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璃引着泠潇走至自己房内,因房间的窗户都敞着,泠潇不自觉行至了窗边。窗外鱼鳞般的点点光斑铺满湖面,映出了一幕让她既眷恋又厌烦的景致。
见她看得入神,洛璃没有出声相扰,静侯在桌前。待她转身离开那扇窗子,才从桌上拿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水。
泠潇接过后却没有喝,望着他问道:“方才是他们做错了事,你为何要让小六给他们钱?”
洛璃微有些讶然,应道:“那双鹰恃强凌弱,自然应该教训,可昆仑三侠是仗义出手,不该也受这池鱼之灾。”
泠潇有些听不懂他说的话,“什么池鱼之灾?”
洛璃愈发惊讶,“你毁双鹰武器时不是连着三侠的武器也一道毁了吗?”
泠潇道:“我没有毁他们的武器。”
见她神色不似在同自己开玩笑,洛璃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站在他面前的竟是位不懂江湖规矩的初生牛犊……难怪会一言不发便毁了他们的武器。他在无奈之余也觉得有些好笑,耐心同她解释道:“你那几粒糖豆已镶入他们武器之中,即便武器本身没有其他损坏,但在江湖人眼里,那柄武器已经算被毁了,没有人会再拿着它。因为它已经变成了一种耻辱。”
泠潇显然有些吃惊,她本是不想出手伤人,才故意击中武器好叫他们停手,谁知竟弄巧成拙……不由喃喃道:“难怪方才他们这般生气。”
洛璃失笑,那双鹰与昆仑三剑在江湖上也算有几分名气,如今被一个小丫头羞辱了一通,能不气吗?
泠潇忽想了什么,问道:“你赔了他们银子,这事便算揭过去了吗?他们不认识我,却认得你,会不会记恨在心,再来寻你的麻烦?”
“昆仑派也是名门大派,既收了银钱,这事便算是揭过去了。至于那双鹰……”洛璃笑一笑,不甚在意:“我还不放在眼里。”
那就是会来寻仇的意思了。自己的举动让他损失了钱财不说,还无故结下仇敌,泠潇觉得心里有些烦闷,沉默着没有再说话。
见她垂眉低目,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洛璃猜到她心中所想,笑着安慰她道:“区区双鹰算不得什么,落月庄仇敌数不胜数,也不多这两个,你不必因此觉得愧疚。”
他一双眼好似能洞察人心,可泠潇并未因此便觉得熨帖,抬眸道:“我出门带的银钱不多,今日的钱算是我欠你的。日后他们要是敢来寻你的麻烦,我护着你。”言罢又问:“你们江湖人,还有什么规矩?”她不想再因无知而徒惹麻烦。
洛璃被她的一句“我护着你”说得怔了怔,又听见后面一句,不禁笑道:“姑娘如今既身处江湖,便也是这江湖中人。”
自认识以来,泠潇面上出现的表情并不多,当她以一脸“我竟是江湖人?”的讶然神情望着他的时候,洛璃便被她所逗乐,低笑了一声,问道:“你这是第一回出门?出门前,你师父没有教你江湖规矩吗?”
泠潇道:“我没有师父。”
洛璃似有些意外,问道:“若没有师父,那你的武功是何人所授?”
“我爹。”
一提起家人,泠潇便瞬间又变回了冷冰冰的模样。洛璃识趣地没有再追问,只笑道:“说起来,认识姑娘这么久,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字。”
泠潇随着萧然在那一方天地住了这么多年,心思其实再单纯不过。只是这些年她性子被养得清冷寡言,又不曾与人相处,徒然来到这人头攒动的江湖,心底便有些害怕与人接触。可与洛璃相识以来,他一直对她温言细语,细心体贴,又几回仗义相护,她便撤了对他的防备之心,应道:“泠潇。”
洛璃将她的名字在舌尖滚了两遍,心里琢磨着既能教出泠潇这般的身手,想必不会是等闲之辈,可他似乎不曾听过江湖上有哪位泠姓的前辈高人。
见他听过自己的名字后便皱眉不语,泠潇便问了一声:“怎么了?”
洛璃道了一声无事,笑道:“有我在,江湖中的那些规矩你不用理会。”说到这,他忽觉得有些许奇怪,“那日在城外,你不肯随那人前去;昨日街上,那伙计拿手指着你,你也未对他出手;怎么今日忽然理会起他们来了?”依着她的性子,应该闭门不出才是,怎么会去凑这个热闹?
