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素前世做监军的时候,病体羸弱,却让无数虎背熊腰的悍将惧怕不已。
得他心的,大力栽培,迅速就能积累战功拜将封侯。为他所厌恶的,千方百计后悔哀求也永世不得录用。
因此,只有众人百般向他表忠心的,女子百般哀求他怜爱的……余莹还真是第一个被他放在心头,踢他打他都没事儿还敢给他递和离书的。
若是以前的老部将在,真得佩服地跪地磕三个响头。
余莹就看裴素把和离书从上到下看了整整三遍,第一遍是惊愕,第二遍是愤怒,第三遍已经是木然到面无表情。
她的心也由解气,到略微惊慌,到最后死猪不怕开水烫地硬着头皮跟他对视。
裴素捏着和离书,“你玩真的?”
“当然是真的。”什么叫玩?她没玩呀。
“钱也不要?”他把和离书放在梳妆台上,又打开那张信封,抽出来反复几次仍没花出去的银票,慢条斯理点了一下,一张都没少,不禁合拢起来,捏至变形。
余莹见他手指几乎快要捏断,手背鼓起条条青筋,显然只是强作镇定,分明已经暴怒到了极点,眼一闭指着匣子说:“你给我的铺子地契我都放在里面了,亲兄弟明算账,何况以后我们不是夫妻,我不会再用你的钱,只会拿走属于自己的财产。”
开局六十两没动,现在还是六十两。包括旌表时奖励的五十两黄金还剩下半数左右,合计三百两左右的白银就是她目前的财产。
“我很好奇,假如你我真的和离,你也立了女户,你靠什么维持生活,就凭区区三百两银子吗?”
她竟跟他分得这么清楚,竟真的一文不用他的钱。裴素感到无比的愤怒与挫败。若不是最后一丝理智拉着他不要再继续激化矛盾,他真恨不得把这银票和和离书全撕得粉碎扔到地上!
“你知道附近南山有女户聚集地吧,那里有一片属于皇家的桑林,里面女子都以缫丝织绸为生。你考试那天我已经实地考察过了,那里环境还不错,有山有水有花有草的,空气清新,挣钱也不算很少。我决定离开这里以后,就加入她们。”
虽然会穷一点,但是没关系。比起富贵而郁闷,她宁肯选择贫穷而自由。
皇家桑林,实地考察。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不是在跟他赌气,不是借着和离两字拿捏他,她是真的一心要走。
“你让我静一静,好好想一想。”
裴素都不知道怎么回到自己的书房,觉得自己头痛欲裂。
他木然地在香炉中点燃三支安神香,这是他持续了十几年的习惯,每当遇到重大难题,一团乱麻的时候,他就会强迫自己在静室中凝神冥思,想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
安神香袅袅散发清淡的气息。
莹娘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他?
莹娘不笨,甚至还挺聪明,为什么会选择这看起来很笨的道路?
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时候,她快乐的在他身边陪伴,不离不弃,怎么等到自己马上就要发达的关口,别人都觊觎自己的时候,她反而轻易松手抛弃了他呢?就好比辛辛苦苦播种、浇水,好容易养成的果树挂满了果子,却一颗不吃全抛弃不要了。
她不要富贵,那要的就是……
自己对她绝对的忠诚。
想到这里,一股郁气涌上心头,他没法不感到委屈。他自认为不会爱上别的女子,对莹娘忠诚地不能再忠诚了,为什么她不信?
对啊,为什么她不相信?
裴素最大的优点就是会反思。他强迫自己忽略委屈的情绪,继续深思下去。
是因为……自己没有给莹娘足够的安全感?
莹娘父母双亡,自己成亲两年为了科考,随心所欲,至今还没有圆房……他一向只从自己的计划着想,却从来没意识到莹娘会怎么想?
站在莹娘的角度,丈夫两年未和自己圆房,至少说明他们不是亲密无间的……也会使她觉得,自己是随时会被别的女人替代的。
进入京城,环境骤然改变,自己如鱼得水,却没想到怎么引导莹娘适应。
试想如果自己随人住在别人家里,且对方身份比自己高,又不够尊重,想让不会武功的自己当众表演习武,自己会很舒服吗?
不,不会。
冷汗流下来,心里觉得绞痛。莹娘背地里受过委屈,但她默默忍受了,什么都没给他说。
莹娘唯一给他说的委屈,就是不想让他参加那么多聚会,在风、月场所流连。
自己的反应是什么?
自己没有给她安慰,叫她安心,反而和她争吵,赌气,冷战,斗嘴。
试想形势倒转,假若莹娘夜不归宿参与各种有男子的宴席,且备受欢迎,身上还沾染了别的男子的酒气,自己见到会很舒服吗?真能不多想吗?自己会恨得想把她锁起来,再调查清楚所有人跟她的瓜葛,然后警告她再也不许这样……
莹娘没有这种手段,她没法调查他。
她究竟是在怎样不断加深的怀疑和失望中,一笔一划写下这封和离书的?
