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荧悔在回院子的路上,这位被刺经验丰富的公子亦步亦趋跟在她后头。

    郁厘带着云素双走了,殷翊要去趟白铜楼,荧悔一心只想速速回屋抱着玉枕睡觉,却没有想到身后缀了个甩不脱的尾巴。

    荧悔快,他也快,荧悔慢,他也慢,荧悔没有开口,他也不敢开口。

    结果便是,她想着甩人,他想着跟人,走着走着偏了道,不晓得到了哪处犄角疙瘩。

    此时荧悔才终于回头看他:“这位……云中?”

    忽然忘了是他没介绍过自己,还是她没听着。

    他呆了一下:“我叫北冥脩。”

    荧悔了然:“哦,北公子。”

    “不是北公子,是北冥公子,啊,你叫我阿脩就好了。”

    “……”荧悔把这两个字放在嘴里磨了一遍,感觉接受不了,“北冥,你跟着我做什么?”

    北冥脩摸摸头,咧开两颗虎牙:“我不认识路,所以跟着你走。”

    “……我也迷路,怎么,你想要迷迷得路么?”

    北冥脩提着绢灯,闻言哈哈朗声大笑。

    跟在她后头,十分乐呵地开了话匣子:“九公子真有意思,其实我的意思是,殷城主肯定不会丢下你不管,你就随便乱走,城主定会派人来寻你,可我要是乱走,竖着进来,就不知得断成几截出去了。”

    是个心思挺清明的少年,但话里的意思,荧悔不十分敢苟同,说出自己的切身体会:“不至于的,殷翊他是个周到、客气、有礼的城主。”

    一连三个词,将北冥脩一张娃娃脸打得惊愕不已,声调拔高三个度:“九公子这是打哪听来的消息?”

    荧悔心道,这不是打听来的消息,是殷翊给她的感觉,但感觉这个东西,见仁见智,实在是很不可捉摸,故而她也没有多说。

    杨柳含烟,纤纤白苎,耳畔时有鸣蝉夜语。

    二人走到一处园子里头,荧悔拂花往前,循着光亮之处走,衣襟落上乌斯菊细嫩花瓣。

    北冥脩自觉接受不了“周到、客气、有礼”这三个词冠在殷城主身上,换成恣肆不羁、阴晴不定、笑里藏刀才比较适合……

    但这个话题再进行下去,就变成在殷城主的地盘讨论他的性情问题。

    若是被殷城主知晓,很可能被他打得健康有问题。

    北冥脩自觉花拳绣腿,挡不了殷城主一剑,脑子一转换了个话题。

    “我们云中下了五个月的雨,我父王叫我来凛东找殷城主帮个小忙。你呢,听说你从平顶山下来啊,平顶山什么样啊?对了,你喜欢吃鱼吗,我们那的鱼可好吃了,发了水灾之后啊,全冲上路来,我一路来凛东城吃的都是鱼干……”

    一大串话蹦下来,荧悔听得挺认真,时不时回个一二句。

    在北冥脩的话题进行到鱼干的第十种制作方法时,一道赤色的身影从攒攒密密的无尽夏中走出来。

    “九公子,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北冥脩跳将起来,脚底落地的一刻被八里领着往客院去。

    穹顶一轮淡月,藏了一夜,终于从云层中爬出来。

    殷翊身上带夏夜浅花香,带着她往院落走:“北冥家的同你说什么?”

    荧悔往后一指:“他说什么你该去问他,人还没走远呢。”

    手还未放下,被殷翊捏起,荧悔一记眼刀飙过去。

    “九九。”

    他轻轻叫她一声,没有松手,微暖的指头在她沁凉的食指打了几个转。

    有点痒,指腹在升温。

    荧悔低头一看,一圈一圈银红相间的细绳从他的手指上滑落,落入她的指头,落定,细绳松松,其下坠着一枚小小的、通体漆黑、无光无芒的弯月状玉石。

    冰凉的,躺在她掌心。

    月华铺在他肩领,少年一贯吊儿郎当的神色肃起,眉目认真,就连额角的碎发也安分下来。

    “送你的。”他的声音略低略哑,像夜风拂过海边生苔的礁石。

    荧悔食指细长、冷白,红色细绳绕了四五圈,衬出几分风流绰态。

    她抬高手,墨色弯月下坠两寸,食指上细绳倏地收紧,她微微仰头,脖颈纤细,弧度美好,正借着月光端详。

    你看玉,我看你。

    天上玉轮,地上弯月,在看我们。

    殷翊耳根悄悄热。

    荧悔突然看向他:“和顷雾一样的材质?”

