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子晏的手机页面还保持在打开的新闻上, 那张熟悉的脸上，即使隔着一个屏幕也能感受到那双黑眸射出的冷淡凌厉的光。
他可太熟悉这张脸和这个声音了, 在整容能顺便整声音的赛博世界中, 这些可都是他亲手捏出来的。
而现在，这张脸和这个声音，在它们最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出现了。
简子晏保持着僵硬的姿势, 缓缓地, 缓缓地动了下喉结。
“小九。”他在意识里干涩地说, “是我想的那个情况么？”
“很遗憾地告诉你……是。”419也刚刚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宿主，是秦妄, 他不但真的是你的老乡，而且我打赌他没有再次失忆。”
简子晏僵着不动。
“不过这也许, 算好事吧？”419不太确定, 但是满含希望地说，“你经历了那么多苦难, 原本我还觉得就你一个人记得所有也太苦了……现在有个记得你做过什么的人, 对你来说也许是件好事。”
有一件事, 简子晏从来没有提过，它也就一直只是那么看着。
能够改写事实因果这么大的金手指, 任务者怎么可能一点代价都不付出？
凡是在小世界中改写的剧情，简子晏都必须完整地经历一遍他自己所改写的过去, 否则只凭借改写的那只言片语, 他怎么能准确地面对所有的突发情况而不露馅？
只是这段经历被压缩到了极短的时间中，甚至不会占用小世界的时间，简子晏经历过了, 再加上世界意识的辅助，才能轻易地将自己代入到角色当中。
他可以屏蔽痛觉，但是所经历的一切在感情上刻下的痕迹，是无法避免的。
419之所以真正觉得简子晏很厉害，不止是因为他能拿到原谅值，更多是因为他为了自己的目标，甚至能够屏蔽自己的感情，他对伤害他的人狠，对待自己更狠。
这才是它真正接受这个有时候看起来很欠揍的宿主的理由。
它陪着简子晏一路走来，在看到他在自己的主世界中竟然生活得这么艰难，其实是很心疼的，现在看到一个知道一点简子晏做过的事，还没什么坏心眼的秦妄出现，如果它拥有眼睛，想必会直接变成星星眼。
“这可是你的真老乡啊，宿主！”419控制不住激动地说，“之前哪怕概率已经提高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不能确认秦妄真的是你老乡，现在终于可以确认啦！”
“虽然他是我的老乡，但不代表我真的想在这个世界见到他。”简子晏眼神涣散，“九啊，我现在让你把我的记忆屏蔽掉，还来得及吗？”
“……？”419真诚地问，“你不害怕被世界意识发现吗？”
简子晏额角蹦出一根青筋。
意识之间的交流非常迅速，虽然两人说了不少话，但是在现实中看来，只是过去了短短几秒。
身后那道声音显得愈加平静：“我之前还在担心，万一你不记得我了该怎么办，我如果控制不住当场发疯，会不会吓到你？现在看来比我预计的好一点，你还记得我。”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完了。
简子晏在心中哀叹，没有了世界意识的辅助，他的演技真的没有那么好。
他看不到，在他的身后，秦妄的目光几乎要将他扎穿，却又隐藏着小心翼翼的疯狂。
秦妄紧紧盯着眼前这道纤瘦的身影，脑中嗡鸣作响，无数激烈的情感在他心中撞击，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要上前的欲/望。
他想要抱住这具身体，想要吻上他的眼，他的唇，他所有能碰触到的地方，想要用尽所有的力气拥住对方，将对方融入他的骨血里。
他恐惧不安，惊慌失措，患得患失，但竭尽全力抑制住所有魂魄倏然在心中爆发的感情，就像亲手砍下了心中猛兽的头颅。
哪怕他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痛苦与渴望，他也仍然稳稳地立在原地，说出恳求的语气。
“如果你还记得我，就回头看我一眼，好不好？”
简子晏肩头一颤。
他垂下的眼睫下，流露出剧烈的挣扎。
说白了，他和秦妄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如果秦妄没有对他告过白的话，他甚至能笑着对他打招呼。
但秦妄喜欢他，或者说，他喜欢的是零。
没有了小世界身份的遮掩，没有了那些事做铺垫，他真的还能面对他，面对这份感情吗？
看到他久久地不回应，秦妄的呼吸颤了一下，声音哑了下来。
“子晏……”
叫出他的名字，简子晏终于忍不住了，慢慢地回过身去。
秦妄就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安静地凝望着他。
他看着简子晏回过身来，纤瘦的青年恰好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在他回过身的瞬间有风吹过，飘扬的梧桐落叶簌簌落下，拂过他精致俊秀的眉眼，落在他的肩头，又留恋地洒落到地上。
纵使秦妄百般忍耐，他的眼眶还是渐渐地红了。
原来，这就是爱人真正的模样。
在最后一个世界中，他们都曾以最真实的样子面对过彼此，却无法碰触到彼此。
而现在，只要他上前几步，就可以真实地碰到他了。
秦妄悠久地望着简子晏，突然微微笑了。
