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男子蹙眉,正欲找个借口脱身,外面却匆匆忙忙地闪进一道身影,转瞬便躬身在洛川牧身前。
“拜见王上。”
郑晤言素来持重,这般着急,必有要事。
洛川牧躬身掸着黑衣男子膝间的灰尘,淡淡道:“何事?”
郑晤言古怪地扫了一眼被洛川牧扶着的男子,不敢多嘴,低着头汇报当前最最要紧的事儿。
“王上……小殿下回来了!”
“嗯?”洛川牧不耐地挑了挑眼角。今日是他寿辰,那小子会赶回来也在意料之中。但能让郑晤言硬着头皮前来打扰他的事,自是下面的人不能解决的,或者说,不敢解决的事儿。
郑晤言头压得愈发低,“禀王上,小殿下在城内跟人打起来了。”
这是千凤城,就算打起来,能出什么大事。况且,这小子身边还有个管教的。洛川牧有些奇怪,“花发发没跟他在一起?”
“……在。”郑晤言脸色古怪,心道就是他在才出了大乱子。
他犹豫了一下,尽量委婉道:“花尊者他,应是醉了。”
洛川牧顿时猜了个七八分。
发花花那厮要是真发起酒疯来,就没几人能制得住。
他略思忖,看向男子,“阿迟,你与我同去吗?”
竟是询问的口气。
原本,让他在融雪院等着最是妥当,但洛川牧不想让这个人离开自己的视线。
“我不是……”
“墨公子还是同去吧。”郑晤言听到“阿迟”两个字时,便是猝然一惊,再听得这人口中竟是不知死活地有些拒绝的意味,便忙是打断道:“那里有两位侍神司的来使,听闻正是为墨公子而来。”
洛川牧挑眉,“墨公子?”
郑晤言忙是介绍道:“这位是墨雪枝,墨公子。魔域后起之秀,为人低调。王上这两年少理俗事,不知亦是情理之中。”
其实何止洛川牧不知道,若非他在宫门处亲自接的拜帖,他也是不知道这号人物的。
准确来说,倒也不算不知道,只是不知道这个名字罢了。
在魔域,无人不知,白刹手下有一人,地位极为特殊。此人神秘,不知名号,前几年从未在人前露面过。虽一直跟着莫书,却从不插手其间争斗。
莫书对此人之事,也全然不过问。既不庇护,也不驱赶。
外人都觉古怪,但莫书本就是喜怒无常的性子,手下人对此多少便有些不以为意,只当是主子懒得搭理。自莫书夺下黑鬼半数疆域,定永夜域都为主城后,那人更是一直居于王宫外,西北的雪峰之巅。
原本众人都渐渐忘记了这存在感本就不强的人。可直到两年前,莫书手下六冥将之一的齐明渊,不知怎的闯上了西山……
那日,一道剑光自山巅而出,破云海。终年不见日光的永夜域都竟有天光散落。
据传,前去殓尸之人只在山脚找到一堆冰渣,内有碎骨,从气息来看,确是那位大乘冥将无疑。
可谁也没想到,向来性子乖张狠辣的莫书得知此事后只是饶有趣味地“哦”了一声,堂堂冥将之死,便这般不了了之。
此后,那西山便少有人踏足。
魔域都知道有这么一位人物,三司的情报里也提及过。却没人知道,这人叫“墨雪枝”,这么年轻。
郑晤言不好直接提及这些,但洛川牧却是从他的态度中看出一些端倪。
至少,能让郑晤言说出“后起之秀”四字,想必他在魔域是有些名气的。
原来他竟是一直在魔域吗?
但凡他这两年能多听听外面的事情,或许……
见洛川牧眼中似乎有些惋惜之意,黑衣男子以为他终是想明白了,便拂开他的手,退开两步,板正道:“我说过,王上认错人了。”
他瞥向院中。
容川十七当即自里面掠出,落至他身后,略低着头,态度恭谨又有几分维护之意。
洛川牧霎时反应过来,原来容川十七之前说的“主人”便是他。
墨雪枝吗?
他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人,像是要透过他眼睛看到人心里去一般。
他沉默,墨雪枝亦是不语。两人无声对视着,好似冷漠的对峙,又像是眷念的缠绵。
许久,终是洛川牧软下心来,不忍再逼他。
“走吧。”洛川牧克制地压着心头汹涌的情绪,柔声道:“正好一起去看看。”
洛川牧身上的衣服沾了油污,因而出宫门时随手便换了一身白袍,唯有腰间那条黑色绸带,仍是那条。
墨雪枝跟在他身后,视线落在他腰间,久久不能移开。
仔细看便会发现,那其实是一条发带。
……
“花尊者,您高抬贵手呀!!”
