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像塞满积了陈灰的旧棉,阴沉沉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倒春寒来势汹汹,冷雨连下了六七日,潮冷的湿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联珠正从府外回来,将自己团团缩在伞下,想快步绕过前院的影壁回西府去。

    还未走到影壁,便兀地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险些跌了个跟头,联珠正要扭头,那人伞面一斜,又泼了她一肩背的冷雨。

    她穿着浅石青的袄子,半身水痕十分突兀。

    “周妈妈,你——”话还没说完,便只见东府的周妈妈领着一名蓝裙妇人快步向东府去的背影,撞了人头也不曾回,快得像被鬼撵了一般。

    这人怎么这样!

    人都跑远了,雨又大得很,一腔子气没地儿撒,联珠一哼,先回西府去了。

    “娘子,药取回来啦!”这雨好像小了些,联珠见了自家娘子,收伞立在廊下打帘而入。

    林纾意正为母亲煎药。

    她穿着一袭浅丁香紫蝶戏海棠的薄袄,襟口衣摆都露着白软软的绒边;如云乌发只着一枚细腻玉簪,冰白光洁的腕子未见环镯,轻轻晃着,正给炉子打扇,闻声回首浅浅一笑:“回来啦。”

    仿佛这久违几日的春光都涌了进来,她眉眼间凝着水一般的柔,这随意回首间的情态,可是多少小娘子如何打扮如何练习都学不来的。

    联珠怔怔嗳了一声,揣着怀里的药包,快步走到自家娘子面前:“哎呀,娘子快放下,怎的又自己煎药了,妈妈们去哪了?”将药包搁在桌上便想来接纾意手里的扇子。

    “煎药有什么打紧?这天潮得很,我让她们去母亲那边烘烤被褥衣裳了,”她看见联珠肩背一片濡湿的深色,“怎么湿成这样?快去换身衣服,当心着凉了。”

    联珠大大咧咧,不提还忘了,一提又撅起嘴来:“都怪那周妈妈,我刚进前院呢,她带着个仆妇,像那没头苍蝇一般撞了我就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快得鞋不沾地。要不是我今日穿得厚,定要找她好好理论一番才行。”

    “罢了,这天气瞧着一时半会停不了,烘干怕是要留痕,待会儿我取料子给你,去做身新的便是。”纾意看过她的袄子,安慰笑笑。

    “哪用呢,幸好我搂得紧,咱们夫人的药不曾湿,”联珠不大记仇,又欢喜起来,从怀里取出两个白瓷瓶子和几个油纸药包,“还有这雪参丸,仁安堂的老掌柜说这天气不好制药,暂只七日的量,让我们不必忧心,雨一停制药就方便多了。”

    纾意笑了笑,说道:“知道了好联珠,快去换衣裳吧,换好过来喝碗姜汤。”

    雨天湿冷,姜汤是林纾意吩咐常备着的。

    联珠哎了一声,将取回来的药归置进药匣子里,给自家姑娘行个礼,雀跃着换衣裳去了。

    林纾意是这安平伯府三房嫡女,序齿行四,老侯爷早年战功赫赫,与夫人育有一女二子,长女巾帼不让须眉,与云麾将军成亲后随夫赴任;次子降等袭爵后只在右卫得了荫封,如今是勋府右郎将。

    幺子虽不像老侯爷一般善于领兵出战,却在治水之道上颇有天赋,任职工部,师从治水大家卢朔,仕途光明,却在三年前赴连州治水时,被汹涌洪波卷走,至今下落不明。

    于是候府三房只留下夫人徐氏和长女幼子。

    众人皆言林侍郎已逝,徐氏不信,不办丧礼派人寻夫,强打精神带着女儿打理手下铺子田庄,削减仆婢,安心过日子。

    可祸不单行,去岁徐氏祖父徐老太傅被构妄议立储,且正值党争风波,圣人大怒,念在徐老太傅对社稷有功,只阖家贬回暮州老家。虽不连出嫁女,徐氏遭遇这接连打击,时气不佳加上身体虚弱,一病从秋至春,病情反复难以痊愈。

    老夫人自老侯爷去后,便放了管家之权,现下东府由二房夫人张氏主持,西府便全由徐氏打理。

    林纾意将布巾叠了几叠,刚裹住药盅把儿,就听得联珠进了茶室:“娘子,我衣裳换好啦!”

    “你也太快了些,鞋袜可都换了?”林纾意失笑,手中药盅被联珠接过,便去盛了一碗在炉上熬着的姜汤,“快喝了它。”

    联珠麻利地滤好药汁,笑嘻嘻道:“好四娘,姜汤烫着呢!我可得慢慢吹着喝,咱们先给夫人送药去。”

    雨渐小了,檐下断续落着水珠,东府二房夫人张氏屋内的声音也清晰起来,门外的侍女垂首侍立,仿佛雕塑一般。

    “什么?这一年来竟一直没……”二夫人张氏一下子站了起来,手中帕子攥成了一团,一双丹凤眼无主地颤着,“可是千真万确?你确定你家的没看错?”

