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慎庭兄。这边夏景正好,不曾想这莽撞的船夫竟撞了一船春色,真是可恼。”身后一道声音传来,恍若淌下来的汩汩清泉水一般动听。一句戏谑话竟也能听出个雅士风骨来,真叫人觉着稀奇。
“谁呀?”崔沅绾见挣扎不开,索性就软在了晏绥怀里,悄声问着。
晏绥可不是会惧怕谁的人,可如今在她面前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慌张神态,竟勾起了崔沅绾的兴致。
身后一扁轻舟悄然划上前去,晏绥索性搂着崔沅绾往后一躺,臂撑舟身,手揽细腰。二人的衣襟都凌乱了几分,也倒是应了那人的话,一船春色。
“原来是原先生。”晏绥出声道,早已不复方才的慌乱无措,又成了那般一贯的游刃有余的模样。
不过还不待晏绥方松口气,崔沅绾便找准空子从晏绥怀中脱离了出来。转身再抬头,瞧见一位不该出现在这处的男郎。
这人是原行遮,汴京一处学堂里的教书先生。进士及第后辞官出游,说是游遍了大江南北,后又回到了都城里,暂且先教书。原家几代都奉行修道养生之术,原老是得道成仙,原父跑到山里炼丹。原行遮行事离经叛道,最厌恶那些繁文缛节。官家见了,道此人有贤士风骨。不过一句话,便断了原家的仕途路。
不过这人倒是生得一副好皮相,任是见了无数好儿郎的崔沅绾,也被原行遮给惊艳了一瞬。生得淡然超脱相,无欲无求。衣袍松垮,系带将开未开。有此间莲池碧影相称,更如一只仙鹤,过会儿便要飞到仙境里去。
而福灵公主倾慕之人,也是原行遮。后来公主闹得天翻地覆,哪怕跪到原行遮面前,倒贴下嫁,他也未曾动摇一分。这事也是崔沅绾在那破院里听几位养娘说的,不过只言片语,不知真假。
“原先生安。”崔沅绾歪着头说道。步摇下的垂珠随着这一动作摇晃了几下,叫身后的晏绥眸色更深。
不待原行遮回话,晏绥便抢了话,生怕慢一刻,怀中人就会飘走一般。
“原先生是安好,倒是我这扁小舟被撞得不轻。”晏绥轻笑,他故意在原行遮面前做亲昵状。于是身子凑上前去,趴在崔沅绾脖颈边,在褙子掩着的锁骨处,仔细摩挲着。
恍如猎犬一般,嗅着所有物的气息。待到崔沅绾身旁都沾染了雪松气后,晏绥才止了动作。
“见笑了,情难自禁。”晏绥扣着崔沅绾的腰,这刻才失而复得。仿佛只有把那身子骨镶嵌在自己心头上,才不至于那般难受,叫人癫狂发疯。
原行遮并不在意这般显耀的动作,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在晏绥身上投过一眼,反而是一直与崔沅绾对视着,相互打量。正是这动作激怒了晏绥,他才难得失了态。
“无妨。”原行遮移开眼,“鱼戏莲叶间,也好,也好。”说罢,轻舟便向前掠去。一席背影,衣袂肆意飘扬,难得叫崔沅绾看得出了神。
“再看他,我就把你眼挖掉。”耳边低声黏腻,话却那般瘆人刺骨,叫崔沅绾打了个冷颤。
“他一来,你倒是全看他了。生了熊心豹子胆,连我的话都不曾回了。”
腰间软肉被身后人捏着,不疼,却酥麻酥麻的,一下就叫崔沅绾栽倒在晏绥怀里,缠得难舍难分。
“怎么会呢?”崔沅绾小声嘟囔着,“先前夸我眼里有盛大星河的是你,如今要抛却这眼珠子的也是你。真是比二月的天变得都快。”
