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瑜是何等机警,今上叮嘱她清闲差事,便是确凿无疑的清闲。她只需随身伺候,间或给他磨墨、添香、铺纸或提醒镣子撤换茶汤。
坤宁殿。今皇后邢氏是他元妻,亦是表姊。最初邢筱因积年累月卧病而不好议亲,她实是药罐子,经不起风霜雨雪。而爹爹早逝,孤儿寡母如飘萍般无依无靠,今上便奉母钧命迎娶了她。坤宁殿药香馥郁,内人静默无息地打着药囊和药袋,见他先全礼数,而后低声禀报道:“近日调理有些成效,圣人精神比从前好些。”他颔首致意,宫娥谨慎为他引路,皇后正描着一幅小像,见他便立刻撕毁掷到火盆中,“官家怎地来了?无人通禀,真教妾失礼。”
非礼勿视,她这番欲盖弥彰的举动他不曾窥探,他从容地在旁搭座,摒退若干人等,“就快到隆冬了,阿姊素来病弱,我是来探病的。”邢筱掩唇咳嗽了数声,见他意欲上前立刻向后撤,“官家恕罪。妾荏羸,不能为您繁衍后嗣,绵延香火。然从前的蕃邸、如今禁庭有无数贤良淑德的娘子。妾遵从孃孃懿命,各州均贡献窈窕,昨日业已送进禁庭。”亲疏彰显,他豁达而笑,“阿姊费心耗神,实在操劳了。”邢筱翕然填补道:“陛下明鉴。甄选御侍一事是林修容操办。妾日前病得很重,便只能仰赖她。陛下该多去瞧瞧修容和贤齐。”或有微不足道的慨然叹息,寒暄亦是话不投机,“我记得了。”
邢筱矍然立起,勉强振奋道:“两日前孃孃来探妾,示下如今陛下并无皇嗣,蕃邸内眷鲜少,实非衍嗣繁茂的祥瑞兆相。选入禁庭的御侍您若青睐有加,妾喜闻乐见。”对间歇重病,终年抱病的邢筱而言,她名义的夫婿爱重谁都不要紧。盖因同床异梦,畴昔他为妻子的威严和尊荣时常歇在她房中,她亦感刀山火海一般煎熬。逐渐他察觉了,便疏离而客套地赏赐她诸多名贵药材。他微不可见的笑道:“阿姊好生养病,此事我有打算。”即使她听宫娥嚼舌根,说昨日张居澜邀车驾,今上非但不曾将她杖毙,还将她送回紫宸命院判替她诊断。或许传扬沸反盈天,张居澜亦赫赫有名,她却根本不在意。今上能废黜她最好,她便彻底逃离开这樊笼,仅剩这副皮囊,瘦骨嶙峋,不过是撑一日算一日罢了。
他回紫宸殿后面容不善,张居澜等均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的服侍。居澜缄默地替他研墨,间或从茶案盛一匙清水。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她倏忽,直到她亦醒过神,低眉顺眼地侧过身,谨慎谦卑地敬听他的令谕。今上反倒哑然失笑,“回去歇着罢。我瞧着陈鼎给你的药膏不见效,怎地还是红肿不褪?”居澜忙掀裙跪倒,柔荑触底叩到底,“请官家示下,奴知罪。”钱瑜忍俊不禁,今上搁置劄奏,俯身将她撑扶起来,“罪?你有何罪?我瞧着你脸色煞白,允你多歇息几日,御前不缺人手。”她骇然失色,如一片枯萎而凋零的秋叶坠落,“奴不要回揽翠阁!官家嫌奴蠢笨,奴可去做粗使!浆洗缝补奴都能做!”他摆手摒退伺候的人,耐心的将她搀起,温声慰藉道:“朕无意将你遣走,更不会将你遣去揽翠阁。姚氏跋扈,朕已然惩戒过了。我命陈鼎开一帖蝉蜕汤,你服下好生安歇。等养足精神再来侍奉。”她满心的哀惧,甚至攥紧了他的袖口。今上亦颇耐心地搀着她,直到她恢复如前。他唤钱瑜,“遣两个女史将居澜送回房。你挑两个得力的内人照顾她的起居。”