“呜呜呜——不行了,去通报的人呢?哈哈哈——怎么还没回来啊哈哈哈!”
“小殿下,您快将尊者带回梧桐栖去吧!”
九层高楼下,密集的人群疯了似的,或哭或笑,或愁或怒。有满地打滚撒泼的,也有狂怒互殴的,更有失智般想要冲出去的。
披甲的士兵围在最外侧,竭力将这些人困住。可随着楼上那位时不时画一笔,连许多士兵都栽在里面。
……
洛川清野看着下方乱成一团的军民,小心翼翼地拍了拍花发发的手臂,试探道:“师尊——,要不,我不打了,你也别玩了?”再闹下去,哥非得揍死我不可!
他一边说着,顺势向着花发发手上的酒壶抓去。可就在他快要碰到的时候,花发发却忽地一把将他按到自己怀里,醉醺醺道:“臭小子!抢什么?!”
“你想喝?”他一边问着,将手里的酒壶凑到洛川清野嘴边,强行给洛川清野灌了一口,呛得他登时红了脸。
“味道如何?”他笑眯了眼,清正的脸上爬满黑色的符文,自白净的颈部蔓入领中,邪肆而桀骜,诱惑道:“再来一口?”
这是上品灵酒,连花发发这等修为都能醉。洛川清野哪里还敢喝,忙是闪躲着,“别闹了师尊。今日是哥哥寿辰,我们还得赶回梧桐栖贺寿呢。若是晚了,哥哥他……”
“哼!倒亏你还记得。”
他话未说完,突有一道冷淡的声音自高空传来,吓得洛川清野登时从花发发怀中跳出来,规规矩矩地在一旁站好。
他发丝微乱,脸上还泛着潮红,此时眼神慌张,略显局促,可仍是壮着胆子唤道:“哥——”
墨雪枝跟在一旁,看到下方那男子的容貌与洛川牧有五成相似,只是右眼瞳孔诡异地扩散,整只眼中尽是墨黑色,眼角处还有些许细碎的黑色符文。和旁边那符道尊者花发发倒是有些一脉相承的意味。
洛川牧轻飘飘地瞥了洛川清野一眼,而后看向歪歪斜斜坐在栏杆上,仿佛下一秒就能从九楼一头栽下去的家伙,弹指一道灵光射出。
吓得洛川清野忙是向花发发身前冲去,“哥,手下留情啊!”
“轰隆——”
金色的光芒眨眼撞上一只白玉笔,黑色的线条和金色的灵印以楼阁为中心向四周散开,耀得人睁不开眼。明明听到了房屋碎裂坍塌的声音,这九层楼阁看上去却像完好无损般。
如剥葱根般的手指摁在那只笔上,修长有力,好看异常。花发发不满地瞪向洛川清野,口齿不清道:“你,说谁?谁……手下留情?!”
洛川清野啧了一声,可劲儿去拉他,小声哄道:“你!你最厉害,你最厉害。让让我哥,行了吧?”
花发发醉酒后本是谁都近身不得,但对这弟子却是格外宽容,听得这吹捧的话更是高兴,竟是指尖微动收了笔,顺从地从栏杆上翻下去……
呃……
是翻出了栏杆外,从九层高楼坠了下去……
洛川清野低呼一声,忙是跟着跳下去将人捞了起来,半扶着花发发颤颤巍巍地飞至高空,干巴巴笑道:“哥,你怎么来了?”
洛川牧神识扫过,自然发现了楼中的另外两人,正被灵符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倒是熟人。青浔和蓝夭。
侍神司的来使,原来是他们。
“你就是这么跟人打架的?”洛川牧抬手断掉那道灵符,将那二人放出来,神情有些不悦。
这道灵符明显是花发发出的手。
莫非几年没见,这小子本事不见长,狗仗人势那套倒是学了个十成十了不成?
“我……”洛川清野不知如何解释。虽说刚开始他是想要自己解决这两人的,但终归是实力不济,那丹凤眼的小子虽然嘴毒,却的确有几分本事,更别说一直没有出手的那位“侍神司圣女”了,只怕更是了得。
花发发出手是事实,他也辩解不得。
“他们侍神司的人敢入千凤城,我自然……况且,今日更不能了。”洛川清野被洛川牧盯着,心里紧张得跟打鼓似的,支吾半天也辩不明白,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反正,他们活该……”
“花发发就是这么教的你?”洛川牧柔声细语,嘴角甚至带着浅淡的笑,但说出的话却让洛川清野登时白了脸,“今日千凤城大庆,迎万方来客,何人来不得?”