    “喜欢吗?叫弯月。”

    “喜欢,能不能变成弯刀什么的?”

    “……你很想割死自己?”

    两人的和平状态比六月的蓝天还难以维持,他总是在致力于激起她除了冷漠之外更多的情绪。

    而考虑到收了一件挺中意的礼,荧悔难得没有同他计较,甩着弯月回了房,回头看一眼殷翊,竟然也跟着进了她的房里,不由诧异:“你怎么还不走?”

    “帮你戴起来。”

    “我自己能戴。”

    “你且看看再来说话。”

    荧悔被这句刺到自尊了,她拉下细绳,往头上套了一套,僵住,但仍然淡定道:“……绳子短了。”

    在殷翊心里,送出定情信物是要讲个仪式感的,他推开一扇窗扉,月色倚窗入屋,如练如雾。

    “……不短,过来。”

    夜风熏熏,银蟾光满,她背光坐在窗下,月华在她耳廓渡上一重温润玉光。

    殷翊解下细绳上的银扣,按着她的肩头,攒着力带着她旋了一下:“转身。”

    荧悔还在为这小银扣如此复杂的解法感到惊诧,墨黑弯月和清润月光便一道自额前落下,弯月贴在锁骨,殷翊双手从她两鬓往颈侧落,最后停在她后颈,轻微的触感落下来。

    有些痒,后颈在升温。

    须臾,殷翊收回手:“好了。”

    可是荧悔很愁:“有没有必要做这样复杂的扣子,你若不在,我怎么把它解下来?”

    殷翊语调微微扬:“你还想解下来?”

    在她的脾气上来之前,殷翊自觉收嘴,转话题:“云中多雨生变,云中王镇不住了,我要走一趟,你与我同去。”

    荧悔来回抚着弯月,对人身的温度不能将之捂暖这一点感到稀罕,模糊应了一声。

    所谓“你与我同去”,殷翊竟没有在前头加一个“明日”。

    此时荧悔无精打采骑在马上,日头将将升起,天空蓝中还覆一层薄薄的白。

    她与殷翊一行二三十人已出了城,往云中而去。

    大家都不习惯如此早起,饶是荧悔在山上日出而祸,日落不息,下了山也养得惫懒。

    这说明人要养一个好习惯许是要几个月甚至几年,但要纵出一个坏习惯,只消几日,但若有一个时刻纵着你的人,这个时间还能更短。

    日头渐暖的时候,荧悔挑了个路边小茶寮吃早饭。

    殷翊此人很是有些虚头巴脑的公子病,从这张泾渭分明的桌子就可见七分。

    茶寮里的木桌粗糙老旧,桌上甚至有些许不平倒刺,荧悔面前桌上放着一只粗陶大碗,里头八分满的浓香豆浆,她捏着一只肉包子吃得又香又满足。

    殷翊身前一只紫檀两撞的小提盒,早点琳琳琅琅摆了一桌,都是些饱腹又精致的吃食,他慢条斯理地吃,眼神往她手上落了好几次。

    荧悔啃了口包子,吞下去,慢悠悠喝口豆浆,举起包子:“你想吃这个?”

    殷翊脸色复杂,看到包子上细小的咬痕,是想接过来,荧悔反手收回去,指着门口那老汉:“那边有,自己去拿,顺便替我把钱付了。”

    殷翊:“……我不是……”

    荧悔喝一口豆浆:“那你看我做什么?”

    殷翊:“我给你备好吃食了,你跟我一起吃就行,怎么吃这种粗糙的东西?”

    荧悔看两眼手上白胖柔软的包子,实在不明白,究竟哪里白得软得让他不满意,硬是要从包子里挑出粗糙二字。

    正要同他辩驳一番,远处传来激动的呼喊。

    “阿九!”

    喊声震透人心,跟着朝曦穿破稀薄晨雾,茶寮里的二十多人都愣了,一早没打起的精神都让这一声喝醒。

    荧悔左右看看,叫谁?

