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叠嶂烟浓,雨声淅淅,一道接一道古朴悠远的钟声在泼天雨幕里缭绕,带着潮气,荡得更沉。

    晨钟暮鼓,山门始开。

    荧悔撑着一柄油纸伞,脖颈纤长,如瓷如玉,下颌拉出一道流畅线条,她正微仰头。

    看伞面上一丛翠绿青竹,骨节二三,苍劲挺直,让她想到那日殷翊挡在她身前的手。

    依着她的脾性,不把那只往她脑门飞来的葫芦飙个旋儿击回去,给那人的脑门儿送上一个大红肿包,她就罔为平顶山人。

    但她其实从未想过有哪一日,有人会挡在她跟前。

    她自小学剑,学的是孤剑,是背水之剑,是独啸之剑,并肩作战这四个字自来不在她的考虑范围,更从未有过交付后背的荒唐想法。

    但这个少年为她挡了一记,即便只是一只小葫芦,她却看得出来,假使飞过来的是一排尖刀,要他徒手接,他也是会接的。

    她承他的情。

    若是哪一日,有人朝他飙刀子,她也该一展身手给他接一接,有接有还,再接不难么。

    想到这里,就十分期待这个时机快点到来,好了却她一番心事。

    但是,昨天他说——他伤心了。

    这个事情昨夜倒没有如何困扰她,只是今晨睁眼时帐幔里正昏暗着,他离开前那道极轻的叹息就跟一直盘旋在她房内一样,带着酝酿了一夜愈加复杂的情绪,跌跌撞撞地打入她耳里,令她破天荒地起了个早。

    收回眼神,揉了下后脖颈,起得太早,如今整个后脊像条紧绷的绳。

    她没有等人的习惯,更没有等人等得后颈发酸的习惯,所以在殷翊开门之前,她已经持着伞跨出了院子的月亮拱门。

    至于方才她站了半刻钟做什么,那一定是伞面上的青竹一身傲骨尤为风流,一定是雨滴碎在竹节上的声音尤为有节奏,惹她驻足欣赏了半日罢了。

    ……

    昨日送他们到落脚院落时,北冥脩就一再叮嘱,今日要到膳厅里一同吃早饭。

    但荧悔在偌大的云中王府里绕了半日,成功把自己绕在了一片偌大湖面上。

    雨点在水画出细密的圆圈,湖上栈道纵横交错,两边时有水榭楼阁。

    没有见到一座北冥脩口中的“膳厅门口那扇很气派、很朴拙、爬满绿藤的石头大门。”

    她曾多次反思,为何下山之后总容易迷路,这个原因应该要归在平顶山上的路实在太简单,直上直下,只一条主路,迷路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

    导致她前十六年都未曾分出心神在记路线这件事情上,没有天赋,没有后天练习的机会,自然而然的,她认路这个技能几近于无。

    幸好云中王府人丁兴旺,她在半路上遇到了个善心人为她引路。

    善心人一身紫衣,看着很有世外高人的模样。

    他告诉她,云中王有个习惯,喜欢召集家人、客人同聚膳厅一起吃饭,尤其喜欢在饭前进行一番致辞,有时讲讲云中轶闻,有时讲讲自己新作的诗词,有时讲几句名人轶事。

    总之据说从他继任云中王以来,饭前致辞便没有重复的,故而大家还是很卖面子。

    若是不想参与此环节,晚一刻钟去,是刚刚好的。

    但荧悔想的是,大家卖面子的重要原因,可能还是云中王府不让私设小厨房。

    他们走到石门外,还有数丈距离,耳边刚好传来云中王中气十足的致辞收尾。

    荧悔感叹这位善心人时间拿捏得如此精准,可抬眼一看,殷翊来得也正是时候。

    她从左侧栈道而来,他从右侧栈道而来,算着距离、步行的速度,他们应该在那扇爬满绿藤的门前相遇。

    但殷翊见到她时,脚步略停了几息,漆黑眼眸在她身上定了定,又移向她身旁。

    这样一停,导致荧悔比他早两步走到门下,她也略停了停,左手抚上伞柄,收伞。

    身旁一道带笑声音:“九公子,前面还有一段路。”

    又传来一道不甚客气的声音,“她是在等我。”

    说话间,头顶罩上一重略大的竹节伞面,手里的伞被拢起,接过去,她顺势收回手,鼻尖传来清新熟悉的沐膏味。

    殷翊和她并肩往里走:“城野说你早晨在院里等我。”

    “起得早,随便等一等。”

    殷翊揉了一把头发,沐膏的味道从发丝间透出来,夹着他身上的少年气息,声音缱绻:“昨夜没睡,早起沐浴,耽搁了一会,下回进屋里来等。”

    没睡。

    一句话里,这两个字咬得不算重,莫名其妙抓人耳朵。

    未及思索,后头的人插嘴进来:“九公子和殷城主住一个院里?”

    荧悔略偏头,伞面遮住大半视线,看不见他的样貌。

    殷翊已经头也不回代她回答:“丹阕,有意见?”

    这话倒不像真要他说出什么高见,只是单纯噎他一噎,止一止他的话头。

    丹阕笑了笑:“对你的意见多了,你要从哪年开始听起?”

    殷翊不客气道:“不如从十四年前?”

