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风止雪歇,是个晴天。

    余莹和顺娘睡醒了,借着熹微的晨光把自己裹得跟个棉花包似得,下去推门,一股冰冷清爽的空气迎面而来。

    凉透了但是没有污染的空气,让人精神一震。

    外面是个篱笆围墙的小院,一架早已经枯萎的扁豆架子,中间的石磨,正屋门前的两株石榴树,俱已经落满又厚又软的雪花。

    王氏早已经起床,正用大竹扫帚扒拉院子里的积雪。

    要是大户人家,有了媳妇和丫鬟,肯定万事不动手,只指使别人干的。且媳妇子还得每早晨伺候着请安呢。庄户人没有那讲究,王氏素来勤勉早起惯了,又把个娇媳妇和小丫鬟只看得如同自家女孩般,家里活儿倒是她干得多些。

    原身最初极为不安,挣扎着想照着老规矩,自己累倒也罢了,主要王氏坐立不安的,百般说不讲究那个,回头也就算了。

    余莹想,穿到这户人家,倒也不算很受罪。

    看见两人,王氏便对余莹说:“你今儿还难受不,这么早,天冷,要不再睡一会儿?”

    余莹摇头道:“谢娘关心,我已经大好了。我和顺娘先去烧水。”

    这滴水成冰的冷天,没点儿热水,脸都不敢洗。

    去了灶房——一间低矮的小屋,用葫芦瓢舀了些干净雪烧水,余莹把个小厨房转悠一圈,盘点有啥吃的。

    房梁上吊着一条带猪皮的肥瘦肉,不到两斤的样子。不算高的柴草垛子边堆着白菜,土豆,一些晒干的茄子皮,豆角,和小缸子腌萝卜缨子,几个干疙瘩,腌萝卜干子等。

    缸子里有杂豆,杂米面,白面和糙米。

    这还是因为快过年了,所以预备齐整呢。

    余莹:就这?她想吃好吃的呜呜……

    “顺娘,咱们早晨吃什么?”

    “面粥,咸菜。”

    这边每天早晨都是面粥,咸菜。倘若粥熬得厚稠,还算是家里阔呢。至于松软的包子、金黄的芝麻饼,鲜香的鸡汤精肉小馄饨等等,那是有产业的大户才吃得起的。

    余莹不死心,问:“能蒸肉包子不?”

    顺娘一副她疯了的表情看着她,压低声音道:“小姐,这不是在咱家里啊,这是姑爷家。肉是留着过年包饺子吃的。”

    顺娘有点同情小姐,也有点同情自己。余家是官绅,有钱体面,吃穿都是好的,那时候她们早晨也能吃上肉包子。

    只是,当初裴素父亲和自家余老爷投契——那是两人都年轻还没有出头的日子——订了子女娃娃亲。后来裴父没起来,仍是耕读传家,自己老爷却科举出头,做了监察御史。

    按理说这亲事就不太般配。

    去年,裴家大儿十六岁,该娶亲了,裴家远迢迢去问信——倒也没想着高攀,是想着两家不合适便解除婚约,各自嫁娶,以免不告自行失了礼数的意思。

    但余老爷极为爱惜名声,他那官儿当得好坏,和名声也有关系,不肯叫人说自家嫌贫爱富,不守信约。但自家嫡亲小姐金尊玉贵,花容月貌,指着她嫁入世家豪门,自然不能让她嫁给穷后生。

    于是极为自然的,娃娃亲落在养女余莹头上。余莹父亲和自家老爷是故交,早死托孤,无亲无朋,犹如无根飘萍一般。养父母把她养大,又给了六十两银子的嫁妆,一个粗使丫鬟,发嫁给一户正经人家,谁也不能说出什么。

    且他们还有个说法,若嫁妆给得太厚,丫鬟给得太多,难免做媳妇的依仗富贵欺压夫家。

    至于生活水平的落差,生活中的各种琐碎磨难,那就是各人的命,自己受着吧。

    余莹着实不想只吃粗面粥和咸菜。在现代自食其力,她能吃生活的苦,不愿意吃饭食的苦。且好歹身边还有银钱,在这里,二十两银子就够四口之家活一整年的,她想吃口好的,还不行吗?

