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住处拖出去了一具尸体。
这消息不出片刻, 便在处处皆耳目的皇宫,迅速传到了一些人的耳朵里。
暖阁里的熏香徐徐燃着。
不远处的木桌上插了一根针,栾秦甘已经不在这里了,刚才太监们将他拖走的时候开了门, 暖阁涌进来些许寒气。
天南将针取过来, 连慎微扫了一眼,放下茶盏道:“沾血了。”
应璟决:“许是还不太熟练, 手抖了些, 让老师失望了。”
连慎微站起来, 笑道:“殿下已经很好了,臣府中还有事, 就先走了。”
应璟决点头,言辞关切:“老师慢走, 小志子, 将本宫库房里那两支百年人参和霜落花拿出来给老师,老师刚从诏狱出来,定要好好补补身子。”
小志子应是, 忙不迭去了。
连慎微含笑告辞,和天南离开了东宫。
而连慎微前脚才走, 后脚大皇子就来了这里。
他盯着应璟决, 眼底分明是幸灾乐祸,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假模假样。
“边疆安定,算算时间, 小侯爷也快回京受封,皇弟与他亲如兄弟, 可一定要慢慢将栾大人的事情告诉他才行。”
应璟决敛了神色, “皇兄的消息倒是灵通。”
“皇兄我只是关心你罢了。”
大皇子忽的叹道:“皇弟你原本在朝中就势弱, 小侯爷掌兵权与你交好,你尚且好过一些,眼下你杀了他姨丈,等他回来还会同你像之前一样好吗?老三怕是又要在你面前得意了。”
今上子嗣不多,只有大皇子、二公主、三皇子和排行第四的应璟决。
三位皇子都已经长大,后宫妃嫔不多,今上身体不好,皇位之争日益激烈。
大皇子生母淑妃,三皇子生母贵妃,母族势力不相上下。不过因为贵妃更得圣宠,所以今上对三皇子就宽厚些,朝中支持三皇子的大臣不少。
应璟决只是养在皇后膝下,与皇后并不亲近,除了嫡子身份,在皇位之争中并不占优势。
大皇子这话明里暗里尽是挑拨惹火之意,应璟决不轻不重挡了回去,大皇子自讨没趣,又说了几句,这才走了。
殿内一下子静了下来。
应璟决深吸一口气,坐在塌边,有些疲惫的捂住脸,半晌,哑声道:“……老师…连慎微。”
“小志子,权势真的会让一个人,在短短几年就改变的如此彻底吗。”
他六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之前的记忆便都记不清了。恰逢父皇登基,他懵懂被立为太子,每日在父皇的严苛要求和周围人的算计里惶恐不安。
九岁的时候,他和厉宁封偷偷溜出来玩,就在永宁楼上看新科状元郎打马游街。
青年头戴双翅乌纱帽,一身绯红罗袍,衬的肤色白皙,天生气质清隽温和,不知招了多少千金贵女的眼。
分明是喜庆的日子,他的神色却很淡,并没有真实的喜悦之情。
直到青年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了在楼上好奇张望的他,愣了片刻,才露出第一抹笑。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在一众女儿家矜持羞涩的低呼声中,连慎微被砸了无数个香囊,躲闪不及,颇为狼狈。
应璟决也跟着傻傻的笑,心底一下子生出莫名的亲近之意。
琼林宴之后没过多久,那位新科状元郎除了在翰林院任职之外,同时被父皇指给他当了老师,却很奇怪的没正儿八经封个名衔。
他不止有连慎微这一个老师,还有其余教他史册经纶的太傅。但所有人里,他最愿和连慎微亲近。
可是他慢慢长大,连慎微手里权势愈盛,他们之间的情谊和关系也仅仅只剩表面的和谐了。
小志子无法出言安慰。
他是陪着太子长大的,也是眼睁睁看着殿下和摄政王走到如今这步的。
挥去脑中那些回忆,应璟决冷下心肠:“在诏狱里给老师行刑的那个人处理干净,即使老师怀疑里面有我的手笔,此事也不能让他证实。”
“行刑的人是三皇兄送进去的,自然也是他承担后果。”
不过虽说连慎微在诏狱受了刑,但他却没有表现出任何虚弱之色,即使有血腥味,也被栾秦甘身上的血腥味掩盖住了。
要想知道连慎微的伤势如何,还得去差人问问司狱。
“叫摄政王府外面的人都注意着点,看看府中最近有没有人出去抓药。包括抓的什么药,都打探清楚。”
小志子:“是。那小侯爷那里……?”
忠义侯府小侯爷厉宁封,性格张扬恣意,应璟决小时候的玩伴,如今唯一交心的兄弟。
应璟决抿唇,许久,看着自己的双手:“是我对不住他,等他从边疆回来了,我亲自去说栾大人的事,到时候认打认罚,绝无二话。”
-
从寒冷的诏狱出来,又进了太子暖阁,没多久再次吹起路上的寒风。
驶向摄政王府的马车内偶尔传来一两声压低了的轻咳。天南加快了速度,隔着帘子问:“主子,您没事吧?”