虽是这般说着,可还是环住了晏绥的腰,在那紧实的肌肉上堪堪绕着打圈。
讨好的动作自然是取悦到了尚在气头上的晏绥。这会儿气消了大半,开口问着:“方才的话,你还没说出个究竟呢。”
自然是在试探着怀中美人。若她说出好听话,晏绥便随即接下句好话。可崔沅绾偏偏没听懂,“方才?说了什么话?风大,一时没听清。”
说着气人的话,偏偏还用那般懵懂无知的眼神抬头望着他。晏绥心里倒是猛生欢喜,不过还端着架子,摆出一张阴鹜冷面脸,低声训斥。
“真是不听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原行遮是你多年未见的情郎呢,魂儿都被吸了去。”复捏起崔沅绾的下颌,手中青筋蹦显。
瞧着是能掐死人的力道,实则半分力可都没用上。不过手撤下来时,下颌那处还是起了红意。
“听话。”
明明心里莫名心疼,话却还是那般冷冽无情。
崔沅绾重重地点了点头,步摇垂珠一摇一摇的样子,更是叫晏绥欢喜。
毕竟是炎炎夏日,清早的冷气散去后,东湖的暑意也升了上来。不比冰盆摆满的屋里凉快,却也清爽不少。一番游湖,自原行遮出现后,晏绥都似生了忌惮一般。口头不再提,只把崔沅绾的手牵的更紧。
不过今日的意外来客也不止原行遮一人。要说三五成行,今日倒是蛇鼠一窝。
林之培,胞弟林子轩,和那不安分的晏昶,三人竟然走到了一起。晏昶瞧起来是被逼的,与林家二人保持着距离。不过林家兄弟聊得火热朝天,指东指西,赏景观湖的兴致在瞧见晏绥抱着崔沅绾从舟上下来那刻,顷刻间消散。
晏昶先反应过来,嫂嫂与兄长亲近,他们几位男郎却丝毫不避讳,只是各打各的招呼。
“兄长,好巧。原以为今早兄长被官家叫了过去,会留在殿里一段时间,回不来呢。不曾想竟在这处看见了兄长,还有……嫂嫂。”晏昶笑着行礼。
林之培自是忿忿不平,林子轩清楚其中渊源,不过夺兄长妻之人,是他俩惹不得的人物,更是林家惹不得的人物。
“不知学士在此,无意叨扰。”说罢,便欲轰着林之培赶紧离去。
林之培自是不愿,“晏学士安好。不过新婚在即,学士便与崔二娘子这般亲近,怕是有违圣贤之道,不合礼数。”
“这又何妨?”晏绥非但没有收敛动作,反倒是愈发猖狂,将崔沅绾护在身后,对上林之培的眼,“陇西战乱,早朝便是处理这事。官家知我大婚在即,自是体恤一番。官家都不曾说甚,难不成林家大郎还有天大的不满?”
林之培被怼得息声,晏绥又看向正在看好戏的晏昶:“晏与孤,你来东湖多次,领着两位同年走走罢。”
晏昶蓦地染火上身,一时也没找出个理由来反驳,只点头说是。
“二位,东南小山上有一金石奇碑,刻的是旧朝古文,不妨同我一起去那边看看。”晏昶说罢,给林子轩使着眼色,二人随即走到了一起,拉着执拗不堪的林之培朝东南方走去。
林子轩见一向桀骜的晏昶被晏绥三两句话就给打发了走,只觉心里畅快。
“原来你兄长是直呼你全名啊,怎么一点情面都不留。”林子轩小声说道。
晏昶无语,翻了白眼送去,“就你话多。”
林子轩见他吃了瘪,笑意更是隐藏不住,道:“不像我,我与兄长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好物件,兄长都会让给我。”
不知是哪个字戳到了林之培的心眼上,随即怒斥着:“林少甫!就你话多!”