钱瑜调遣献春和梅见去安顿她,还将她的居室从琅琊院搬迁到赤璋院,宽敞的庭院阒然无声。他归殿复命见今上描摹一幅芙蓉临水。“绍琅,替朕看顾她些。倘或她欠奉亦或抱恙,即刻宣陈鼎来开药。”钱瑜拜揖道:“陛下当真悯恤张内人。”他执狼毫的手掌猛然一暂,晕开的墨迹染黑了芙蕖边角,失掉了濯清涟的韵致。“朕与她在青州相逢。正所谓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她孝感动天,路途中险象环生,还遭遇姚氏截堵,昨日倘朕不曾经岳犀宫道,她许是杖下冤魂了。”
钱瑜察言观色,只觉他提起张居澜便和颜悦色,绵声温调,“臣斗胆替张女史更换了房屋。起先女史与三人共寝,期间不免嘈杂零乱。陈鼎医官说女史应择僻静处所安歇,臣便擅作主张请她挪到赤璋院。想必清静适宜女史颐养。”他执青瓷斗笠盖碗微尝这八宝擂茶,“论无微不至朕不及绍琅。你便宜行事即可,不必顾虑逾例与否。赤璋鲜有人问津,摆放的器具概陈旧了。遣人去整葺一番,免得灰土满天呛了她。”钱瑜能任内侍省都知,能无误地揣测君心很有必要,“臣遵旨。臣会替张女史安置妥善的。”他方欲告辞,今上将熟宣搁置到镇纸下,“晚膳后召林修容过来,就说朕想念贤齐了。”他在蕃邸林荇就已是伺候他的侍妾,为他诞育长女,今显德公主鸣珂,乳名是林荇所起的贤齐。而今重孝期限内禁庭不进御,他素服整二十七日除服,届时才能如常临幸嫔御。钱瑜拱手去吩咐黄门。
赤璋院。御侍的出路有许多,或为女史忠心服侍,或被皇帝指婚官僚,嫁人为妻。或为他侍寝,受册嫔御。居澜热切地渴望她能足岁出禁庭,回到青州与爹娘团聚。如今时桢或已然将她瞒天过海的筹谋和盘托出,爹爹大概会怨她擅作主张。整整五年,这断非一朝一夕。而鉴貌辨色,她亦感受到今上的厚待。名分等同,甚至献春两人资历深、见识渊博,却仍要遵从圣意以照顾之名、行侍奉之实。她心有余悸,盖因她忌惮于帝王的兴趣。做一个低等嫔御,每日如豢宠般刻意奉承,她怕是伪装不来。况且入禁庭便与姚氏朝夕相对,她倘或有行差踏错便真要拖去杖毙。
这禁庭滕御与秦楼楚馆的娼妓可等量齐观。滕御是皇帝独占的妓子,人家抬手翻云覆雨,是床笫英雄,肆意横行都称做疼爱。而玉臂千枕、朱唇万尝的行首则蒙受讥笑,然而男儿家床榻享乐却将所谓的低贱抛诸脑后了。因献春、梅见是殿头,即高阶女史。她歇了足六日,献春清晨还特地来帮衬她盥洗和换衣,“张女官歇息好了?陛下平日最是体恤我等,不会计较这一两日。”居澜忙叉手施礼,“献春女史折煞我。我资薄智少,今后还要依靠您多提点。”献春侧过身,不受尊贵人的礼数,“张女史前途不可限量,不是我可置喙的。陛下此刻往大庆殿视朝,昨日钱都知嘱托我转告几句话。”
居澜肃身道:“钱先生教诲,居澜洗耳恭听。”献春示意她落座,亦在旁敛裾而踞坐,“如今禁庭已册圣人。另有五位嫔御,皆是陛下蕃邸的侍妾。分别是揽翠阁姚贵人、绿绮阁刘贵人、移玉阁吴美人、金蟠阁林修容、群玉阁郑才人。因出身均不高,册的品阶便低。而倘或是女史得封,最初约莫是县君、郡君之流,诞育皇嗣进封最快。林修容抚育显德公主,故才能封到十七嫔。”
