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于氏刚起,身边便没了昨晚的人。晏梁素来好歇在妾室屋里,昨晚宾客都在,碍着面子才跟她身挨着身凑合睡着。
这会儿听身边养娘说新妇要上门问安,于氏怔了怔,似是满头疑惑。
“新妇……我儿何时娶新妇了?”于氏怔过来,满心欢喜,拽着养娘的衣袖不让走,非叫人说出个好歹来。
“夫人,你……你先放手,叫奴给你挽髻。这大哥新妇就要来了,你这般不成样子,莫不是想叫外人看笑话?”养娘给身后两位女使使着眼色,女使随即向前把于氏拉到梳妆台前,叫她坐下。
昨日前堂围着新妇看的是她,今早不认人不认事的也是她。养娘无奈,走过去好声好气劝着:“夫人,你不是听过崔二娘子的名儿么?那可是位正经贵女啊。这崔家向来是汴京名门,家主是御史中丞,那可是能一笔定朝官生死的台长啊。毋说旁人,就是咱家大哥,也得时刻提防着御史台记状。如今倒好,台长是大哥的岳丈,这往后做什么事,都有人罩着,不必整日提心吊胆地活着。”
于氏自然不懂这官场规矩,只听养娘一番天花乱坠,心里觉着是好事。方才尚不情愿,此时笑得比屋外的喜鹊还欢。
不过仍是一副痴呆样,养娘也不强求。她家夫人不发疯就是好的,痴傻又能如何?
利落拾捯一番,屋外女使传话,新妇出了门,正朝西屋处走来。养娘赶忙把于氏扶起来,“走罢夫人,我扶你去榻上坐好。到时那新妇一来,你就看我脸色。我再问问,叫夫人背的话可都背好了?”
“背好了。”于氏觉着事关重大,不敢怠慢半分。昨晚睡时,晏梁竟破天荒地把搂着她的腰耳边低语,不过说着却是威胁人的话。
晏梁也知翌日新妇要到姑舅处问安,再去给姨娘问安,给外室送礼。而到那时他与晏绥定早上了朝,再官家面前候着。没法到场,那定要提前交代好。晏梁叫于氏好好待人,逼着她跟养娘学说话,于氏这才认真上心起来。
“夫人给我说说,到时新妇一来,可有什么话要说?”养娘给于氏倒了盏茶,到时撑面子用,心里慌得很,就喝茶,面上要装得镇定。
“你是慎庭新妇罢,嫁过来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告知我,我定叫你过得畅快无恙。慎庭这孩子打小便自立沉闷,什么话都往心里闷。既为夫妻,你要多体贴郎婿,绵延子嗣。”于氏一口气说了几句长话,眼神却始终空洞无物。
呆呆地坐在榻上,心里不安,可她说话时又不能喝茶,只能无助地揪着膝前衣襟。待说罢,膝前的裙早皱成一片了。
养娘看得心急心疼,忙想纠正,“夫人,话是没错,都记下来了。可你不能这么没精打采地说着,这不是叫新妇瞧笑话么?家姑威严若是立不起来,日后这后院里定会翻了天。我瞧那新妇就不是个……”
不过话语未尽,半掩着的门扉便被推开了来。
风乍起,院外合欢落叶被卷进门槛里,有一片合欢恰好被银灰金丝尖头鞋踢起,恰巧又有风拂过粉青衫子花叶裙,女娘的芙蓉面微惊,敛目扬唇,道声问好,话语柔得似棉绒,可却凝聚一团,并未被风吹散。
“新妇向家姑问安,家姑无恙。”女娘微微欠身,站在门外,朝里面的人行礼。
于氏又怔着,就连身旁正出主意的养娘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外女娘。
女娘身后还跟着位女使,可眸子似是不听使唤般,只往女娘身上看,山水林木一刹那间都失了色。万般色彩光绸,都披到那女娘身上。
痴傻的于氏倒是先反应过来,“你是慎庭新妇罢。”
崔沅绾颔首说是,不卑不亢,只站在那里,便自成一道美景。
“起风了,你要往哪里去?”