    “炒个豆酱白菜,煎几个土豆丝饼。”

    饭桌上,王氏瞅着一碟喷香的炒白菜,和金黄色滚烫冒热气的土豆饼,有些傻眼。

    顺娘头都快低到脚尖上去了,局促不安。她不敢做,苦劝不得,小姐竟自己上手,炒白菜做土豆丝饼,别说……煎炒时小油花滋拉滋拉的,香气四溢,还挺馋人。

    “娘,煮的什么东西,这么香?”

    兄弟俩暂时住在正房用布帘子隔开的东间小屋里。吃了昨儿添减过的新药,裴秋昨夜咳嗽好些,烧也退了不少,如今只是额头微热。裴素吃了新药,面色也好许多,精神也比昨天振作。

    说起来还有个趣事。昨儿顺娘抓完药就回来学着说,姑爷的字大有进步了,药铺的掌柜看了药单子上姑爷改的字,直说漂亮。要留下来给儿子当字帖学着,因此还免了一半的药钱。顺娘乐得省钱,但怕以后还得抓药用,不肯给,掌柜的又给她誊写了一份,她便留下旧的回来了。

    王氏听了很高兴,她就喜欢听人家说儿子学习好。

    余莹说:“字虽然好,相公改的药方应该是很不错的,我估计掌柜的也是想要药方。半付药钱,咱们怕吃亏了。”

    裴素笑说:“无碍。”

    心想岂止是吃亏,吃亏吃大发了。后世他书法名满天下,一字千金,掌柜得的这几个字若不扔,等十几年后是值得几千两的。

    不提这些,八岁的裴秋闻着难得的香味,竟然自己披衣爬下来。从里屋揉着眼睛,单脚一蹦一蹦过来——另一只脚在山上扭着了,还有些疼。

    王氏忙招呼小儿子过来,摸摸头,抱在怀里,有些犹豫道:“素儿媳妇,今儿这些饭菜……”

    “娘,没有大油大荤,他俩生病也吃得。”余莹理直气壮:“生病了,需要稍微吃的好些,才有气力恢复。我们也需要稍微吃得好些,不然抵抗不住严寒,生病了,花费更大。”

    她心想自己实在太有良心了,因为不想馋着生病人,所以没有炖肉,油也放得少些。

    哼,等这俩病人赶紧好了之日,就是她对那条猪肉下手之时。

    王氏没话说了。她心里知道,委屈媳妇了。媳妇子高门大户的养女,若不是他们去问亲事,下嫁给他家,怕至少也能嫁给个小富之家,吃不了这些苦。

    且快过年了,家里两个病也有好转,“吃吧,吃吧。素儿,也尝尝你媳妇手艺。”

    裴素夹个土豆丝饼,轻咬一口,软糯,焦香,且可喜的是油并不大,居然挺顺口。

    “莹娘手艺真好,十分可口。”

    余莹骄傲地想,那是当然。想当年她在便利店做热食可是一绝,多少学生指定放学后来吃这一口。她自己就爱琢磨吃的,小视频一搜,跟着美食博主们做,什么豆腐卷子,手抓饼土豆饼鸡蛋灌饼甚至板面拉面炖肉炒菜都不在话下。

    裴素看着莹娘骄傲飞扬的小表情,有点好笑,夹了一筷子脆嫩可口的炖白菜放入口中,心情也有点愉悦。

    自从吃了昨晚的面条汤咸菜丝,他已经做好了吃苦的准备。农家舍不得油盐酱醋,且没有做好吃的经验,素来弄熟了就行,对他这金尊玉贵十多年,嘴已经养刁了的人来说,自然难以下咽。

    倒也不是抱怨。想起娘亲和妻子苦巴巴的,没跟着自己过一天好日子就枉死……且自己现在离改变状况还有一段时日,他心里其实很歉疚。

    没想到莹娘性子改了,做饭还挺好吃,也舍得吃,其实反而更合他的心意。

    裴秋挤在王氏旁边坐,伸手抓了块土豆饼,咬了一大口,还没咽下去,又用筷子夹了一大口豆酱炖白菜。咧嘴笑了:“娘,嫂子做饭可比你做的好吃多了!”

