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静默盥洗后他隔幔帷与她寂静安座,恍惚是隔了天堑,就成了霄壤之别。约莫是子时一刻,她骤然掀开幔帷一角,“陛下怎么不过来?”她始终低眸,如今连直视他的胆量都不曾有。他只觉肝肠寸断,她畴昔就将他当做菩萨真人敬奉如神祇,后他温和敦厚,能无微不至的照顾,她才逐渐放下戒备,同他间或不讲规矩。如今,竟还不如她在紫宸做押班、做殿头的时候。他牵强一笑,“你歇息,我守着你。”居澜斟酌了一刻,终究未曾再劝他与她同榻而眠。如此盘桓半月余,到了万物复苏的初春时节,杨柳任意施展着枝桠,绽出柔嫩而纤柔的细芽。而荠叶从庭院的墙根处蓬勃冒出,生机盎然,勃勃光景,她却只感到春寒料峭。是日在廊下孤坐,献春为她披斗篷,顺势坐在她身旁。见她下意识避开,便向右蹭了一段,刻意与她保持距离,“你与陛下近日?”

    居澜侧过眸,眼神涩滞,仿佛是万念俱灰,黯然魂销,“我不曾侍寝,他歇在藤榻上。”献春哑然失笑,“他当真是有瘾。你不愿他来的那数日,他其实披星戴月的来了。都在你业已入寐的时辰,他只隔着帐子瞧一瞧你,若困乏就在藤榻小憩,又要在你醒之前离开。阿澜,他终究对你是厚待大于刻薄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醉的不省人事,神志不清,翌日记不清前一日的事。可他酩酊之时第一个想到的仍是你,虽有了这般禽兽行径,但我想他已知错了。你瞧这一月有余,你不肯侍奉枕席,他亦并未临幸他人。”居澜凝视她,忽而心悸气短,“献春,我本该原谅。我心底反覆无常,我只要想到他会临幸其他娘子,甚至是杜琼真,便无法遏制的恶心。他会与我交/媾,亦会跟其他女子,我心中介意,我恐怕要退避三舍。”

    献春哑口无言,半晌她质问道:“即使在你最初进御的时候,他业已临幸过其他娘子,甚至林荇还诞育了显德公主。你倘或介怀,当初何苦委身于他?”终于,所有以爱掩饰的隐瞒,以悦之名的欺骗,在今日真相揭开,“我怕他杀了我,杀了我一家。我受姚庶人廷杖,我只觉得我要死掉了。死了也好,否则我每日在他身前端茶倒水、铺纸研墨,他倘那日起心动念我能抗拒?而后我本欲求他放我归家,又惧他以我不识高低、不知好歹,竟妄想推辞天子的善意。我所能选的仅有做娘子!况且你告知我陈媛的爹爹做了知州,只有我侍陛下枕席,他才会心有忌惮。我是维护张家、对他的牵制和掣肘,倘或张家陨落,则我何以明哲保身?然即使我谋算、筹谋、衡量利弊,我终究说服不了这颗心。只怕我是动了真情,我矫揉造作不得、掺假不得,我不想戕人害己。”

    献春端详她片刻,“你可以容忍他临幸旁人,但必不能是杜氏和林氏。只你臆想你憎恶之人会婉转承恩,会共享他的雨露温热,你就会克制不住的恶心。在你心底体面和尊严比宠爱和眷顾来的更要紧,你但可死,但要光明磊落,死得有理有据。可是阿澜,你为阿栩、为你的家眷想过吗?你要退避,陛下不可能永远等你。他终究有宗庙社稷须皇子继承,若阿栩天资平庸、不堪继承大宝,他会临幸他人的。林荇不育,或许杜氏当真会侍寝和获宠。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倘或你不曾诞育皇长子,我们可以请圣谕去行宫参禅礼佛。可陛下不会允许你将阿栩带离,一个没了生母维护的皇子、且尚在襁褓,会被那群饥肠辘辘的豺狼虎豹撕碎的。同样,若他的生母不够显赫,不能维护他,就会重蹈先帝皇长子的覆辙,害命而亡、不得善终。这算不得秘辛了,先帝长子是被寿王的生母谋害而死的,先帝却不曾追究,将真相掩盖。由此可见帝王偏袒多么要紧,你要避君三舍,如此后果你承担得起?张家承担得了?皇长子承担得起?居澜,你亦疯过一场,你割伤了黄门和内人,陛下和圣人却替你掩饰,选择既往不咎。你就当他那一夜当真疯癫了,这样作想可会好些?”

