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微微,带着些许凉意。

    客栈门前挂着的两盏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熙攘的人群褪去后,拥挤的街道似乎宽敞了许多。后院栽种的海棠树上,满树鲜花正欣欣然笃定地盛开,风撩过枝头,带走几片微粉的花瓣,正落在泠潇身旁。月色半隐在云层之下,朦胧清辉映着她本就清冷的面容,使她周身都漾着淡淡的疏离,显得愈发不好接近。

    黄衣少年隐在夜色之中,静看着月色中无声而坐的少女。原本沉静的目光在她微仰起头望月的一瞬忽变得恍惚,思绪竟在倏忽之间竟到了十年前……

    也是在这样的暮春时节,落月庄前仍围堵着寻衅滋事的各路人马,庄子里依旧人心惶惶。不足十岁的他被一只不知何时从窗外爬入的毒蜘蛛咬伤,正伏在床上奄奄一息。往日里最是严厉的二师叔红着眼立在门外,握拳催促庄中人再去请大夫。小六蹲在床边,一脸的焦急与惊恐。他却不觉得害怕,甚至不觉得疼痛,只心里有些不甘——不甘尚未寻到亲人的下落,不甘还未查明真相。

    可那份不甘起不了任何作用,毒性仍在蔓延。就在死亡触手可及的那一刻,他忽闻见一阵淡淡的药草香,有一只微凉的手搭上了他的脉,柔声道:“别怕。”他强撑着睁开眼,入眼的是一张秀丽绝俗的脸,长长的睫毛遮着眼眸,看不清眼中的情绪。一枚枚银针随着她手中沉稳而温柔的动作被刺入,他感到自己已散去的意识又慢慢回到了体内。

    后来,这个女医者便成了落月庄的常客。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但每逢万毒谷的人来捣乱,她总是及时出现,数次解救他们于危难之中,庄中人皆敬她如神明。再往后,他一日日长大,武功也日渐精进,敢来庄中滋事的人越来越少,她却也来得越来越少。自前年年节后离去,竟再没了音讯。

    少年自回忆中抽身,漆黑的眸底便冉起了一抹惊喜之色。他意外地发现,这两个乍看之下并不容易联系到一起的人一旦被关联,便会越看越相似。且她们的相像并不仅仅是眉眼间的形似,更多的是气韵与神态——那种他只在音秋儿身上见过的,既温柔又冷漠的神态。

    想到此处,他看向泠潇的目光便不觉带上了追忆之色,好像又看见了那些艰难的日子里,那个安静立在庄中的身影。那个只要站在那,什么也不必说,什么也不必做,便已令他心安的存在。

    他又静默了一瞬才自黑暗中走出,手捧着药膏停在离泠潇两步之距,眼神温和,语意关切:“春夜风寒,姑娘小心身体。”

    可泠潇并未看他,只淡淡道:“你从村口跟我到此,便为了同我说这句话?”

    少年似也不觉意外,自行坐下后笑问:“姑娘既早已察觉,为何由着我跟?”

    泠潇轻哼了一声,没有应话。哪里是她由着?分明是甩不掉。湖洲她本就不熟,绕来绕去的人没甩掉,倒把自己给绕晕了。后来她便想,既然甩不掉,便索性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少年将药膏搁在正脊之上,自袖中取出一枚香囊,笑道:“无意间拾到姑娘的物件,特前来送还。”

    泠潇侧身望去,一枚檀木镂空香囊被握在少年手中,囊身雕着的玉兰花在月下栩栩如生。她垂目望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腰间,心想,约莫是先前在城外打斗时不慎掉落,被隐在一旁观战的他给拾了去。

    不过说是归还,少年却未将手中之物递出,只笑看着她问:“姑娘不问问我既早已拾到,为何迟迟不还?”

    泠潇也不急着去拿,只瞟了他一眼,“你若有话想说,不用我问。”

    少年笑了笑,解下自己腰间的香囊,连同她遗落的那枚一齐递了过去,柔声道:“我有一位恩人,十分钟爱玉兰。为了投其所好,我曾找人制了许多玉兰图案的东西相赠,其中便有这两枚镂空檀木香囊。这两枚香囊的特别之处在于,囊身上刻着的虽都是玉兰花,但花形不一样,一朵尚含苞待放,一朵已全然盛开,是制刻的师傅依着玉兰花开放的形态精心所制。”

    泠潇接过那两枚香囊,垂目扫了一眼。的确如他所言,两枚香囊的形状大小完全一致,唯一不同之处便是囊身刻着的玉兰花。她想了想,将香囊逐个放至鼻下闻了闻。许是常年酿酒的缘故,她的嗅觉比一般人要灵敏许多。经过细细辨认,她确认这两个香囊内的药丸所用药材确实分毫不差。