    王氏也笑了:“小馋猫!”

    眼看大家都夸赞她的手艺,余莹谦虚地想,我果然是个做饭天才。就是说嘛,民以食为天,谁不爱吃好吃的,有土豆饼和炒白菜,谁愿意光吃咸菜丝啊。

    吃完饭,收拾碗碟,裴秋还嚷着没饱。

    余莹摸摸他头,说:“你病没好,不能多吃,若积食会更发烧的。”

    “你嫂子说的对。秋儿,走动走动消化食物,等会儿吃了汤药,再上床睡觉去。”生病就得吃药多休息。

    裴秋撇撇嘴,他讨厌死苦药了,但不敢不听大哥的话,进卧房前扒拉着门框子扭着头,可怜巴巴叮嘱:“那等我好了,嫂子你能再给我做好吃的吗?”

    余莹一看这是同道(美食)中人,心中一动,果断道:“一定!”

    嘻嘻,以后婆婆要是唠叨节俭,她就可以借弟弟嘴馋的名义一起吃好吃的了。

    裴秋也笑得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八岁正换牙呢:“说话要算数!”

    裴素看着幼年弟弟的无齿笑容,想起阎王将军裴秋曾因奢靡无度受的无数封御史弹劾,嘴角隐约抽搐一下。

    杀人如麻挥金如土的铁血阎王,还有这么天真无邪的时候……

    便觉得袖子被一扯,扭头看见妻子望他:“你身子如何?等会儿能去兑银子吗?”

    裴素:“我身子无碍。正好天也明亮了,这就收拾出去。”

    裴素和兄弟暂住一屋。其实便是病前,他一心苦读书,怕贪/欢丧志影响学业,两人一直并未圆房。这于刻苦学子也不算奇事,虽然王氏着急,可学业更重要,也无奈何。

    王氏对余莹格外好,也是觉得娶回来先叫人守活寡,对不住她。

    余莹能坦然面对裴素便是因此。要是猛不丁知道自己和个陌生高中生成了真夫妻,她再心大,也得一时接受不了呢。

    丈夫愿意当和尚苦读,甚好甚好。

    至于以后的事情等以后再说。现在换银子第一重要。

    裴素带领余莹蜿蜒向南,路上积雪冰滑,并不好走。幸而目的地不远,不过两顿饭时候便到了。

    院子里敞着门,墙上悬挂横七竖八一些动物尸体,雪地上则躺着被开膛破肚的一头野肥猪。拿着尖刀正剔骨肉的猎人王井个子高大如黑铁塔般。此时为方便干活,卷着高高的袖子,仍热出满脑门汗。

    村人都是种地的,以有田地为荣,没有田地的人才去打猎放排,素来不算是正经营生,也不大被人瞧得起。

    不过王井例外。他独来独往,武艺高强,听说和道上也有点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大家都不敢得罪他。

    且此人不设店铺,不与屠户猪肉贩子什么的争抢生意,猎的东西就扔院子里,大伙儿过来买,比外面便宜许多。又因他本领高强,常能猎到些稀奇东西,有时候连贵人老爷想吃个稀罕物了,都派人过来瞧瞧。

    看见不常出门的小夫妻俩来了,略微讶异。王井一抹脑门汗珠子,招呼道:“裴素小哥儿,你小夫妻今儿过来割肉?真是罕见。算你们赶巧了,现宰的野肥猪,新鲜地很哩。”

    裴素年轻又没有功名,这边都是直呼姓名。要是他考取童生,怕就得改口叫裴公子了。

    裴素道:“王大哥,我找你有事。请进屋说话。”

    王井有些好奇,扔下尖刀,在身上汗巾擦擦油手,笑道:“你找我能有啥事儿?屋里乱,别笑话,进屋去吧。”

    王井不是客套话。他一个单身汉子,屋里的确脏乱。

    裴素一进去,也没客套,就把和魏二家的借贷之事如实说了,拿出首饰来,对王井道:“王井大哥,你是个实在汉子,有武艺在身,又有道上门路,魏家的在村里独不敢惹你。我们愿意折几两银子,在你这里兑换,如何?”

