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暖,日初长。

    临水而建的小院内,湖风卷着氤氲水气越过竹制的外墙吹入,院中梨花簌然而落,檐下铃铛叮咚作响。一扇窗被人自内轻轻推开,和煦的日光倾洒入室,顷刻间便落满了两人的衣裳。见萧然执杯的手微微一僵,音秋儿歉然笑道:“虽已是春日,却觉得身上有些凉,想晒晒太阳。”

    萧然闻言便抬头向她望了一望,距离上一次相见尚不足三个月,她的身体好似又差了许多,春光虽温煦,落在她秀丽的脸上,却带不出一丝生机。他默然片刻,终是道了一句:“有些事非你所愿,我也不会怪罪在你身上。”

    音秋儿抿了抿没有多少血色的唇,自嘲般无声一笑,没有应声。萧然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往她的杯中添了些酒,问道:“可是有余下两味药材的消息了?”

    音秋儿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微凉的酒缓缓流入身体里,热气随之慢慢腾起,寒凉便被驱散开来。她闻着萦绕鼻翼的桂花香笑了笑:“你的酿酒技艺又精进了。”

    被人称赞自然是好事,但若这份称赞不属于自己,以萧然的性子,自然不会接受。他如实应道:“这酒不是我所酿。在酿酒上她比我有天赋。”

    音秋儿似有一瞬的怔愣,垂目望了望杯中余下的酒水,将酒杯搁回了桌上:“墨香草有消息了。”

    “在哪?”

    “湖洲。”音秋儿抬眸看向他,“隐园。”

    萧然略有些意外,“在陆渊手中?”

    音秋儿点头,“我在采药途中听到有人谈论,说三月二十六是陆渊的五十岁生辰,隐园已遍邀江湖英雄同贺,寿辰当日,将以墨香草为彩头搭擂比武,胜者可得之。”似乎连多说话都有些费力,她的语速放得很慢。

    萧然的思绪被“湖洲“两字所引出的陈年旧事所拉远,沉默半晌后才开口:“好。我过几天……”

    “这次你不能去。”他的话刚起了个头便被音秋儿打断,许是话说得太急,她忽觉喉咙间一阵瘙痒,咬着牙忍了几番都没能压住,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好一阵后,她才尽力平复住气息,继续道:“我亲跑一趟……便是……为着同你说,这一趟你不能自己去。”

    在她咳嗽的时候,萧然皱眉盯着她看了一瞬,可待她把话说完,他已到了嘴边的询问却又变成了两个干巴巴的字:“为何?”

    “邀帖既已发出,不管是看陆渊的面子,还是为了墨香草,此次寿宴定是各路人马齐聚一堂。你若在这样的场合露面,江湖必起轩然大波。”音秋儿又咳了两声,勉力道:“在药配好之前,让人知晓你的行踪,除了徒添烦恼,没有任何益处。”

    不能否认她说的在理,萧然思忖片刻后问:“可这墨香草怎么办?”

    “墨香草自然得取。”音秋儿缓了缓才应声,带着征求之意道:“昔年,你与陆渊交情匪浅,或许,能不能请他……”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可萧然已经听懂了。他没有丝毫犹豫便拒绝了她的提议,沉声道:“虽十年未能得见,但我相信若我开口索要,他定会拱手相赠。可就如同他会这般待我,我也不会陷他于两难之境。”萧然的眼中是不容商议的坚定,“这个消息既能传到你的耳中,便可知此次的邀帖定是遍发了江湖各门各派。邀帖已递出,闻讯的人中若有脚程快的或许已经到了湖洲,若此刻请他将墨香草相让,到了寿宴当日,你要他如何向众人交代?”药自然重要,可作为一个朋友,他也不能让老友在自己的生辰之际颜面尽失。

    音秋儿似乎也预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回答,没有相劝,只道:“那这回,让泠潇替你去。”

    萧然明显一愣,皱眉道:“她还小。”

    “已过及笄,不小了。”音秋儿问:“你是担心她取不回来?”

    萧然的性子最受不得激,一听她质疑,脱口便道:“她天资本就卓越,一点就透,又肯勤学苦练,如今武功修为早已超过同龄时的我。我敢说,她若是全力以赴,江湖上没有几个人能在她手上撑过五十招。”

    音秋儿便问:“那你在担心什么?”

    萧然被她的话噎了噎,叹了一声才道:“她心思单纯,又不曾出过远门,虽有武功在身,却也不能叫人放心。你我都知道,这个江湖向来都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音秋儿淡淡道:“可你护不了她一辈子,她总要学着独当一面。”

    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萧然便冷哼了一声:“你对她倒是狠心。”可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忙向音秋儿望去,便见那本就苍白的脸色果然已变得煞白。他心中懊悔,忙随意择了一句话想将话题转开:“她近来不怎么说话,整日待在山上。”

    音秋儿垂在桌下的手紧拽着衣裙一角,语声却仍是淡淡:“长大了,心思自然就多了。”