“噗嗤。”
这会儿晏昶又瞧见林子轩的吃瘪模样,笑了一半,又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待到三人走远,晏绥才舍得把崔沅绾给拉了出来。
“原来这三位男郎是同年啊。”崔沅绾感慨一句。
也不想是哪个字眼戳到了晏绥的痛处,当下冷哼一声,“我与原行遮也是同年,更是同岁。”
她又没问这句。崔沅绾腹诽着,面上仍是笑意,“这会儿日头正毒,我瞧前面就有亭子,还摆着茶呢,不妨先去歇歇罢。”
崔沅绾抱着晏绥的胳膊可劲娇嗔,见晏绥没反应,探头过去,眨巴眨巴眼。
“方才一路都是抱着我走来的,定是很累罢,赶紧去歇歇。”崔沅绾捏着晏绥的小臂,给他按摩着。
“你质疑我?放心罢,你身子轻得同一根杨毛一般。也不知怎么长身子的,莫不是在家里整日吃不饱?”晏绥说道。身子凹凸有致,可抱起来却分外轻,确实叫人疑惑。
“当然没有,爹爹和阿娘都对我很好。”崔沅绾回道。不过更好的都给慕哥儿了,瞧慕哥儿那般年少,都吃出了小肚腩来,活脱脱吃成了个白胖小子。
说到家里,崔沅绾便生出几分落寞来。
晏绥眼尖,看了出来,却也不问。
“既然你想去,那就去罢。不过亭子尚还离得远,不妨再抱一路。”说罢,不等崔沅绾反应过来,便将人拦腰抱了起来,大步走上前去,步履平稳。
崔沅绾没了声,找了个舒服姿势,安静待在晏绥怀里。小道两侧大树林立,遮了大半日光。
不过总有几缕日光顺着空隙溜了进来,洒在晏绥肩上,斑驳,照得人暖洋洋的。
说也是巧,这才刚坐下,原行遮便又走了过来。
“还真是巧,不曾想在这方亭里,又遇见了崔二娘子。”原行遮视线一转,“噫,还有慎庭兄。”
“原先生安,日头毒辣,不妨先在此处歇息一番。”崔沅绾也不知此人是成心还是无意,客套话该说还得说。
“真是巧。原先生老远走来,竟是来了后才发现,亭里有我二人。到底是日头毒辣,连原先生的眸子都辣得模糊不清。”
晏绥话里讽刺意尽显,不过原行遮不在意。他好似只能听见崔沅绾说的话一般,也只接着崔沅绾的话。
“这茶是我原家供的,二位可尽情饮下。凉茶解渴消暑,也能抚平人心的烦躁。”原行遮倒着茶,将一盏糕点递了过去,“配着绿豆糕,岂不美哉?”
这话说罢,崔沅绾脸色一僵。“我……”
“原先生怕是不知,她素来不爱这凉茶,和绿豆糕,吃了肚里不舒服。”晏绥抢话道。
原行遮心下了然,“原来如此,是我疏忽了。崔二娘子想吃什么,我叫仆从立即送来。东湖原是我家祖上的私产,如今朝外开放。不过来者皆是客,自要给客人最好的待遇。”
话里意图太过明显,崔沅绾能觉察到晏绥的脸色变了又变,再阴下去,怕是要媲美徽墨了。不过还不等崔沅绾出来打圆场,晏绥身边的小厮便急忙走到人身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话。
晏绥正在气头上,话里便浸了炮弹:“在场两人都是熟人,何须避讳。大声说出来,让熟人听听,是什么事。”
小厮也惶恐,颤颤巍巍地说着:“学士,官家特意吩咐,此事是机密。纵使是好友内人,也要有所避讳。”
小厮掏出了个匣盒儿,不过普通模样。不过晏绥一见,心里便知此事重大。
“我先出去一会儿,乖乖的。”晏绥捏着崔沅绾软软的指间,威胁之意尽显。
崔沅绾见是国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随即便见晏绥转身离去。走得倒是挺远,都看不见人来。
崔沅绾胡乱看着面前的景,无意间与原行遮对视,也是讪笑一声,随即移开眼来。
这会儿走到无人之处,晏绥才小心打开了那匣盒儿,见匣盒儿内安然摆了个物件,顿时悬着的心都落了下来。
还好,无事。
“下去罢。”晏绥把匣盒儿递到小厮手里,心头猛地一突。
不对劲,实在不对劲。来不及多交代几句,急忙往回赶。
悄然走近,却听到一句细碎的话来。
“原某一向倾慕崔二娘子,不知是否……”
后面的话被风给吞走,吹得晏绥全身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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