“没事,回府便是,别让风恪知道。”
声音也比正常时听着轻几分。
天南暗自担心,尤其在连慎微下马车的时候,瞥见了他隐约有些病态的脸色。
他心中一凛,扭头就悄悄去府中别院请了长住在这里的风先生。
摄政王府占地不小,景观雅致大气,仆从不多,明里暗处都有人守着。绝大部分都是精心挑选的心腹。
连慎微回到书房,坐在案桌旁,拿起了堆积的公文翻看起来。
两三日没看,就已经堆了很多。
都是关于南安乡试作弊一事,涉及很广,包括南安总督、巡抚、按察使、学政等一干人都牵涉其中。
大盛朝的乡试是在八月,舞弊一事败露是在十二月底。大部分南安的考生都已经进京准备会试,不管是作弊的还是没作弊的,如今则全部被扣留在衙门内,惶惶惴惴。
不止南安考生,其余各地赴京的学子也生怕自己被牵连进去,前程尽毁。
片刻后,他微微蹙眉,合上公文按住额角,用力压了压。
他只在诏狱受了半天的刑,便被匆匆赶来的司狱制止了。
身上伤口处理过,那司狱不敢怠慢,用的都是最好的金疮药,除了隐隐作痛之外,现在已经不再流血。
只是骨子里的寒凉、酸疼以及挥之不去的疲倦,就像细密绵软的针一样,不时彰显着存在感。
外面看门的小厮敲了敲门,恭敬道:“主子,叶姑娘求见。”
连慎微:“进。”
一名书生扮相、眼神清亮的少女走进了,朝连慎微作揖,一举一动稳重非常道:“义兄。”
“诏狱的人有没有为难义兄?”
大盛朝不许女子参加科举,却设有女官,只是职位普遍不高,且都是些掌管内廷的官职,也准许女子当教书先生。
再想往上走,就需要实打实的功绩才行。
连慎微没回答,问:“我记得你与我说过,你想做官。”
叶明沁认真道:“是,做一个等待出嫁的闺阁女子自然也好,但明沁志不在此,义兄收养我之前,我只是乞丐而已,后来读了书,明白百姓有多苦,我想帮他们。”
“我在诏狱替你谋了个位置,司狱的副使之一,小官,你若能把握好,稳稳往上走便不成问题,”连慎微温声道,“不过你这一去,便是顶了我的名头,别人只会以为你是我安插的人手。”
而他在京城里的名声人人皆知。
叶明沁顶着他的名头去做事,不管做什么,一旦有一丁点出格,都会被人大做文章。
叶明沁:“义兄,女子为官本就艰难,我要是连这些东西都扛不住,那边趁早放弃好了。”
连慎微:“决定去了?”
叶明沁拍拍自己的书生帽子,不太好意思:“换帽子的事情为什么不干,还能领钱呢。”
连慎微颔首:“我会派人暗中看护你。”
门外传来小厮的拦门声,紧接着书房的门就被人强行推开了,有人火急火燎进来,骂骂咧咧。
“——看看看,看谁啊你,摄政王大人,我说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你非得在诏狱遭罪干什么?你别浪费本公子的药材行不行?”
天寒地冻的,来人手里的扇子却扇出了花,风恪还欲再骂,却瞥见叶明沁也在这里,顿时尴尬道:“抱歉抱歉啊明沁丫头。”
“没事,”叶明沁看了一眼自家义兄微僵的神色,颇觉好笑:“明沁去准备任职,就先走了。”
书房剩下了他们两个。
连慎微:“天南去找的你,你都知道了?”
“你手底下的管的是倒闭了吗,最近那么闲,没接单子?”
风恪懒得搭理他这扯开话题的行为,走进,扇子一合,随意坐下来,“伸手。”
说着,他摊开了银针卷带,挑了唯一赤红色的那根。
连慎微顿了顿,斟酌:“我觉得我没事。”
风恪眯眼,片刻后,笑了:“连慎微,你可别逼我动手,你现在可不比之前,打不过我的。”
他怎么看不出来这家伙暗戳戳想逃避,明明是不怕疼的性子,不怕刑针,却单单害怕行医治病时用的银针。
打一两岁起他就认识连慎微,如今二十多年过去,怕银针这点是一点没变。
堂堂摄政王,丢不丢人啊。
僵持片刻,连慎微到底伸出了手。
风恪的性格一贯不羁,要真等到他出手强制,便真是丢人。
赤色的针刺入连慎微的指腹,风恪捻了捻,感受到连慎微体内那股磅礴深厚的内力,他一边惊叹,一边忍不住可惜。
赤针拔/出,指腹上冒出一滴殷红血珠,风恪掏出一个玉瓶,微微倾斜,玉瓶里爬出一只透明的蛊虫。
那蛊虫吸了连慎微指腹的血,不多时,就由透明变成了妖异的紫,甚至隐隐发黑。
风恪收起来,抬头,脸色不太好看:“又严重了,你不该来京城的,这里每日都是阴谋算计,根本不允许你好好调养身体。以景成帝现在的状况,他根本撑不了几年,就算是有小太子的原因,你又何必……”
连慎微捻了下指腹又冒出来的血:“不单是为了他,更是为了我自己。”
“我想给自己求一个解脱。”
风恪摆手:“罢了罢了,我煎药去,外头的药材终归不及我这里的。”
“江湖有江湖的惬意,京都也有京都的好处,起码这里都是动脑子的算计,不必动武。”
也不知道刚才说京城不好的人是谁。
浑然不知自己打了自己的脸,风恪认真叮嘱:“记得我说的,除非是在绝境,否则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不要动用内力,一旦超过三次,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
连慎微垂眸:“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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