在笑的同时，一滴泪从他的眼眶中滚落，融入到秋天的风中。
没见到的时候，他渴望着见到，如今见到了，他又渴望着碰触。
等碰触到了，他知道自己又会忍不住会贪求更多。
“你……”简子晏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哑，停顿一下才说，“……你也回来了。”
很蠢的开场白，很无用的问候。
但秦妄的眼底，流露出恍若得到救赎的光。
“是的，我也回来了。”秦妄小心地上前一步，将两人的距离缩得近了一点，并观察着简子晏有没有退缩的意图。
简子晏没有动，他目光复杂地看着秦妄：“你不应该回来的。”
秦妄应该是单独世界的任务者，还是主角受这么重要的角色，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这么快脱离小世界。
毕竟脱离小世界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身体死亡。
简子晏现在终于想起来他当初为什么会对秦妄这个名字感到耳熟了，秦氏企业的名声在他的世界中如雷贯耳，他在穿越之前刚看到秦妄出车祸的消息。
秦氏企业，原来就是这个秦氏企业。
单独世界的任务者往往是有去无回的，所以如果按照正常情况，秦妄在这个世界中本应该是个死人。
他观察着秦妄，真实的秦妄比顾柏那个身体更高一些，高领的毛衣外是剪裁合身的长风衣，衬得他肩宽窄腰，身材极好。
“我为什么不应该回来？我想你。”
秦妄又凑近了两步，两人的距离已经很近，他垂着头，仿佛一倾身就能吻到简子晏的额头。
“你说你会在黄泉路上等我的，现在我来找你了，你后悔了吗？”
简子晏终于感受到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嘴唇动了下，还是没有后退。
他抬起干净的瞳眸，对上秦妄微红的眼睛。
“我能理解你在那个世界对我的感情，因为在那个世界里我很强大，我可以保护你，但我现在已经不是零了，秦妄，这里也不是黄泉路。”简子晏说，“在我们的世界中，我只是芸芸众生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员，和其他人相比没有任何区别，你爱的是零，却未必还会爱我。”
他经历了这几分钟的思想斗争，还是决定将一切都说开。
他虽然性格有些别扭，但他不想拖着别人，耗着别人。
秦妄的眼中泛起几丝涟漪。
“子晏，你以为我会爱上你，是因为你的强大么？”他说，“你觉得在这个世界里我们都变成了平凡人，我就不再爱你了？”
简子晏没有说话。
人本身就在两种情况下很容易对对方产生爱情，一种是共同经历过危机，另一种是接受过毫无保留的保护。
而在那个世界中，零两样都做过。
他并不意外秦妄会爱上零，但现在他不是零了，对方爱零，不代表同样会爱一个平平无奇的简子晏。
简子晏理智地想着这些，却无法抑制涌上心头的酸涩。
经历过这么多世界，秦妄是他唯一付出过真正感情的人，因为老乡的身份，他无法单纯将他当成故事里的纸片人看待，而一旦开始特殊对待一个人，感情就不再受到他自己的控制了。
他怎么会不喜欢秦妄呢？秦妄优秀，强悍，坚定，善良，在游荡了八个世界之后，这是唯一一个给过他熟悉的温暖的人。
但这份喜欢，应该止步于上一个世界。
秦妄忽然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几分近乎决绝的拒绝，他目光一下子变了。
刚才他又有些悲哀又有些庆幸，因为简子晏似乎不知道他的身份，还以为他只是最后一个世界中的秦妄，他不记得从前他对他造成的那些伤害，这让他获得了一丝卑劣的可乘之机，但随即他就读懂了简子晏的想法，他慌了。
他和简子晏的相处可不止那短短的一世，他们一起纠缠了足足九个世界，他太了解简子晏了。
每次当简子晏做出某些决定的时候，就会露出这种眼神。
“子晏，你不是我，不要急着帮我做决定，好吗？”秦妄试探地伸出手，却被简子晏避开了，他呼吸急促一瞬，不但不退缩，反而更贴近了一些，然后紧紧地握住了简子晏的手，“子晏，正如你所说，你现在已经不是零了，不要再将逻辑和理智压在感情之上，你看着我的眼睛，你摸摸我的心跳，你怎么能认为我不爱你？”
简子晏垂下眼，纤长的眼睫轻颤着，却不回应秦妄的话。
秦妄握紧简子晏的手，以几乎要将彼此的手骨都揉碎的力道，两人却仿佛谁都没有感受到疼痛。
“看着我！”他把简子晏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雷鸣般的心跳即使隔着衣物也能清晰地传出来，“简子晏，你说过你爱我的，我不信你在骗我。”
这句话刺痛了简子晏。
“可以了。”他用力想要抽出自己的手，“秦妄，你现在刚醒，还有很多事要做，很快你就会意识到什么才是你真正应该在乎的……”
“你才是我最在乎的。”秦妄毫不犹豫地说，“我之所以能重新在这个世界睁开眼就是因为你，你以为在我心中，还有什么会比你重要？在你死去之后我就不想活了，是你用责任把我绑在了那个世界，你倒是一走了之干干净净，剩下我不想活又不敢死，简子晏，你真的知道你对我做了多残忍的事吗？当我万念俱灰的时候你不让我死，当我终于敢死了，你又留下说爱我的遗言……”
秦妄语气颤抖，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秦妄恍若未觉，直直地看着简子晏。