裴素蓦然睁开眼,脊背都湿透了。心里感到十分恐慌。
不,他不能再叫莹娘失望下去了。
莹娘都已经打算离开他,都到了最后的生死关头了,他不能再继续叫她失望下去,换来彻底的分手。
三支安神香已经烧到尾端,白灰歪倒在香炉中。外面天色竟然已经黑透了。
裴素匆忙赶了出去,一心想要找到余莹,等到了卧房却发现人去楼空,清静整洁的房屋里没有一丝人影。
“夫人去哪儿了?!”
被问到的婢女吓了一跳。她从未看到过裴公子这样失态,脸上失去血色,极度苍白,好像丢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样。
余莹去了竹林。
她不想在屋子里呆着。
跟裴素摊牌以后,她呆呆坐在屋子里,心里越来越难受。
这不是她的家,这是人家的屋子。
早走晚走都是走,她拿出早就收拾好的小青皮包袱。反正新住址告诉了顺娘,等裴素签好和离书和完成女户手续,就让顺娘帮忙送到她的新住处好了。
要不是有宵禁这回事儿,她头一热就真走了。
然而京城的宵禁十分严格,可不管你是闹和离还是离家出走,只要无特许令牌敢半夜在大街上逛游的,一律请到监狱免费住宿,还要奉送打板子一顿。
余莹被守门的劝了回来,然而她现在心里纠结,半步也不想踏进原先的屋子了,她觉得进去就会减低自己离开的勇气。
干脆在竹林里凑合一宿,明儿天一亮就出门。
顺娘哭泣不止,叫她劝走了。她还让顺娘等人保密,不要告诉王氏和秋儿。现在她真的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既不想被别人劝,也没力气安慰别人。
偌大的竹林只剩下余莹一人。
坐在松软铺着竹叶的地面上,抱着膝盖赏景。
高大的竹林黑黢黢的,不复白日的清幽雅致,好似夜空中随风摇摆的怪兽。
夜风越来越凉,吹得竹叶沙沙作响,跟下雨一样。
偶尔还有一声不知哪儿传来的凄惨猫叫,叫得人心里直发毛。
余莹擦擦胳膊,觉得冷。
黑黑的竹林这么大,衬得她这么渺小,心里还真有点害怕。
但是害怕也不顶用啦,以后什么都得靠自己了。
余莹一边开解自己,一边从小包袱里翻出一件厚点的外衫,裹在身上抵御寒冷。
又把小包袱当枕头,舒展了困倦的身体躺平伸直。
透过斑驳的竹林顶上,是浩瀚如碎钻的星空。
咱这也叫天当被子,地当床了吧。
余莹一边看着现代时看不到的璀璨星空,一边打了两个哈欠,慢慢闭上眼睛。
半睡不醒时,忽然觉得风越厉害,冰凉的水点子落在身上,把她一下子惊醒了!
老天爷对她太好了,知道她今天晚上没洗澡,落下一场暴雨想给她免费冲干净呢。
那夜雨真够意思,特别给她牌面,哗啦一下比当初依萍找她爸爸要钱时的那一晚上还大!
余莹举着小包袱挡头,也是无济于事。从头到脚里里外外一下子就淋透了,冻得打哆嗦。竹林挡不了雨,她又不愿进屋,眼看靠着围墙有一株大树枝繁叶茂的,反正今晚又没有电闪雷鸣,应该劈不死她,忙躲到大树底下。
余莹握住一缕子头发开始歪着头挤水,挤完了甩到脑后,又开始挤衣衫上的水。
全踏马湿透了,黏在身上冰冰凉凉,她只能祈祷自己撑住别冻感冒,明儿早晨一定得记得买把伞随身带着,还得赶紧喝一碗加了红糖煮的姜汤驱寒!
凄风苦雨间正在胡思乱想,啪嗒啪嗒欢快滴答雨水的地面忽然多了一双鞋。
余莹正蹲地上挤衣衫下摆的水呢,看见不禁一愣。
她保持蹲立的姿势缓缓抬头,看见白色水光中恍惚出现同样被淋湿透的身影。
那个身影居高临下,撩起湿透的衣衫,对着她的目光缓缓蹲下,跟她头抵着头。
“你,你,你想干嘛?”
脸色苍白,没有人气儿,跟个荒野艳、鬼似得,余莹叫那黑沉沉的眼睛盯得发毛。
裴素看她一身淋透狼狈,唯有一双杏眼还跟懵懂小兽一样透澈,翘翘的睫毛上也挂着细小水珠,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小脸被冰凉雨水洗的青白,摸上去,两人的肌肤一样不似活人的冰凉。
余莹扭开头,不跟他继续头抵着头,又推拒摸她脸的手,往后撤了一步想拉开距离,后背一下子碰到坚硬粗糙的树皮上。
糟,退无可退了。
下一刻,却忽然被抵在大树上紧紧抱住!
冰凉的躯体,滚烫的呼吸。
裴素在她的挣扎怒骂中顽固地深深、亲、吻她。
端方君子的裴素,从未如此狼狈,如此恐惧,如此凶暴,如此忘形。
他以为……她真的彻底失望,狠心抛下他。
“我错了,我会改……别离开我,好吗?”
余莹在挣扎中愣住一下,她听到了什么?
骄傲的裴素竟然……对她服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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