：“所以说，你是绕过了十号的防火墙？能不能再努努力攻克它？”
这样的话，你就能时时刻刻陪着我了。
“防火墙？”零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是没有听过的说法，但是很贴切。至于攻克防火墙，我正在努力了。”
【简子晏：“卧槽！你听见没！他知道防火墙！”
419：“听见了听见了。”
简子晏：“这就说明，他和我是老乡的几率又增加了百分之十八点九五！不行，顾柏我一定要保下。”】
零问：“顾柏，在这有限的月色里，你愿意和我聊聊你的沮丧吗？”
顾柏此时已经回到了房间，他抬头望向窗外。
这个世界的晚上充斥着浓烈的光污染，其实城市里已经看不到月色了，但是顾柏刚来的时候被晃得睡不着觉，就将窗户换成了能自动操控景色变化的屏幕。
此时零接手了他房间的控制，将屏幕换成了一幅山水月色，遥远的地方还有雾霭朦胧的山峦，白色的月亮挂在天上，光芒圣洁而柔和。
“真美啊。”顾柏喃喃，“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景色了。”
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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