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音秋儿和萧璟辰才从隐园折返回满庭芳。
因为雪芙她们暂住在音秋儿的住处,这个院子离洛璃的院子又近,为了方便照顾两院的病人,泠潇便将自己的所住之处让了出来,交待小六等音秋儿回来便引她去那处院子歇息,自己便继续睡在洛璃院中。
待音秋儿回来见到小六,听他说完,只默了一瞬便点了点头。
先前在隐园的时候,音秋儿便因过度劳累已有两次眩晕,有一回把完脉起身时还险些一个不稳栽倒在地。所以回来后,她也没有吃东西,只先去两处院子看了看几人的情形,嘱咐了几句后便回院歇息了。
泠潇似乎没打算再回来,偌大的院子里除了被刻意遗留在厅堂桌上的玉兰花香囊,没有留下任何她居住过的痕迹。
音秋儿垂目看着香囊,好半晌,才将它执起,放入了药箱。
因雪芙师姐妹处有月夙守着,洛璃这里又有泠潇在顾看,多日不得好眠的萧璟辰便终于得了空。只可惜他心里装着事,睡不安稳,只小憩了一会便又起了身,孤身在园子里走着。
天有些闷,雨却没有下来。夜空沉沉,无星亦无月。
今日回满庭芳的路上,他终于寻到时机向音秋儿打探萧然的消息,可得到的却只是一句“再等两个月,所有答案都会浮出水面,你也将得偿所愿。”
他素来不是个急性子,但事关萧婉儿与萧然,饶是他心性再稳重,也不禁也有些沉不住气。可音秋儿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所以他也识趣地没有再追问。
寻人的事没有进展,陆渊不见了踪迹,又突然出现了疫病,林林总总的事堆在一起……萧璟辰不由自主地将手又探向了腰间,停在了那枚剑穗之上。
时至今日,他还清晰地记得萧婉儿为了给他准备这个生辰礼时笨拙却又努力的神态,却又无力地发现,记忆里她的模样已经逐渐变得模糊。
即便他极尽全力想抓住这仅存的回忆,可经过时间这条长河日复一日的洗礼,萧婉儿在他的记忆里,已经从一个眉眼清晰的小姑娘渐渐变成了一个虚幻的印象。
可上天似乎不想让他陷入这份郁沉的心境之中,他方轻轻叹息了一声,便在朦胧灯光下,瞥见一道黑影一闪而逝。
黑影所去的方向正是洛璃的院子。萧璟辰心中咯噔一声,立马追了上去。
待他赶到时,只见房檐之上,一抹青色的身影正拦在那人身前。
泠潇望着那个玄衣人,淡淡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玄衣人望了她一眼,萧璟辰清晰地瞧见,他的眼里浮起了一抹戾气。
想是出来得急,泠潇手边连武器也没有一把,赤手空拳的,自然就折损了几分武力。而那个玄衣人修为竟也不低,且招式凌厉,短时间内倒没能分出个高低。
萧璟辰有意想相助泠潇,但高手过招,他并不好贸然出手,于是只伺机唤了她一声,将自己的佩剑扔了过去。
这柄雪虹剑原本就是萧然所用,如今配上他的绝学,便是如鱼得水。夜色之下,泠潇的剑法如清风流水,飘逸却又密不透风,缠得玄衣人根本没有脱身之机。
熟悉的剑法中,萧璟辰不知不觉便有些入神,好似又看见了弈剑门中,那个令他敬仰的身影。
就在萧璟辰走神的时间里,玄衣人忽然变了招式。暗夜之中,只见剑光点点,似深秋之落叶,飘然而至,竟从泠潇的剑招中为自己挣得了一线生机。
只是在这一番翻飞纵横之中,本挂在他面上的面具便不慎掉落在地。
回醒过来的萧璟辰瞳孔突然一收,盯紧了玄衣人。
夜色虽暗,石灯之光也昏黄,但他仍是一眼便认出了面具下的面容。
泠潇没有给那人喘息之机,如雨般的招式已在瞬时展开,势如破竹。眼见雪虹剑即将划向玄衣人的前胸,那本斗得正酣的玄衣人却忽然止剑不避,停在了原处。
萧璟辰来不及多想,一跃上前,一把将他推开,以身相拦。泠潇虽反应极快,但也只来得及将长剑强行逼偏了些许,剑尖依旧自萧璟辰手臂上划过。
月白色的衣袖在顷刻间裂开,鲜血自他的胳膊上飞溅而出。可他似乎没有感觉到疼痛,视线仍紧锁在玄衣人面上。
那人似乎对他的举动丝毫没有意外,嘴角反扬起一丝冷笑,趁机飞身离去。
泠潇眉目低垂,看了看萧璟辰手臂的伤口,没有去追。她跃下屋顶,自屋子内取出止血药和布条,复回了他身边。
直至泠潇在伤口处撒完药,药物刺激所引发的剧烈疼痛才将萧璟辰自震惊之中拉回神来。
泠潇清丽的脸隐在微茫的灯光中,显得愈发温婉素净,萧璟辰看着她,缓缓道:“对不住,是我放走了他。”
泠潇手下利落地系好了最后一个结,淡淡道:“人没事就好。今日不是他第一回来,想必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萧璟辰脸色微变,“他之前也来过?”