    戌时他即驾临鹤庄,献春如旧迎候,而居澜未去庭前,他见献春先止住脚步,轻声问道:“她不舒服?可延请医官瞧过?”献春摇了摇头,“张娘子无碍。只近日她懒怠走动,不曾到庭前来恭迎圣驾,还请陛下恕罪。”他忍俊不禁,“她寻常也不迎的,是我不愿要她迎。”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帝妃二人真是生动写照。她正执斗彩竹纹盖碗在饮核桃露,见他立刻搁置,起身来叉手施礼,“陛下万福。”然而如今早已有默契,她既不容他搀扶触碰,自也就重新落座,不等他的免礼。他瞧青瓷堆雕盖碗中盛的绿色茶汤,和她的截然不同。不免觊觎她饮的清露,居澜亦注意到了,“陛下在看什么?妾下晌赋闲做了些从前在家中会制的核桃露,陛下要尝尝么?”比起数日前的寡言少语,她如今能长篇累牍跟他说话,他觉得十分欣慰,立刻颔首说好,居澜示意窦初去取,“陛下对核桃不过敏罢?阿桢是碰不得核桃的,妾只知陛下食不得桃、杏。”钱瑜宽慰非常,终于他们有了冰释前嫌的迹象。说来倒巧,他是不曾尝试过的,自然也就不知有无敏症。大抵情人眼里出西施,心愉的娘子亲手所制的核桃露就如同仙露琼浆,还不迭称赞道:“果真是清凉可口。”

    随后居澜吩咐摆膳,见他不住的擦碰手臂,似是有某种骚痒的感觉。居澜摒开他的手,小心翼翼挽开长袖,见他小臂处出了一片疹子,更有甚者业已肿了起来。无巧不成书,居澜速去奁中取了药膏给他擦抹。她的葱指蘸着药膏,悉心细微的替他缓慢抹开。如今他极其受用,甚至不痛不痒。“陛下还是要传林御医来瞧一瞧,这药原是给阿桢使的,我替她备了一份。”他不禁有些低落,“你与姜时桢倒是要好的,她有敏症你都记得清楚,还拿旁人的药给我擦。”钱瑜心领神会,立时三刻率人撤膳告退。她等人走干净才笑说:“陛下对桃、杏有敏症,妾亦备着药膏和药丸以备不时之需。这药不分你的、我的。是妾阿弟所开,敷两日就可消除疹子和肿痛。”说罢她替他撂下袖摆,“陛下觉得如何?若还不适请传御医来诊脉。”她的手就攀搁在他手臂上,还未来得及撤走。

    他望着她,似乎感到心底被填满,无数的怅惘都消弭了,只剩下对她的一片赤忱。就这样互相瞧了片刻,居澜遽然脸颊绯红躲闪开,“天都黝黑了,妾去盥洗。”他亦去了净室,稍后回寝房时他又用灼热而滚烫的目光瞧着她,居澜一时有些胆寒,在榻坐了一刻方红着脸问他,“陛下要到榻上安置吗?”他亦觉有了转变,或许是升温,或许是她的宽容。便不推辞,见她已向内躺去,就如往常替他留出空余,他揽了一半苏锦的绸被,“你放心,我决不冒犯你。”

    两人和衣而卧片刻,他佯装咳嗽,好生揣摩了一阵才开口道:“阿照,你身上可还害疼?那日我瞧那处红肿得厉害,我想你一贯介意旁人见你赤/身,后来还曾涂抹药膏吗?”张居澜觉汗湿了脊背,连额头都冒出细密的潮汗来,“当日很疼,而后就渐渐好了。妾想陛下当夜是吃醉了,行动举止都不似往常。”他仓皇失措地凑过来,“我当真不是有意唐突你。我第二日头痛欲裂……”张居澜平心静气,依照平日跟他打趣,“妾索性是一碰酒水就出疹,就连筵席都以茶代酒的。却不知陛下酒量亦不济。”他惭愧失色,”我常年行走各地,对自己的酒量还是有些把握。大抵是迟绛的桃花酿不比宫宴的果酒,我只吃了大半瓶竟就醉了。”她不再同他兜搭,翻过身吹熄了黄花梨案头的灯。