    蓝裙妇人皱着眉垂首答道:“自然是千真万确!奴婢的男人每五日能进那位的院里扫洒,屋门整日关着,进出只有太医幕僚,各个愁眉不展,更是一声咳嗽都没传出来,都一年多了,可不是一直没醒嘛。”

    张氏的眉头拧成川字,口中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月儿今年要十七了,”忽又抬头直视那蓝裙妇人,目光锐利如箭,“我寻你问话这事,万不可有他人知道。”

    “是,是,奴婢省得。”蓝裙妇人点头哈腰。

    “嗯。”张氏转身看了一眼周妈妈,“送客。”

    周妈妈扶着那妇人的胳膊,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进她的衣袖,亲热地说:“这雨还下着呢,我送你出去。”

    老安平侯和老定远侯是在战场上拼杀下来的生死之交,当年曾约定,孙辈当结一对夫妻,也交换了佩剑作信物。

    可时过境迁,两位老侯爷都已去世,只留下未写名的简略婚书,若是双方缄默不提也甚少有人知晓。

    老定远侯和老安平侯都去世得早,几年前其子袭爵,定远侯父子出征屡立战功,风头无两,可安平侯府失了老侯爷,袭爵的次子却是个不中用的,无权无势无才,更要抓住这婚约不放。

    张氏平日交际,过府赴宴时明里暗里宣扬安平伯府与定远侯府的婚约,虽不大矜持,但想到以此为自己的女儿林绮月定下当时的定远侯世子卫琅,脸面也没那么打紧了。现下白玉京内都知晓二府婚约,甚至宫中也有所耳闻。

    定远侯府也曾言,平定漠北后便履行二府婚约。

    可谁能想到?北征两年定远侯战死沙场,世子卫琅袭爵,孝期重征漠北,又去一年,凯旋却重伤一病不起。

    更是称养伤不见生人,如今竟已一年了。

    林绮月年近十七,虽未正式定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张氏推迟女儿婚事的缘由,事到如今却不能再拖了。

    虽是年轻袭爵,可定远侯卫琅何时能醒?三年?五年?还是再也醒不过来?

    张氏一人在屋内急得踱来踱去,唇畔深纹抿的像鲶鱼须子,若是前几年自己不曾四处宣扬二府婚约,如今也不会是这个局面。

    若是此时悔婚,她不得被全京城的人嚼舌头?宫里又怎么交代?

    自家夫君袭伯爵后只领了个闲职,若是名声再不好些,府中小郎君的前途就更难了。

    若是无功绩,再袭爵只能得开国县子的爵。

    可、可这么些年都等过来了,要是定远侯卫琅过几日就醒了呢?

    她既不想放了定远侯府的富贵,又不想毁了自家的名声。

    都怪自己当年眼热定远侯府泼天的功名和富贵,月儿嫁与这样的侯爵,是再好不过的了,可她竟忘了这都是用性命血肉拼出来的。现如今嫁也不是,不嫁也不是。

    这可如何是好?

    西府主院不似东府那般肃穆,雨将院中玲珑花草浇了个透,青翠欲滴。现下雨已停了,几个丫鬟正将廊下悬挂用于挡雨的细竹帘取下,让天光透进雾影纱。

    三夫人徐氏仍在病中,受不得这连日的冷潮,廊中的炭盆还留在原处,用于避一避湿气。

    外间温暖如春,整屋还烧着地龙,桌架上摆着几种无香的娇嫩鲜花,几个妈妈侍女正烘着夫人的被褥衣物,仔仔细细熨得干燥温暖,让人用上只想舒服睡上一觉。

    林纾意刚喂母亲喝下汤药,接过联珠递来的巾帕轻轻印去三夫人徐氏唇上药痕,笑道:“阿娘今日气色见好了。”

    “夫人今日胃口也好,午膳多用了一只翡翠卷呢。”徐氏的陪嫁吴妈妈面上带着些喜色。

    仁安堂新请来的大夫医术高明,几副药就有了起色,过几日便请人过府再为母亲诊脉,想必这病也快大好了。

    徐氏虽面带笑意,眉间却凝着些许愁态,她抬手拢过女儿的鬓发:“阿娘不中用,里里外外也无力打理,倒是辛苦絮絮了。”

    絮絮是林纾意的小名,幼时林三郎和徐氏搂着她在廊下,春光映着她的小脑袋,毛茸茸像个絮团子,三郎名里带个风字,徐氏又是柳月里生的;絮从柳出,又随风飞,便得了这个小名,希望她永远在父母臂弯里,顺遂一生才好。

    可天却不遂人愿。

    那白玉兰般的小娘子微微颔首,又覆上徐氏微凉的手:“阿娘说的哪里话,从小便学的事,怎么就辛苦了。”

    “要是阿娘真觉得絮絮辛苦,便快些好起来,女儿还想出门赏花呢。”她倚在徐氏肩头,“还要阿娘给我簪花。”

    周围妈妈侍女们都笑,徐氏更点她的鼻头,笑她还撒娇。

    西府里一片暖融的春意,将这连绵的冷雨都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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