泠潇点头,“就在昨夜。”
“也是出现在这里吗?”
“不是。他似乎在找人,在园子里转了一圈。”
“后来去了哪?”
“我也不清楚。当时洛璃就在我身边,我怕那人是调虎离山,便没有去追。”泠潇抬眸道:“我闻过了,剑上应该没毒。不过明日还是让大夫看看更好。”
“多谢姑娘。”萧璟辰向她致了谢,又道:“这两日我想同姑娘一起值守,如果这个人再来,还望姑娘能相助将他留下。但,最好能不伤他。”
泠潇没有追问缘由,只干脆应道:“好。”
萧璟辰有些意外,“姑娘没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我不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人。”泠潇望了他一眼,神情淡然,“但如果你想说,我也可以是一只倾听的耳朵。”
在萧婉儿还没离开的时候,萧璟辰如果遇上事倒有向她倾诉的习惯。可她不在的这些年,他从未对任何人敞开过心扉。如今陡然听见泠潇的这句话,倒让他又愣了愣。
“你们在这做什么?”
院子正中央,音秋儿提着药箱,正仰头望着他们。
见泠潇不应声,萧璟辰跃下屋顶走至音秋儿面前,先见了礼,才道:“夜已深,您怎么又起来了?”
音秋儿的目光落在萧璟辰的伤处,问:“园子里进了贼人?”说完话后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容色忽然沉郁下来。
正此时,立在屋顶上的泠潇瞧见那边院中月夙推门而出正欲往院门处跑,神情十分焦急。她猜到是病情有变,连忙几个纵步奔了过去。
音秋儿与萧璟辰瞧见她的举动,也立即跟了过去。
不过短短两日,月夙的精神已经肉眼可见的萎靡了不少,却又因要照顾两名弟子,只得勉力支撑强装无事。可毕竟只是伪装,一个风吹草动便会露了原形。
此刻,她在一旁盯着音秋儿施诊,“你这个时间过来,是知道她们会起烧?”
“知道。”音秋儿语声平静:“这种疫病之所以取名为子午痧,便是因为午夜时分起烧。”
“已经两日了。”月夙忍不住问道:“之前的方子不管用吗?”
“这次的病症和二十年前的不一样,起病的时长变长了,病症也比以前更凶险,所以方子也得调整。”
“可你是音秋儿,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我是音秋儿,不是神仙。”
“我不管。”月夙在情急之下竟耍起无赖来,“你务必要治好她们,否则……否则我便满江湖宣告你是个庸医!”
“你高兴就好。”
“我……我余生便跟着你!寸步不离!你走到哪,我就喊到哪!”
音秋儿本不想搭理她,又见她可怜兮兮的,便多说了一句:“我拟了一份新药方,但剂量尚拿不准,不知是否能奏效,也不知会不会引起其他反应。”
“这方子……就拿我试吧……”雪柔虽然今夜也起了烧,但神志还算清醒,听到她们的谈话,便强撑着道:“雪芙已经拖不起了……如果有用,便给她服用。”
音秋儿望了她一眼,没有应声。
月夙的目光在这个爱徒的面上停了好一阵,什么都没说,只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又轻轻抚了抚她因高烧而滚烫的面颊。
因为是夜间,萧璟辰不好进门,见音秋儿已在泠潇无声的帮衬下有条不紊地施诊,便转身回了洛璃院中。
洛璃临睡前喝的那碗药里有些安神的药材,所以对园中的动静毫无所知。小六一贯睡得沉,这点声响自然也影响不到他的睡眠。
天阶夜色凉如水,萧璟辰坐在屋门前,怔怔地望着夜空。
恍惚间三更鼓远,四更声响,他只觉心中万般思绪涌过,最终却只交汇成一团乱麻。
次日,洛璃醒来的时候,天刚破晓,小六已不在床边。他探身往外间望了望,看见泠潇还在榻上安睡。
院中有轻微的声响,他从窗子里瞧见萧璟辰正在树下练剑。他起了身,蹑手蹑脚地走近泠潇身前,轻轻替她搭好薄被,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了出去,又转身掩好了门。
院中的人没有察觉到他的出现,这让他觉得有些意外。
晨光熹微,微有凉意,可萧璟辰的面上已有汗水。待他收了剑,洛璃才走上前问:“你这是遇见什么麻烦事,还得练剑静心?”
萧璟辰听见了他的声音,却没有回头。
“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正直,心里一有事就不敢直视人。”洛璃笑了笑,“不敢看我,那边说明这件事与我有关?”
萧璟辰默立了片刻方转身看着他,缓缓道:“昨夜,园子里闯入了一个黑衣人。”
洛璃挑了挑眉,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那人使的剑法是无边落木,而且在与泠姑娘交手的过程中,他的面具不慎掉落,被我看清了长相。”
“是我认识的人?”
“……是你父亲。”
洛璃沉默了许久,“你没认错?”
“没有。”
“你手臂上的伤,是他刺的?”
“不是。”
“我知道了。”洛璃笑了笑,走进了屋子。
屋门方被推开,他便与泠潇来了个四目相对。
“我吵醒你了?”
泠潇有些睡意朦胧,但还是察觉出了他的不对劲。
她撑坐起身,蹙眉道:“你笑得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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