    他亦不曾心猿意马,神志恍惚。但约莫有一刻钟她遽然坐起身,他亦掖着心事不曾入眠。她碰了碰他的手掌,“陛下,我们试试罢。”他亦从速撑起身,掌了床头一炳蜡烛,“阿照,你不要勉强。”只见她气息局促,凑到他脖颈边缘,撒下一轮温热的气,他低首吻她光洁的额首,顺势到黛眉、额角、脸颊、小巧的鼻。她几乎遍身在颤栗,背后的潮汗融着惧怕,瞬间化作冷汗。他意欲衔她的丹唇,才在唇边试探了两下就猛然被她摒开。他欲去搂她安慰,她却触刀刃一般的扭颤。只见她满面残泪,层叠交错,“对不住……”

    他不敢擅自触碰她,最终只抚摸她的袖缘,“不怪你,原就是我的错。”一炷香后她重新躺回去,今上替她盖实了绸被。“妾若不能进御了,陛下会废黜妾吗?”她吸了吸鼻子,“妾是宫嫔,理应尽箕帚职分。但妾无法自主,亦不知何时痊愈。妾只求陛下善待聿修,莫要因妾迁怒于他。正所谓稚子无辜……”他慨然嗟叹,“阿照,别说这样的话。我是罪魁祸首,我理应受到惩治。聿修是你九死一生为我诞育的子嗣,我自然会善待他,爱护他。我是你的夫婿,过去的事我无可辩驳,不能挽回。但今后我会尊你意行事,你不愿有敦伦,就再没有了。你不愿诞育儿女,我们就护好聿修。”

    她齉着鼻子,其实她亦很煎熬,不是不肯原谅,而是这副身躯下意识的排斥和抵抗,“为皇嗣和社稷着想,陛下应当召幸嫔御。但……陛下能不能赐妾一个恩典,哪位娘子都可以,只不要是杜琼真。”他的脑海中这名字已然模糊,甚至连她提及时还意欲问究竟是哪阁甚么品阶的。而提起杜琼真,他则当真想起家宴当日与迟绛和焕郎酣畅淋漓的饮酒,将过往的龃龉和哀愁都一笔勾销。桃花酿,燕国长公主最驾轻就熟的酒,本不该是令人神志昏聩,直会以禽兽行径恣意的害人酒水。是他不曾细致入微的回想和追究,倘或是奸佞作祟,妄图以此事来彻底离间他与居澜,就算是五马分尸、凌迟处死亦不能解恨。而他持久的沉默使得张居澜心灰意冷,“是妾僭越了,请陛下恕罪。”

    他从当日的恍惚中倏忽踏出,立刻回应道:“我将才回想当日经过。我于惠康饮的是迟绛夏日酿的桃花酒,迟绛素日酷爱以此酒宴客,皆是宗室的贵女。因而这酒倒是不可能猛烈的。你提起杜氏,当夜孃孃命她在旁侍酒,如今我发觉事有蹊跷,阿照,会不会是她……还是孃孃的意思?”定是在酒中掺杂了旁的,只怕是某种催发暧意,致使他意乱情迷之下不受控制去孟浪肆意的。张居澜矍然听,只停顿了刹那,“若是杜娘子暗中行事,她致使陛下圣躬有损是罪大恶极。可若是娘娘想撮合您和杜娘子,顶多算是长辈爱惜,但使错了法子。不过陛下倒笃定不是酒醉?”今上平静了心绪,“我还需召迟绛来问过、验过酒水才能知晓。是我后知后觉,如今时日已久,怕是凭据早被销毁。阿照,你歇息罢,我明日会去勘察清楚,给你一个说法。的确是我罪孽深重,但我亦想知晓其中的缘由。”