“你倒是长了本事,当街同人逞勇斗狠,仗势欺人……可还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
洛川清野动了动嘴,却没敢反驳,只吐字不清地嘀咕道:“今天就是不行……”
“说什么?”洛川牧笑意更甚,温柔道:“大点儿声。”
洛川清野霎时噤声,大气不敢出。
“你凶什么凶!”见自己洛川清野被说得头都抬不起来的样子,花发发扣着他脖子将人拉进几分,霸气道:“我就护着,怎么了?本尊的弟子,谁敢欺负我弄死谁!”
他自己尚且无法在空中站稳,还需得人扶着,说起话来却是蛮横得很,气得洛川牧当即嗤笑出声,咬牙切齿道:“行啊。”
金光闪过,两人消失不见
……
“真是……”洛川清野既害怕花发发醉酒被哥哥揍惨了,又担心自家哥哥身体。但这两人打起来谁也劝不了,他只得试着画了几道灵符,想解开下方众人所中的四象符。
花发发的手笔自不是那么好解的,他试了几次都没用。
墨雪枝瞥了他一眼,忽地开口道:“要塌了。”
洛川清野这才注意到旁边的黑衣男子,他仔细打量了一番。
似乎是刚刚和哥一起过来的……魔修?
虽心生疑惑,他仍是礼貌地对着墨雪枝颔首致意,飞身下去指挥着四周的士兵,开始疏散人群,以防这高楼坍塌伤及民众。
“请问这位可是墨雪枝公子?”楼中忽地传出一道嘶哑的声音。两道身影自楼中飞出。
白衣女子脸上挂着舒心的笑容,似乎刚刚被花发发圈禁之事全然没有影响到她的心情。反观她身后跟着的那位俊俏的男子,却是一脸晦气,看谁都一副债主讨钱的样子。
墨雪枝漠然瞥了眼,转身向着之前栖身的客栈而去,连听完他们话的兴趣都没有。
蓝夭本就憋着火,这下子彻底爆了,狭长的丹凤眼微眯,腰间长剑唰的一声出鞘。
一柄血色弯刀挡住这锋锐凌厉的剑势,容川十七挡在墨雪枝身后,阴恻恻地对着蓝夭咧了咧嘴,清秀的脸上尽是邪煞之气。两人一触几分,气机猛地向着四周炸开。
“住手!”青浔眼疾手快地抬手化解掉,避免四周的无辜百姓被波及。
“墨公子见谅。”她急急将蓝夭拦在身后,歉意道:“我等失礼了。”
见墨雪枝默然加速,并不理会她。青浔只好尽力跟上他的速度,在后方解释道:“是白刹王让我们来此处寻你的,他说你会将我们平安送去魔域,所以……”
“我不是他的下属。”墨雪枝冷冷应了声,身形一闪,和容川十七瞬间消失在原地。
……
另一边,洛川牧拧着鼻青脸肿却已清醒几分的花发发解了四象符,一行人很快回到了梧桐栖。
只是洛川牧没有再回如归院,而是独自回到自己的寝宫。
满园雪白的梅花,他漫步穿过梅林,来到一处僻静的亭子。
在木亭中央,是一座墓,一座无名墓。
这里本没有这座亭子,当年他在此处不分日夜地守了半年后,晕了过去。
再醒来,就有了。
他上前,抱着那块冰冷的墓碑,将面无表情的脸贴上去。
“是你。”他自言自语般说着,嘴角勾起浅浅的笑容,眼中却被水雾模糊。
我知道是你。
可为什么……不认我?
可是怨我了吗……
他心神不稳,脑中刺痛,霎时喉头一甜,捂着唇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身体痛苦地缩在一起。
“主子。”担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洛川牧抬手示意他无事,待气息平复后,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如何?”他声音有些嘶哑。
“半个月前,牧桑和莫书谈了一笔交易。那侍神司二人前来是莫书授意,说让……”那话音顿了顿,“墨公子。让他将人带回魔域。”
侍神司的人在魔域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若没有王级势力的接引,很难安全到达目的地。
只是,到底是什么交易,需要圣女亲自前去?
“他们谈得如何了?”洛川牧问道。他之所以没有跟过去,就是因为侍神司和魔域的事情容不得他们西领在旁。
他不想那个人为难。
“没谈。”那声音道,“墨公子直接离开了。”
洛川牧先是一愣,而后忽地笑出来。
果然是他的性子。
他看着院中茂盛的揽雪梅,想到那人如今的名字。
墨雪枝……
梅谢雪中枝。
你可也还惦念着昔年的那捧揽雪梅……
亦或许惦念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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