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渐渐起了喧哗。
无非是诸如说她小小年纪便如此弑杀当真心性残忍之言。
慕初黎充耳不闻。
但凡心存一丝善念,她就不会致对方于死地……连一个把为恶都说得坦荡自然,丝毫意识不到自己是在害人的人,又如何奢望他会成为一个好人。
她径直走向囚车。
谢非将她做的一切看在眼中,点头致歉,又想起自己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难得的也生出了几分局促和忐忑。
孰料谢是甫一看见靠近了的慕初黎,如同看见了什么妖魔鬼怪,登时撕心裂肺叫了起来,一边叫一边赶她。
“你走!你走!滚!我不用你救!不用你救!!”
慕初黎只是静静凝视着他。
她早就知道,谢是谢非两人的面上、脖颈处,乃至手腕等诸多位置的血痕,来源显然不会简单。
包括将肢体可以随意拆解,而他们的性命丝毫不受影响,她都知道。
毕竟,早在黑白棋村对付鬼玩意儿和炽匀他们时,慕初黎便亲眼见过,谢是被拽下胳膊后,抢过胳膊往自己的肩膀上一怼,便又提着长刀继续削鬼玩意儿和炽匀他们。
只是谢是他们不愿说,她也没有必要揭人伤疤盘问而已。
却没想到,会以这样直接而惨烈的方式,将他们的伤痛,□□裸地摆在众人眼前。
谢是又哭又喊。
他的这般非人的样貌,一直都会好好藏着掖着,生怕被其他人瞧见,毕竟除了主子,见过他这副模样的人,除了害怕,便是……厌恶。
不要看他,不要看这般面容的他……
偏偏慕初黎似乎要跟他卯上了。
他哭喊得越凶,慕初黎越是上前一步,手中风刃一起,“咔当”一声,将困在他们周身的铁笼尽数破去。
继而毫无迟疑地俯身,捡起被摆在一旁的一只断臂。
谢是想躲,然而手脚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慕初黎作为,甚至在一把捞起那只断臂之时,血淋淋的伤口直直撞入眼中,她猛地闭了下眼,似是想要干呕。
慕初黎闭着眼,脸色白了一白。
再怎么有心里准备,也架不得这么有冲击力的直视……断腿断胳膊也就罢了,谢是抽泣间,身下的骨头和内脏也在不蠕动……
正常人都受不了这种刺激好吗?
谢是面上惨无血色,心沉入谷底:“三小姐……”
果然,果然……
却见缓了一口气的慕初黎睁开眼,再次注视着他,在他心灰欲死的神情中,眼角一弯,却是笑了出来。
“谢是啊。”她叹了一声,“瞧,我都被你恶心到这个地步了,还要坚持救你……看我多重视你。”
谢是一怔。
“我说的不对吗?”
顺着谢非的指使,慕初黎比划着那只断臂,准确怼在谢是的右侧,又在谢是有了手臂支撑眨眼就要跳蹿躲开之时,眼疾手快攥紧他的衣角,一把将他拉了回来,蹙眉。
“躲什么?我是什么妖魔鬼怪?你皮肉薅起来我都不怕你,你还怕我?”
瞧着他不断用那一只手向下拽着衣襟,生怕她仔细去看,惯来口齿伶俐的人满脸都写着手足无措,想要道歉又竭力避开她视线的瑟缩忐忑模样,慕初黎沉默了一瞬,才慢慢开口。
“谢是,我不会讨厌你的。”
她慢慢道。
“就算我见过这副模样的你,也不会害怕你,更不会为此讨厌你。”
再次给他和谢非怼上一条腿一直胳膊,慕初黎竟然生出一种在玩拼图的诡异错觉,觉得自己有够血腥的,却又忍不住自顾自地笑了开来。
而谢是只是在双腿都被按上去后,默默撇开脸,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再次向后躲开一步,离她更远。
“怎么还躲?”
慕初黎晃晃他剩下的最后一条胳膊,见他怎样也不肯靠近,有些好笑。
“觉得自己肢体可拆,不人不鬼?觉得自己这副非人模样,面目可憎,会被他人厌恶?”
谢是低下眼,没有吭声。
慕初黎注视了他良久,半晌后,缓缓叹出一口气,唤他:“谢是。”
谢是抬眼,看到明朗的日光下,少女面庞柔和,双眸比天光还要明亮。
“你有什么好躲的?”她道,“你一没伤天,二未害地,三没戕害百姓,便是生成这副模样又如何……你既一身坦荡,何必要躲?”
谢是谢非之所以变成这副模样,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有原因的,否则谁愿意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反过来再说,便算他人见你如此模样,会害怕,会恐惧,甚至因此厌恶你……但那又如何?”
瞧着谢是还在发呆,慕初黎又瞧了眼四周仍在窃窃私语的百姓,坦然一笑,又道。
“你看,他们不也正在对我指指点点……因为我杀了害了你们的那人,而说我冷心冷血必成祸根,因为我面不改色地为你们接上四肢,说我残忍嗜血变态可怖。”
四周还在窃窃私语的百姓霎时一静。
“难道他人喜欢你,你就能活得久一些,他人讨厌你,你就折寿了?”