泠潇便道:“他说你在睡觉。”所以她才跟去看了看,待那个卖花姑娘命悬一线时,不忍心她丧命眼前,才出了手,顺道警示了那几人一番,免得再有断剑飞出伤人性命。
洛璃的神情忽变得有些古怪。其实依着他平日的性子,他们即便将这家客栈拆了,他也不会出门看上一眼。今日是担心她没睡好,他们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会扰到她。却不想两人竟想到了一处……心头那抹久违的暖意让他的语声不自觉便软了下来:“我素来浅眠,日间是睡不着的,也就是闭目养养神,他们吵不到我。”说完又担心她会觉得自己是做了无用之事,忙补道:“不过你教训得对,如果任由他们打下去,我们只怕还得另寻住处。”
泠潇点了点头,搁下茶杯,道:“我走了。”因想着他要睡觉,走出去后还细心地替他掩上了门。
待门被关上后,洛璃端起她方才拿过的茶杯,看着杯中荡漾的茶水陷入了沉思。
因猜测她是秋姨的女儿,所以他一心只想着寻人与报恩,并不曾关心过她师承何人,是何来历。如今仔细一想,便发觉她身上其实有诸多谜团——先不说秋姨既赶在她出门前给她送去辟毒珠,心中必是牵挂着她,可既然牵挂,却避之不见……还有她那位父亲,两人既相依为命,为何泠潇提起他时会如此冷漠?再者他既能教出泠潇这样的身手,区区墨香草怎会放在眼里?哪怕有什么用途,自己来便是,难道不比派遣一个从未入过江湖的泠潇前来要好?
小六从当了一把善财童子后便上了楼等在廊中,待泠潇离去后才推门进来。见屋内洛璃握着一杯茶,眉头微皱,便凑近往杯中瞧了瞧,问道:“可是这客栈的茶不好,公子喝不惯?也是我粗心,应该从园中拿些你惯喝的茶叶过来。”
思绪骤然被人打断,一回神便瞧见一个大脑袋凑在自己眼前,洛璃没忍住敲了一扇子:“整日脑子里就是吃喝,让你去送东西,倒自己坐在楼下吃起来了。”
小六一直觉着自己的这颗脑袋原本也没这么不好用,之所以沦落到如今的地步,洛璃手中的那柄折扇有不少功劳。他心疼地捂着头,委屈道:“是那位姑娘说没有胃口不想吃,我怕浪费,这才自己吃了……”
“吃完东西不去干活,回来做什么?”
说到此处小六便觉肉疼,捧着自己瘪瘪的钱袋泫然欲泣:“这些在湖州的弟子每日吃住也是要开销的,今日本要去给他们发放银钱,眼下却忽然赔出去这么一大笔,哪里还有余钱给他们……”
洛璃顿觉好笑,骂道:“钱没了去钱庄取便是,跑我这哭什么穷。”
小六嘿嘿一笑道:“您不发话,我哪敢去取?”
见他倏忽间便换了一副面孔,洛璃不由道:“这银子是你的命啊?”
“是啊。”小六应完后又摇头,郑重道:“不,银子比我的命重要。”
洛璃搁下手中茶杯,连眼皮都懒得再抬,简明扼要道:“滚。”
“好嘞!”小六嬉笑着退出门去,忽又贼兮兮地探头进来:“公子,晚上去醉花楼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一起?”言罢瞥见洛璃的眼神,忙又缩回头去,一面关门一面嘟囔道:“真是可惜,听闻这醉花楼的点心可是一绝呢……”
待更夫敲下第二声梆锣,洛璃才从醉花楼内走出。时辰虽已不早,但街头仍是灯火通明。他刚行了几步,忽似望见了什么,停住步子往石桥上望去——清辉月色之下,少女迎风而立,衣袂飘飘。
觉察到他的视线,少女侧身朝他望来。腰间的那枚香囊早已被她取下,许是因为在夜里,她索性连油纸伞也没拿,干净得有些出尘的味道。一双秋水剪瞳在认出他的一瞬变得柔和,凝望着他少顷后,不知为何,她微抿了抿唇角。
那是洛璃第一次见到泠潇的笑靥,不同于平日里面无表情时的疏离,她笑起来很温柔,笑容浅浅淡淡的,好似他腰间香囊上的那朵玉兰,纯净而温暖。他便没能挪开视线,似被她的笑容所感染,他的面上不自觉也带上了笑意。
泠潇本因今晚月色不错而随意在街上闲逛,不料竟在此处遇见了洛璃。陌生的人群中忽然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容,那一瞬,泠潇忽然觉得,在这个偌大的江湖里,她好像也没有那么孤独。可在两人互视了好一阵后,洛璃仍停步不前,她便挪开了目光,顺势朝他身后望去。
那三层碧瓦朱甍的高楼正中心处,赫然挂着一面招牌,上面写着苍劲有力的三个大字——醉花楼。
那一刻,洛璃心中骤然升起一股没来由的心虚。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