    萧然又思虑了片刻,终是松了口:“让她出去走走也好。”常年与他两个人闷在这一角天地,她想必也腻了,出去转转,见一见新鲜的人和事,未必不是好事。当年在她这个年纪,他都已经跑了半个江湖了,的确不该以保护的名义将她拘在这里。

    音秋儿没有再说话,只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过了一瞬,搁下了杯子半撑着桌面站起身,缓步朝外走去。自院中而来的风拂起她的发丝,她的目光似在不经意间扫了一眼院中的花草,直至上船也没再回头。

    院子再次静了下来,只有不远处的山上隐约传来几声狗吠。

    山巅一颗老树上,一个绿衣少女正卧在树桠上小憩。阳光自稠密的叶隙间洒落,绵长的温暖让她这几日都不得安眠的身体舒适了许多。狗吠声渐近,她自树桠上坐起,拿过吊在树上的酒瓶,就着瓶口抿了一口。

    甘冽入喉,人也清醒了几分。

    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一只受惊的灰兔正在四下张望,圆溜溜的眼珠转了几圈后,它跑向了少女栖身的那颗大树,将瘦小的身子藏身在树后的草丛中。一瞬后,一条黑狗追近,围着大树转了几个圈,又疑惑着跑走了。待狗吠声渐远,兔子才颤颤巍巍从草丛中冒出一个头来。被黑狗追着跑了小半日,它早已精疲力竭,眼见黑狗已经走远,它四肢一软,瘫倒在草丛中,大力喘息起来。丝毫没有察觉到在它身后的草丛里,一条青色的身影正在悄然逼近。

    细长的脖子竖起,蛇信吐了几次后,蛇头便瞄准四脚仍在颤抖的兔子窜了过去。

    眼见灰兔就要丧命于此,忽从树下落下一道绿色的光影,已在半空的蛇身猛地砸落下来,蛇头将将落在那灰兔眼前。本已瘫软的兔子在霎时间被惊起,撒腿狂奔而去。树下的青蛇只扭动了两下便没了动静,蛇身上插着的一片树叶,透过它的七寸处将它牢牢钉在了地上。

    少女自树上一跃而下,唤道:“小黑!回家。”

    湖畔垂柳似霞绡雾縠,院中仍是一院幽静。少女从厨房给小黑端来吃食,自己坐在石凳上看着它狼吞虎咽。萧然从酒窖中走出,酒窖里密不通风,他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望了一眼院中情形后他出声提醒道:“饭温在灶上。”

    “我不饿。”少女起身走至他面前,递过去一方帕子,转身便朝梨树走去。

    “今日不必练了。”萧然接过帕子,出声止住她的步伐。

    少女微怔,抬起的一只脚在空中停了好一会才放下。这十年间,无论霜露雨雪,烈日炎炎,她的课业从未歇过。但她心里虽惊讶,却没有询问缘由,只转回身看着萧然,等着他开口。

    萧然在石凳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手帕被他放在桌上,并未用来拭汗。他饮完茶水后见少女仍立在原处,便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少女在他对面坐下,给他续了一杯水。他先唤了一声“泠潇”,见她抬头,才道:“三月二十六,湖洲陆渊陆大侠会在隐园宴请五十生辰,已遍发邀帖请江湖各路英雄前去同贺,寿辰当日,将以墨香草为彩头搭擂比武,胜者可得之。”

    泠潇面无表情地听完,问道:“你要我去取墨香草?”

    萧然点头,“以你的武功,不难。”

    “好。”

    萧然微楞,“你不问我为何让你去?又为何要取这墨香草?”

    “你若想说,自然会说。”若是不想说的,她问了也只是白说。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

    看着眼前不知何时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萧然有一瞬的恍神,他总觉得她还小,却不料岁月匆匆,一转眼,她已长大了。他似叹了一声,叮嘱道:“你虽是第一次出远门,但以你的武功足以自保,所以只需记住一点——与取墨香草无关的人和事一律不要管,拿到东西即刻回家。”

    “好。”

    他想了想,又道:“江湖人心险恶,不可轻信于人。”

    “好。”

    答得这么快,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萧然摇了摇头,嘱咐道:“你不会骑马,也不识路,便直接去香川镇上雇辆马车,三五日也就到了。若是遇上天气不好便让车夫慢些走,左右离寿宴还有半月,时间是足的。我给你备了盘缠和一些药,已放在你屋内,其余的东西你自己收吧。”

    泠潇听完便起身,干脆道:“那我回屋去收拾东西,明日一早便走。”走了几步忽又回身瞥了一眼正瘫着圆滚滚的肚子在院中晒太阳的黑狗,淡淡道:“别让它饿死了。”

    “好。”看着少女身上单薄的衣裙,萧然生硬开口:“春寒料峭,你多带些衣裳。若是不愿背,路上买些新的也行。”

    本是父女之间再寻常不过的一句关切之语,却让那个窈窕的身影僵了僵,半晌后才又应了一声好。

    待她走进屋子,萧然起身拾起被风拂落在地的手帕,小心叠好后放入了衣袖。落花擦过他已略染白霜的两鬓飘然落地,他忽而忆起那一年,那个曾嬉闹着将花插入他发间的小小身影。

    时光荏苒,一切都已变得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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