于氏的下句话却是自个儿瞎编乱造的,根本不是先前养娘教她的那句。养娘一下慌了起来,忙挤着眼给于氏使眼色,可于氏偏偏视若无睹,自说自话。
崔沅绾虽不知此话何意,却依旧大方回话:“我要往家姑身边去,给家姑问安。”
话音落下,于氏空洞的眼里霎时光亮几分,“那你来,到我身边来。”
于氏招手,唤来人。
秀云在崔沅绾身后跟着,手里端的是漆木四方匣盒。许是清楚于氏的底细,秀云走到养娘身旁,把那匣盒打开,里面奉着的是一张落红帕。
秀云不敢把眼里的愤懑显露出来给人看,今早伺候崔沅绾穿衣前,又给她擦了三遍身子。那处红肿不堪,显然是初次过火所至。秀云心疼不堪,一边给她抹着雪花膏,一边听绵娘说西屋大养娘的要求。
别家哪有叫新妇上门见家姑时带上落红帕的要求呢?何况不是家姑要看,而是家姑身边厉害的养娘要看。
养娘点头说好,没给秀云半个眼神,反倒是叫自个儿手下的女使端上茶,“新妇,给家姑奉茶罢。”
崔沅绾朝养娘施以一笑,笑意明媚,却带着明晃晃的警告。
“家姑,新妇给您奉茶。日后新妇定待郎婿百般好。”
于氏接过热腾腾地茶,茶托摆着烫手的茶盏。想新妇都不怕烧手,给她稳当地递上来,于氏也不造作,遂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养娘闲不住,出声唠叨:“新妇,这冒着热气的茶怎么敢递上去?府里上下谁不知我家夫人不爱喝烫口的茶,只爱冷茶。怎的刚来就忤逆家姑,一点都不懂事?”
崔沅绾笑着应声是,不欲同她计较。反倒是秀云按捺不住,开口怼了过去:“这茶可是大养娘叫小厮备的,我家娘子是接了大养娘递过来的热茶,顺大养娘的意给夫人奉茶。大养娘明知夫人爱冷茶,为何又递上热茶,栽赃我家娘子!”
“你!你敢冲撞我!”养娘被秀云的话激怒,嫣红的指甲指着秀云,大喘着气骂娘。
“新妇,你这女使牙尖嘴利,当真是没教养!”养娘抱手,冲着崔沅绾讨不是。
不过崔沅绾只是在于氏身旁候着,半句不言。反倒是于氏给养娘递了个眼刀:“谁说我不爱喝热茶。”
于氏把茶盏放到四方矮桌上,挺直了腰:“谁说我不爱喝热茶?从今日起,我爱喝热茶,再不喝晾三日的冷茶了。”
养娘未曾想自家夫人会跟她对着干,气得语噎。
崔沅绾知道于氏在向她求助,讥笑道:“大养娘心肠可真是好,晾了三日的冷茶也敢给家姑喝。怕不是为着掩饰什么腌臜事才放言家姑爱饮凉茶的罢。”
“是啊,我觉着新妇给我的这盏茶喝得顺口,心都热了起来。”于氏接话,许是觉着话语太过锋利,说罢便低下头复揪起衣裳来。
养娘气得脸上的肥肉发颤,眼角细纹愈发似利刃,一下下地想把崔沅绾给刮了。
正当屋里僵持之际,一阵戏谑声冲破了门,直嚷了过来。
崔沅绾蓦然回首,见得门被人大力推开来,七八位花枝招展的姨娘先后踏过门槛,红的绿的,肥的瘦的,用的是连最粗糙低下的胭脂香粉。
一瞬,无数粉尘飞扬,透过斜射过来的日影,朝屋内扑了过来。
来的是一群没脑子的,崔沅绾欠身朝姨娘问安。
香肌玉肤、聘聘婷婷的少|妇轻笑,心里却暗下狠计。
上辈子温吞隐忍,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肆虐。
她不想再忍着了,横竖一条命而已。
晏绥的偏爱给了她底气,可她真正靠的,是自个儿一以贯之的狠心。
在宅院呆久了,显些消磨去本性。婚后,才是显山露水的起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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