“你是在骗我吗？是在哄我吗？否则怎么当我真的找到了你，你却想要逃跑。”
简子晏不动了，他望着自己被攥到发白的手指上滴落的泪水，眼睛也渐渐热了起来。
“就当我在骗你吧。”
在秦妄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他浅浅地笑了一下，然后趁着对方的震惊，顺利将手抽了出来。
“秦妄，如果在正常的情况下我们相遇，你不会爱上我，我也不会爱上你，我们的世界相差太多了，甚至本该毫无交集。”他淡淡地说，“而因为一个意外，我们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相遇了，那个时候的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我们只是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就像演员演了一出戏，即使剧情再动人，也不应该带进现实生活里来。”
秦妄怔怔地望着他，简直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
“你把我们的感情……当做在演戏？”他吐出嘶哑的声音，“简子晏，你真的以为，我们经历过的生与死，是一个简单的意外就能概括的吗？”
简子晏后退一步。
“你大概还不太清醒，回去冷静几天吧。”他仍然垂着眼，“等你恢复理智之后，就不会再说出这样的话了。”
说完，他不等秦妄回应，直接转身大步离开了这里。
他步履匆匆，踩过一地落叶，身形很快消失在道路的拐角。
秦妄一个人站在原地，双手还维持着握着什么的姿势，就像他曾经和零跳的那支舞，他也是这样虚虚地拢着，再用力也握不住他想抓住的。
“……他果然还是逃了。”陆无风叹息，“一模一样的理由，即使再经历一遍，我也仍然能感受到当初那种魂飞魄散般的痛。”
“他觉得我们爱上的不是他，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想。”菲利克斯难过地说，“他明明不是我们，却总是自作主张地断言我们的感情。”
“先生本来就是至仁至善的人，他会这么做是因为体贴罢了。”很少出声的池洲低声开口，“他不忍心见到我们为难，不忍心见到我们一旦‘清醒’之后会对自己的选择感到痛苦，所以在这之前他就想要杜绝悲剧发生的可能……先生就是先生，从来没有变过。”
“怎么，只是一个打击，莫非就要这么放弃了么？”有些阴鸷的少年嗓音响起，这是那个年少的皇帝，“主魂，你要是不行就换朕来，轮回几载才再次见到老师，你想放弃，朕不会放弃。”
秦妄很深很慢地吸入一口清冷的空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他蜷起手指，脸上的神态变为了波澜不惊。
“主魂只能是我，不该想的事，你们就不要想了。”他说，“我的突然出现给子晏造成了很大的冲击，这是我的错，我太心急了，先让他冷静一下吧。”
“你不会想放弃的，对吧？”尹曜犹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放弃？”秦妄低低地笑了一声，胸中被砍去头颅的猛兽再次苏醒，眸中亮起幽明的光，“只要我还剩一口气，我就不可能放过他，不可能了。”
而在另一边，419也懵了。
“宿主，你……”
它话说到一半，就看到简子晏红红的眼眶和鼻头，顿时什么话都说不下去了。
“你这是何苦啊……”它急得在意识空间里打转，“你，你，唉，秦妄还记得你，这不好吗？你为什么要拒绝他，难道你不想有个人陪你吗？”
虽然只回来了短短一天半，但它已经看出来了简子晏的孤单。
让他拼了命也要回来的世界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唯一支撑他回来的，就是对院长爸爸的责任感。
它也许不够了解人类，但它也知道人类都是群居动物，没有人能忍受永远的孤独，简子晏已经一个人撑过了那么久，熬过了那么久，现在有人来爱他了，他却还要自己往外推。
“理由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呀，小九。”简子晏的语气故作轻松，如果不是他的声音有些发闷，倒还有几分可信度，“你是看着我一个个世界过来的，我能对任务世界里的角色有多少真情？任务者都是一样的，我们冷漠，利己，一心只有任务，秦妄只是回来得太快了，还没有理清戏中和现实的区别，但他会明白的。”
419想要找些话来反驳，但它头脑很笨，一向说不过简子晏，又实在为他感到难过，一个系统居然憋屈得想哭。
“没事的，小九。”倒是简子晏反过来安慰它，“二十二年都这么过来了，我以前可以，以后也可以。”
这么说着，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摩挲了一下手机，还是忍住了想要拿出手机查一查秦妄相关的冲动。
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缘分，就到此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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