慕初黎一笑。
“何必在意旁人看法。”
谢是因为她的一番话语而怔在原地,久久呆滞,他的眼中,有着淡淡的了悟,却也有着几分茫然,他似乎能想得通,却又有些想不通……显然心结没有彻底化消。
慕初黎倒没强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那心事怎样都需要自己慢慢想开,而非靠着他人三言两句的劝解便可厘清。
何况,二人经此波折,想来是心力交瘁,而来日方长,倒也没必要逼得太紧,容二人稍稍缓上一口气,不妨日后慢慢想。
慕初黎刚要开口,让谢非掺着情绪尚是不稳的谢是先去歇息,人群里突然匆匆忙忙挤出一人。
宽袖长袍,年逾四十却不觉老。
赫然是谢革!
而谢革的身后,居然还跟着那位朱四老爷。
虽然一脸不情不愿的表情,却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谢革身后,就跟个保镖侍卫一般。
慕初黎了悟几分。
谢革先前的确遇险,因为拖累到衿儿,于是将她赶走。
但谢革既然遇险,谶言偈便自然发生作用,让朱四老爷特意过来救下了他,才有了如今谢革安然,而朱四老爷一步不离跟随的这幕。
安安分分跟在唐梦如身后的衿儿一见谢革,神色登时一喜,刚要不管不顾地扑上前去,被身侧的唐梦如不咸不淡地凝睇过一眼后,脚步登时一刹。
而谢革没有注意到她,只是定定望着从囚车下来的谢是谢非。
一个被横着劈开,一个被竖着劈裂,受千刀万剐,还是孪生兄弟……
“子朝……子阳……”他声音发抖,不确定地唤出声:“还记得你们的姐姐……胭娘吗……”
犹是记得,当年的胭娘巧笑嫣然,美目盼兮,曼声与他道出自己的身世。
她本是成州人,父母为她起名“胭”,是希望女儿红妆点眉心,胭脂掠樱唇,安康喜乐,自在无忧。
孰料在她十三岁那年,家中突遭横祸,母亲意外身死,父亲缠绵病榻,一帖药接着一帖药下去,也只能苟延残喘。
何况家中还有一双刚满七岁的孪生弟弟,因他们先天不足,生来便体弱,刚出生时更是险些夭折,所以唤他们一个为“朝”,一个为“阳”。
希望他们如初生的朝阳,永远朝气蓬勃,熠熠生机。
三人均要服药。
这哪里是一个普通的小家庭能负担得起的。
于是在又一个春日来临时,在遇到一名自京城而来、于各地买卖妙龄少女的走卒,胭娘含泪道别了家人,独身一人被带到帝京,卖入群芳楼。
卖身的那一笔钱,能保给家人们数年的衣食无忧。
这是她以单薄之身,保全家人的最好之策。
当年的阴差阳错,让她与家人们骨肉相分,两地相离,经她惨淡经营多年,终是为自己赎得了自由身。
赎身之后,她会找到弟弟,之后再同他们隐居江南。
而他谢革,若是当真有情,望他不日之后往江南而来,到时红叶为盟,霜月为证,一生一世不离分。
他一直将这情分铭刻心底。
却没想到,一切还没开始,就湮没在那一场大火中。
后来,人界与大弥弥之境起了战事,成州首当其冲沦陷,便算他派去了无数的人,去寻找那双孪生兄弟,得到的答案,却无一不是两兄弟早已身首异处,双双殒命在那场劫难中。
他本已心灰意冷,自责胭娘的最终的遗愿,他亦无法达成。
并为此愧疚了十余年。
却又在前两年的偶然间,听到有人传言说,那双兄弟当年身死后,被人敛了尸骨,不知带到何处。
他不敢奢求已死之人能够转死复生,又因当年夺嫡时被人下毒,压抑多年的毒素终是汹汹而来,折磨得身子一日比一日颓败下去。
他知自己大限将至,便想着能在临死之前,寻到那双孪生兄弟,便算是尸骨,能让他们兄弟姐妹魂归故里安息也好。
这才诈死脱身。
……没有想到,竟然真的寻到这双孪生兄弟,还是活着的他们。
孰料一句“子朝子阳”落下,谢非身子一僵,双手猛地按住了太阳穴,又死死闭上眼睛。
而情绪还勉强平静的谢是,闻言更是瞳孔狠狠一缩。
被尘封多年的记忆,潮水一般汹涌而来,那些不能想不愿想也不敢想的过去,毫不留情地冲入他的大脑。
激得他登时双目赤红,脸色惨白,连续后退数步。
谢是猛地抱住了脑袋,兀自大睁着眼睛,声嘶力竭。
“什么……什么子朝,什么子阳!什么姐姐!我是谢是,我只是谢是!没有姐姐没有家人!是陪着主子伺候主子的谢是!”
竟然转瞬泪流满面。
没想到仅仅三个名字,居然让谢是的情绪瞬间崩溃,谢革被惊得怔在原地,一时不知作何动作。
慕初黎也是惊了一瞬。
眼看谢是越发失控,更是有自伤的倾向,她几步上前猛地按住他的手腕,准备将灵力往他体内一荡一激,将他逼晕过去也好。
没想到灵力还没来得及融入谢是体内,便被他猛地挣了开去,更是在意识混沌神智崩溃中,反手迅速一劈,竟然直劈慕初黎的左心位置!
好在谢非反应迅敏,一掐一抵,一把拦住谢是。
又侧身一撞,猛地将慕初黎撞退。
谢是已经捂住面庞痛苦嘶吼出声。
……老天啊,你若真有仁心,为何不在当初早早取了我的性命。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