    王井听完,看看首饰,在手里掂量一下,说:“我知道魏家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这几个首饰,能值个三十四五两。这样,我给你三十两整,再给两条子野猪肉。你觉得合算,就留下。若讲价,就算了。你须知道,就算我有门路兑换银子,也还得跑动,没得白干活的道理。”

    “王井大哥说的是极,就这么办。”

    来之前,裴素已经和余莹商量好了。余莹也宁肯拿没有后患的钱,两人自然没有疑义。

    王井杀猪卖肉,别看家里脏乱,的确有钱。

    说真的,三十两在村里算是巨款了,有点穷人家除了糊口,连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除却几个地主富贾,也唯独他有这个财产。

    王井也不避讳人,进里屋不一会儿,取出几个小锭子和不少散碎银子出来。做买卖有钱称,找出来给他们称着看。

    笑道:“得亏快过年,有老主顾的几桩大买卖,不然一下子哪儿来的这么多钱,还得往外借去。”

    裴素目光一扫,银两散乱,目测差不多数,笑着回道:“正是这话。还请王大哥替我们守秘。王大哥是好人,我们自然不怕,怕被宵小得知,惦记偷盗,我们又不似王大哥武艺高强,威名远播,反而不得安宁。”

    王井定睛看他一眼,见他一脸信任,不禁心里舒服:“素哥儿放心。你个读书人,能这么瞧得起我王井,一切包在王井身上。”

    在他这种人看来,尊重是比钱财更重要的东西。

    余莹把首饰留下,用方布包银钱,系个紧紧小包袱,免得路上摇晃发声,引人注目。古时候十六两为一斤,这些钱合起来快两斤重,衣襟里面藏不住,她便手提着,隐在旧斗篷里,不叫人看见。

    出了门,王井又在院子割了两条鲜野猪肉,有五斤沉左右,找草绳系好,递给两人。

    这样他凭空也赚了三两多银子,够他卖大半个月赚的钱了,且裴家小夫妻又对他尊重,心里也蛮高兴。

    正要寒暄告别,便听见院外马蹄阵阵,狗叫鹰鸣,又听得有人高喊:“猎人王井在吗?我们家大爷今儿上东山宴请贵客,快收拾几条新鲜猎物来。”

    一听,声音很熟,正是魏二的尖锐嗓音。

    三人顺着声音一看,就见几匹高头大马,穿着干净黑色衣裳的男仆骑在上面,腿边挂着些鸡鸭鸟禽。旁边一辆两轮红漆木车,拉着些野餐的炊具,布幔等物。

    马匹正中的空地,有个光鲜崭新的青布轿子。

    只听魏二笑道:“裴素,怎么你病好了,药钱还没花干净,又有钱来割肉?”想起昨日家里的损失,看着裴素手里两条鲜红结实的野猪肉,便如他偷了自己家的肉一般,着实有些眼热。

    话里很有轻蔑调侃的气味,周围仆从都哈哈笑起来。

    裴素还没说话,余莹先生气了,冷哼一声笑道:“魏二,你媳妇到处借钱,都能吃得起肉。我们堂堂正正的人家自然也买得起。”

    声音虽嗔怒,却又清又脆,如黄莺出谷。

    魏二脸色一变,正要骂人,却听见主人喝到:“魏二,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狗嘴。”

    轿帘一掀开,下来个锦袍华服,个子高大的青年。

    二十多岁,面白无须,看起来富贵堂皇,有几分俊朗。眼光扫过余莹一眼,便转向裴素。

    单养德眉毛一挑,扬声笑道:“裴素,你我也算同窗过,可有几年不见面了。今儿赶巧遇上,山上我请了县太爷和各位名宿文人老爷们吃酒,要不你也一起过去,喝两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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