    殷翊直接飞起一支象牙筷射向来人。

    一身白衣的北冥脩翻身下马,堪堪避过,对着荧悔和殷翊眉开眼笑冲过来:“诸位诸位,真是抱歉,我来迟了,你们果真是在这等我的吧,真是令人感动。”

    荧悔问对面人:“你在等他?”

    殷翊眼波都没动:“没有。”

    北冥脩丝毫不觉尴尬,坐到他们一桌,从怀里掏了条长长的布,里头包裹着褐色的扁状物,扒开顶头的布,有滋有味啃起来。

    “……”两人凝滞片刻。

    殷翊没忍住:“你吃的这什么?”

    “咸鱼干啊,”北冥脩抬起挥了挥,咻咻生风,扇出一股熏鱼味,“殷城主你吃不吃?”

    “……”殷翊将自己的碗碟移到一边,无声拒绝。

    北冥脩一看,桌上多了一个空位,登时笑开了嘴。

    手往怀里一掏,又掏出一条咸鱼干“啪”地拍在桌上,咧开十六颗洁白牙齿,热情道:“阿九你吃不吃?”

    “你自己吃。”殷翊笑眯眯瞧他,杀机从眼尾泄了一丝。

    荧悔端碗的手僵滞了一瞬,没想到,那声阿九是叫她的,真是太、难听、了。

    北冥脩不敢招惹殷翊,便继续向荧悔介绍道:“我们云中的鱼,很好吃的,发了大水这两条冲得最快,冲到我的马蹄下头,乃是我的心头鱼。”

    荧悔又捏起一个包子:“君子不夺人所爱。”

    她将包子掰了一半,递给殷翊。

    殷翊手刀本来已经举了一半,见身前多出来的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上头是半个掰开的包子,热气腾腾,细腻软白,香味盈逸,果真……说不出粗糙二字。

    手刀缓下,包子重要。

    荧悔收回手,下巴努努茶寮外:“记得去付钱。”

    吃完早饭,众人继续上路。

    北冥脩跨上马骑到荧悔身旁,絮絮道:“阿……九公子,你们平顶山有没有什么符纸法器之类的,可以镇镇我们云中的雨,你不知道,云中的天跟捅了个漏子似的,下得人心里头都发慌,我现在都还觉着身上哪儿没干,潮得可以生蘑菇。”

    荧悔一听,冷淡的面容顿时升起些兴致:“有啊,现买现画,要不要买?”

    北冥脩目露不解:“咦?符不都是送的么?”

    荧悔一副高人模样,淡声道:“白给的东西不过唬唬你们这些不懂行的,装装普济众生的样子罢了,符纸这种东西,定是越贵的越好。”

    听起来竟很有道理,北冥脩连连点头:“好啊好啊,多少钱?”

    荧悔抬手,伸出两指:“两颗金珠。”

    殷翊的声音幽幽响起:“北冥脩。”

    “啊,”他正从两条咸鱼干下面翻钱袋,闻言茫然抬头,“怎么了?”

    却只见一道极细的黑影从身侧袭来,他又不擅武,那一瞬间直觉躲也躲不过,想着结结实实挨了这莫名其妙的一鞭,再同殷城主讨个伤钱,如此也不亏。

    谁料转瞬之间,那鞭子竟不是落到他身上,“啪”地打在了他身下的马臀。

    马儿吃痛,扬起前蹄,嘶啸一声,绝尘而去。

    徒留响彻天际的惊吼声“啊————”

    “可怜的小白————”

    “殷城主你打了马要给伤钱的啊————”

    荧悔慢吞吞策马,捂着口鼻等那阵烟尘过去:“那不是匹黑马么?”

    殷翊转头看她,接的却是她刚才和北冥脩的对话:“你又不缺钱,画什么符?”

    荧悔懒得解释:“金珠这东西,自然是越多越好。”

    殷翊好一会才闷声说:“我给过你两颗金珠,你不能要旁人的金珠了。”

    “这是为何?”

    再难以启齿的话此刻也不能不启齿了:“我给你的,不同于一般的金珠,那是我们家传给媳妇儿的信物。”

    “……”荧悔略感不妙,家传信物这四个字,听起来就很重要很值钱的样子。

    殷翊勒马停下,好像有什么脱离了掌控:“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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