居澜怔愣地听着,献春状似无意地告诫,“如今官家身戴重孝,丧服未除,又平素恪守礼节,定然会遵从二十七日茹素的规矩。”居澜等候下文,见彻底完毕又矮膝道:“多谢钱都知与女史特意告知。”献春略微低头,与她打趣道:“张御侍与我等不同。御侍原就道途通达,你可想做官家的御妻?”居澜立刻摒弃她的推测,“陛下天日之表,赫斯之威,奴不敢攀附。”献春幡然颖悟,了然般笑道:“论起身家谁堪匹配陛下?他是四海至尊,但凡是女郎为他侍寝都算攀附。张内人休要因流言蜚语而对陛下退避三舍。依我愚见,陛下很悦赏你。青州比起京都,纵使评判一句穷乡僻壤不为过。张内人放逐出禁庭便也许配寻常人家,怎比得上陛下的滕御?陛下厚待女眷,平素以礼相待,从不粗暴。”
张居澜仍原模原样,献春颔首道:“罢了。全是我贫嘴薄舌讨人厌烦。张内人随我去紫宸殿罢,陛下也该从大庆殿回来了。”她是办惯了差事的,对时辰的掌控亦恰如其分。为他撤换一碗滚热的茶汤后镣子原要告退,不意被袍角绊倒,旧茶倾泄。居澜眼疾手快地向今上靠去,半碗茶便迸溅到她背部。镣子惊惶失措地跪倒认罪,居澜如梦初醒膝行朝后、以额触地。他握起她的柔荑,取出随身携带的素绢为她擦手。他将黄漆木架的皂色斗篷披到她肩头,“先去更衣。”
她矮膝谢恩,便跟随内人绕到紫檀漆地镶玉石屏风去褪染了污渍的衣裳。今上乜斜素来稳重的镣子,“罚俸半年,退下罢。”这庭芜褙子或显她姿容,今上不禁多觑了两眼,“可要传陈鼎过来看伤?”居澜猛然摇首,“谢官家厚爱,那碗旧茶已然放温了,奴未曾烫到。”今上颔首,随即含笑道:“绍琅,赏张内人一对翡翠镯,我瞧正合她这身衣裳。”居澜正想婉拒,然而见钱瑜示意她感激恩赐,她便局促道:“主辱则臣死。奴服侍陛下并不求恩赐,奴会鞠躬尽瘁、忠贞不渝。”
今上冁然而笑,“居澜是闺闼女儿家,怎地也习得一套冠冕堂皇、信誓旦旦的奉承话。”雷霆万钧,流血千里,甚至赫斯之威,他均未曾施展到她身,她却果真将自己当做奴婢,永无非分之想。内人等耳观鼻、鼻观心,受钱瑜率领迅捷告退,待等殿中悉数散掉,他方卸掉端正的架势,“平日在张家都做些什么?”她交叠着双手,公堂候审亦未这等慌张,“焚香、做茶、插花。奴时常与挚友们宴聚,品茶赋诗,或赌书定赏罚。”悠然自得,他不禁欣羡起来,比起他京城的波谲云诡,这是他期盼的天人之境。“你专擅什么?既是赌书行赏罚,大抵是演乐?”
居澜颔首,松懈了几分戒备,“且歌、且舞、且乐,奴均有所涉。”今上仿佛震惊她的横溢本领,“这禁庭女子赋闲均爱做些针黹,专长女红者多。”居澜照实禀报,“恐怕要使您失望了。奴不擅针线,因屡屡扎破指头,最终索性知难而退了。然奴擅编绳撮线,只不碰触短针,奴尚且有两分心得。”她的诚恳与真实引得他感慨,“女儿家原就不该千篇一律,居澜即是居澜,自然毋须跟他人比照。”她湛然而笑,舒缓的眉头弯成月牙般的婵娟,今上但凝视她片刻便恢复如常。与女史叙话亦有限度,免得旁人蓄意毁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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