    丹阕:“……”

    荧悔不明白这两人在打什么机锋,只是挺好奇,她下山这么久,还没见过一个能在殷翊跟前讨得了好的人,如今有人能同他对上一对,她敬他是条好汉。

    思量间,三人入了膳厅。

    内有一张硕大的圆桌,杯盘琳琅。

    首座无人,其下依次坐了十七八个男男女女,最末席还有两个三四岁的小豆丁,荧悔一眼看过去不由佩服起云中王,老当益壮。

    云中王尚未入座,首座左侧右侧皆空了两个座位,眼神在殷翊、荧悔和丹阕三人身上来回转了一圈,头一回不晓得如何分座,怕一个不慎,得罪了这三尊大佛。

    幸好这三尊都不是什么讲究佛,殷翊让荧悔坐左上座,自己挨着她坐下座。

    丹阕笑吟吟往右侧下座去,被云中王劝着往上座落座。

    侍女婉静,井然有序地端上盘碟杯盏。

    座上众人从大到小举止优雅,有礼又不失活泼,轻言浅语地互相打趣。

    一派宜人的热闹。

    北冥脩隔着一个殷翊,同荧悔兴致勃勃地介绍起早饭的吃法。

    刚起个头,夹在二人之间的殷翊轻扣了下桌面,北冥脩话音被打断一瞬,殷翊从后头侍女手里取过一杯山泉,递给荧悔,“水。”

    荧悔握着杯盏,侧额,透过殷翊看北冥脩,他这才恍然似的继续说起:“今晨厨房里做的槐叶冷淘,用青槐嫩叶和甘菊捣汁,加上鱼头汤和入面粉,做成了面,熟透后放入加了冰的冷水中,捞起用茶油拌了,又凉又韧,可好吃了,是夏日的一道美味。”

    荧悔于厨艺一道没有什么钻研,这一通听下来,于字面上的意思大多不能理解,但领悟到了北冥脩话中深意,云中王府的槐叶冷淘,乃是繁琐程度和美味程度成正比的一道美味。

    “多谢。”荧悔朝北冥脩客气地颔首。

    左侧立刻传来一道温润声音,可以想象说话人噙着浅笑的模样,“九公子喜欢什么口味?”

    她还没开口,甚至脑袋都来不及往丹阕那儿撇,一碗拌好的槐叶冷淘已经移到荧悔跟前。

    荧悔的目光从槐叶冷淘往上移,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眸,他也看她,视线很快移开,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她只好客气地回了他半张饼。

    丹阕却笑了出声。他晓得殷翊这是做给他看,彰显差距,你还在问,我已经熟知她的口味,还带着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的警告,爷知道你的脾性,但这不是你能招的人。

    殷翊同样明白,丹阕是笑殷翊也有今天,笑殷翊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笑殷翊拿捏不住荧悔。

    夹在中间的荧悔难得地陷入深思,殷翊看起来这样正常,但师傅说过,一个人在不该正常的时候正常,其实是一种反常。

    她原有心问一问,他今日是否还伤着心,若是还伤着,往后就要多多习惯,他若需要,她可以传授他几句平顶山修心绝学。

    可看他的模样,她又有些拿捏不准。

    今日的槐叶冷淘得了一致好评,可到出膳厅门时,北冥脩洋洋得意问起她味道如何,荧悔却并不十分想得起来那碗槐叶冷淘是个什么味道。

    殷翊落在后头不知同云中王说什么,她绕着回廊,静立在石门边上,一丛浓密的无尽夏遮住她的身形,小姑娘们三三两两在侍女陪伴下离开,时而窃窃私语。

    “殷城主长得真好看啊!”

    “若是殷城主乞巧节时还在云中,我必是要同他表白的,若是不在,我就同丹阕公子表白!”

    “我喜欢九公子……可是九公子好冷啊,方才席上我都不敢看他第二眼。”

    “你挑谁不好,竟挑了个最难搞的,谁敢把神拉下红尘啊?”

    “好吧好吧,那还是丹阕公子吧。”

    女孩子们的声音这样娇俏,青涩而热烈的喜爱不吝于宣发,可爱又率真。

    却激不起她半片心潮。

    天边滚来一卷一卷的乌云,雨势猛烈,身后有脚步声,踏步轻,落脚稳。

    “九……姑娘?”

    荧悔没有回头,抱胸而立,应了一声。

    她在想这样大的雨,一刻钟的时间,湖面就涨了半寸,老天爷要将这个猛劲持续多久,才能让池水漫上上头的栈道。

    来人站在她身旁,二人立在绿藤石门下,绿意森森,水面清漪。

    “漫不上来,湖壁有泄水管道,涨的速度追不上排的速度。”

    荧悔这时才扭脸看他,方才一路同行而来,雨幕里她竟然没有仔细看他长个什么模样,圆桌上他们隔着一个空置的首座毗邻而坐,她也不曾往他那边打量。

    此时一入目,烈烈暴雨中,朴拙石门下,显出个倜傥清俊的贵公子模样。

    长而秀的眉,眉峰底下眼波温柔,嘴边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与他一对视,有如沐春风之感。

    丹阕。

    荧悔终于想起来,这据说是个代号。

    仙琉岛历任岛主,都叫丹阕。

    传言四城一山一岛的掌权人从来不打交道,但这方小小膳厅,一刻钟前就聚了四个,可见传言之所以是传言,不过是孤陋寡闻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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