    少年在一旁静观泠潇的举动,一直到她放下香囊才道:“我那位恩人是位大夫,不喜香料,所以她虽收了这两枚香囊,却一直未用。直至前年年节,她忽拿这枚装了辟毒丸的香囊交给我,叮嘱我要随身携带,小心保管,而后便不见了踪迹。直至今日看见那只毒蝎不敢靠近姑娘,我才留意到姑娘身上似佩着另外一枚。”

    泠潇将属于他的那枚香囊递回,眸色微寒地看了他一眼:“我这枚香囊并不是自己掉落,而是被你出手击落。”她方才便觉得有些奇怪,她不过使了一招,香囊怎么会这么容易便掉了。

    少年迎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坦诚道:“我只是想确认它是否是我赠出之物,并非有意冒犯姑娘。”

    泠潇语声仍是淡淡,“如今既已确认,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少年起身,双手抱拳冲着泠潇郑重鞠了一躬,正色道:“落月庄洛璃,在此向姑娘赔不是。我拿姑娘的香囊,跟随姑娘,都是我的不对。可我做这些皆因寻人心切,绝无恶意,还望姑娘勿怪。”

    泠潇被他郑重其事的举动唬了一跳,又见他垂首不动,颇有一副她不原谅便不起身的架势,心中不快便散了去,开口道:“你要寻的人我从未见过,也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

    洛璃笑道:“我尚未说是谁,姑娘怎么就知道没见过?”

    因为这些年,她身边除了萧然便没有第二个人。所以任凭他问的是谁,她都不会知道。泠潇在心中自嘲了一番,口中只应道:“你要寻的自然是这香囊的主人。”

    “姑娘若未见过她,那这枚香囊怎会在你身上?”

    泠潇便垂目看了一眼手中的香囊,她是在收拾萧然为她准备的东西时看见了它,见它精致小巧,便随手带在了身上,并未曾想过还会因为它引出一些事来。其实依着她平日的性子,根本不会理睬他的这些问题,可因为对香囊的主人有些好奇,她难得耐心了一回,应道:“我看见它出现在家中是在六日前,但不曾见到赠它之人。”

    每一年孟春,她家中便会多出一些装了药物的瓶罐,被萧然随意堆放在书架之上,多年累积下来,瓶罐已近堆满整座书架。萧然不懂医,这些药自不是出自他手,但它们究竟是从何处来,她一无所知,也从未过问。这次出门前的药显然不是书架上的那些,所以那个赠药之人在她出门前刚去过她家,却仍是避开了她。泠潇便有些不明白,既能频繁赠药,想必那人与萧然也有些交情,为何偏偏要避着她?

    眼前的姑娘生着与音秋儿相似的模样,又拿着她配制的香囊,却说未见过她。洛璃心中自是不信,觉得泠潇是因为初识,对他不信任,所以才不肯如实相告。在他看来,对于行走江湖的人而言,这种防备再正常不过。

    泠潇现在不信他,不代表会一直不信。他对她并无恶意,甚至会看在音秋儿的份上加以照拂,时日久了,她慢慢地也就信了。

    但前提是她能允许他出现在她身边。

    他斟酌了一番才望向泠潇,诚挚地恳求道:“寻不到秋姨,无法报答她多年照拂之恩,我心中总觉亏欠。如今有幸能遇见姑娘,既容貌与她相似,身上又带着她的东西,便觉是上天垂怜。还望姑娘应允,让我能照拂一二,以作慰藉。”

    他话方说到一半,泠潇忽抬起了眼,却在他话音落下良久后才迟疑着问道:“……我与她相似?”

    这些年,洛璃也算是阅人无数,泠潇的反应怎么看都不像是装出来的。况且,她也没有必要去装。洛璃在讶然与不解之余,点头应道:“容貌约只有三五分,气韵却是十足十的相像。”

    泠潇紧了紧手中的香囊,却没有再言语。洛璃正打量着她的神色,便见她忽然“蹭”的一声站了起来,径直跃下屋顶,头也不回地朝着客栈走去。

    见她在走路时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偏向一面,显然是磨破了脚,洛璃忙拿过屋脊上的药膏,纵身一跃拦在她身前,在她皱眉之前抢言道:“这是木蓉膏,专治皮肉伤,将它涂在挑破的水泡上,很快便能好,也不会留疤。”

    泠潇便下意识地往自己脚上望了一眼,然后绕过他进了客栈。

    待泠潇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洛璃忽然想到——万毒谷的人并不会无端去招惹别人,这点秋姨很清楚,所以这枚香囊在湖洲并派不上什么用场。那她刻意选在这位姑娘出门之前将香囊相赠,应该有别的用意。

    青石地面上,灯笼的影子正随风晃动。洛璃无声看了一瞬,忽明白过来——这玉兰花香囊既是他所赠,若出现在他面前,他定能识得出。秋姨此举若不是想借这位姑娘告知她一切安好,那便是想让他看在此物的份上对这位姑娘照拂一二。

    无论是哪一种都好,洛璃展扇一笑,只要他跟紧这位姑娘,定能顺藤摸瓜寻到音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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