    翌日,因燕国长公主偶感风寒就停在京都的宅邸养病,今上仍传口谕命她携桃花酿入宫。燕国长公主脸色煞白,在矮榻上勉强就坐,“妾知阿兄定是有十万火急的事。可是当日您饮桃花酿后有何不妥?”今上示意林玄,他即捧去查验,“这酒你每年都会酿制,当日还特地带入禁庭献给孃孃两坛,可有此事?”燕国长公主神色狐疑,“是这酒有害于阿兄和孃孃的身子?我平日招待阿姊们都使得它的,既不会凶烈伤身,又不至酩酊大醉。只当日我与孃孃和阿兄们实在高兴,然回府也就清醒了,还饮过醒酒汤才歇下的。这酒又非十年佳酿,酒性猛烈,我只在地下藏了两年就挖出来,阿兄一向酒量属上乘,总不会是酒醉误事罢?”

    此刻林玄来禀报,“陛下容禀,这只是寻常酒水,酒力并不迅猛。按陛下当日所饮之量,并不会令您烂醉如泥。臣聆陛下当日情状,推测应是用药的缘故。”今上拍案而起,燕国长公主怔愣的跟起,“出了何事?是妾的酒水害了您?”今上尤温和安慰她,“与迟绛无干。只我有事要去询问孃孃,我命钱瑜送你回府。”燕国长公主猛烈的咳嗽了两声,以手掩唇道:“此事因妾而起,请阿兄允准妾一同前去惠康殿。”今上命钱瑜给她取斗篷,到惠康时林荇正陪同太后说笑,见他气势汹汹、义愤填膺的样子忙退至一侧。林荇见状自行告辞,太后不明根源,“陛下这是怎地了?老身近日可不曾得罪陛下。”

    今上勉强拜手作揖,“臣与孃孃请安。今日不请自来是因月前家宴之事。当夜桃花酿中有人向臣酒壶中投药,致使臣体躯受损,不知孃孃知情否?”太后皱眉忽直起腰板,“什么!翟礼,你速速去查。惠康竟有此等败类敢戕损圣体!”今上抬手阻止,“翟女官且慢。臣并非怀疑孃孃,当夜孃孃命杜氏在旁进酒,不免令臣揣测您有令她侍寝的意思。敢问孃孃,是否是您要以此物助兴?”太后自然分得清利害,“二哥,你是我的孩子。就算我厌恶张婉容,不愿你日日留宿鹤庄阁,想举荐旁人去替了她。但我决不会伤损你的身子。母子连心,你痛既等同于娘痛。你若害了一点疼,阿娘都是要痛彻心扉的啊。”今上静默了片刻,“臣会鞫审杜氏,毕竟当夜是她离酒水最近。孃孃自然一如既往的爱惜臣,但十载未见,她已不是从前的杜琼真。她对臣的算计与谋划如若当真,臣会诛杀她,以儆效尤。”太后颔首,“查明原委,莫要出一桩冤案。倘真是她所为,就悉听陛下处置罢。不想这孩子从前纯真,如今竟然心存龌龊。”

    今上笑对燕国长公主道:“所幸迟绛今日入禁中来给孃孃请安,就请你代阿兄陪孃孃谈天解闷。臣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告退了。”迟绛矮膝恭送,等他离开后才说:“阿娘,我亦听闻阿兄厚待张婉容,千恩万典,甚至给她专房宠爱。她长成甚么模样,竟这般有洪福的,得阿兄这样欢喜?”太后剜她一眼,“你这孩子忒没眼色的!我才说我厌恶她,你偏要来问我她的模样和品德。能是怎么?自然是轻浮纠缠,你阿兄素来不偏不倚,如今遇了榻也是百般的袒护。前些日她犯了疯病,在宫道又割又砍,你阿兄和阿嫂两个又是掩饰、又是欺瞒,她还险些划断你林荇阿姊的喉咙呢!”燕国长公主则不以为然,“阿娘亦说阿兄奉公守法、明镜高悬。阿兄必定不会疼爱谄媚奉承、长袖善舞的奸佞。我信张婉容会是仁善之人。”太后戳她额心,“你最是护着他了!但见你们兄弟姊妹和睦,我就姑且安心了。至于是张婉容还是林修容,我都这把岁数了,一时是不想操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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