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宴原定的时辰是这日未时三刻,乃贤妃娘娘特地召钦天监算出的吉时。故而从各地选上来的共十二位秀女统一于午时正入了秦王府,眼下皆安置在西苑茂玉轩的水榭长廊上。
环肥燕瘦,姹紫嫣红,皆是鲜妍娇嫩的年纪,纵是家室上短了京畿高门贵女一截,但看着皆是周正清白的姑娘。
贤妃立在远处眺望,面上有慈和温婉的笑。
她亦是寒门小族出身,早年吃的苦非常人所能受。如今过上了二十余年安稳富贵的日子,很是知足,不敢过于贪心。
唯一所念,便是儿子能好好的。
“什么时辰了?”贤妃侧首问。
“回娘娘,未时六刻。”答话的少女不是贤妃的宫婢,乃清河县主陆晚意。
安西陆氏正支一族仅剩的嫡女,今岁才及笄,一张芙蓉面柔婉秀丽,浅笑间漾出两个深细的梨涡。
“这都过了三刻钟了。”贤妃扶着陆晚意的手,回身往东边清辉台望了眼,不由蹙眉叹气,目光正好落在府中管事的身上,“本宫听闻昨个,殿下又招人论公务至夜半,这府里没个心细贴身的人打理,哎!”
“老奴该死……”林管事赶忙打着秋千躬身告罪。
“不怨你们。本宫的话,他都打着折扣听,何论尔等。”贤妃摆摆手,回正厅坐下,“本宫就盼着,能给他寻个管得住他的。”
这话落下,年逾不惑的妇人,眉宇间多出两分自嘲之态。
她之初衷,不过是想给儿子冲一冲喜。然这般八字还没个一撇,她便竟又妄想着择了姑娘入府,能长长久久地陪伴她儿子。
“娘娘安心,若殿下不弃,妾亦会用心照顾殿下的。”陆晚意垂眸宽慰道。
贤妃笑着,拍了拍她手背,却未接话。
陆晚意也未在意。
时值膳房送药膳的侍者从厅外经过,她出声招手让他入了厅中。
道,“娘娘,不若妾身去催一催吧,这厢错了吉时总是不好。”
“去吧。让殿下将药膳好好用了,便赶紧过来。”贤妃饮了口茶,抬眸道,“林管事也下去忙吧,不必在这伺候。”
未几,厅中便只剩了贤妃和一众宫人。
“娘娘,这清河县主知根知底,是个会疼人的。”贴身的姜嬷嬷瞧着那袭远去的倩影,低声道,“若是殿下实在不愿……县主便很好。”
“你也看出来,七郎没心思这百花宴?”
且不说她提议之初,萧晏便百般推拒,到眼下临门一脚,还这般磨磨蹭蹭。贤妃搁下茶盏,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若非孩子生来顽疾,堂堂帝王之子,姻缘之上何至于这般艰难。
她又何必出此下策。
“那、会不会是殿下当真心悦襄宁郡主,方这般拖延?”姜嬷嬷转至贤妃身后,给她按揉太阳穴。
贤妃扭头望向身后的侍女。
须臾,将将浮起的一点欢意重新退了下去。
襄宁郡主霍青容确是个不错的姑娘,然她虽是侯府嫡女,却因出身时生母难产而亡,便养在姨母徐淑妃的膝下,关于她之事便皆有淑妃一锤定音。
徐淑妃圣眷优渥得离谱,也不知同陛下吹的什么耳旁风,竟让陛下同意取消外甥女和萧晏的婚事。
若非襄宁郡主自个在天子面前闹了一场,言说能给萧晏寻来根治顽疾的药,这取消婚约的圣旨怕是早就下来了。
思至此处,贤妃神色莫名黯了黯,却也转瞬消散了。
“不论七郎稍后择取几人,落选的姑娘们,你且以我的名义再送上一重恩典。千里上京,莫亏待了她们。”
“娘娘慈心,老奴记下了。”
四月春风拂面,黄鹂展喉,日光缕缕点金,怎么看都是个好日子。
“娘娘!”姜嬷嬷低眸瞧着贤妃神色,自悔不该提起襄宁郡主,只尽力劝道,“清河县主亦不错,又自请入选秀名单,便是一万个愿意……”
贤妃止住她话语,摇了摇头,半晌道,“那丫头心思不在七郎身上,她图的是旁的事情!”
清辉台在东边,陆晚意送药前往,却往西头绕了一圈。
临近水榭长廊,一池之隔,陆晚意驻足凝望。
她看得久了些,自然便引起了旁人注目。
水榭上,不知是哪个姑娘先瞧见了她,原也未在意。只是见隔着一方芙蕖碧塘,水波粼粼,对岸的人如同一尊玉像,一瞬不瞬地盯着此间,便有些好奇,只与同行的另一个秀女口语,于是看过来的人便又多了一个。
如此这般,不过片刻,水榭长廊中半数秀女皆回望陆晚意。瞥一眼,又转身回眸,只暗暗嘀咕,是哪家贵女,如此出现在王府之中?
“是哪位公主吧,来观皇兄的百花宴。”
“瞧着不像,公主金尊玉贵,怎会打扮的这般素净!”
“既不是公主,便是襄宁郡主吧,除了她谁还能这般自由出入秦王府!”
“襄宁郡主若已是秦王妃,这般出现倒还好说,如今么、尤其是这个场面,断不会出现在此间。”
“那会是何人?”
“她还未走,还再看着我们……”
水榭长廊上,秀女们三三两两,悄声探讨、猜测。
今日宴会,侍者皆在外头,故而此刻苍山门人中为首的大弟子崔如镜不在此处。然叶照还是被人盯着。
斜对面,司颜一双明眸有一瞬又凝出了琥珀色。叶照旧地重游,心神不凝一个恍惚便被她眸光牵引。
“可知那是何人?”司颜密音相传。
她的武功并不算顶尖,却是这一行人中最棘手的存在。
苍山一派是西域的武林至尊,藏着各种功夫宝典。
择人练武,亦是按照根骨天赋所教授。
譬如叶照,骨骼清奇,便是修九问刀的好手。
而司颜因天生双瞳,修“焕瞳术”便最好不过。若是换作寻常人练习,皆有盲目的可能。
修“焕瞳术”者,可于一炷香之内,三丈之地,控人神智,惑心吐话。
“陆氏女。”叶照并未提气抵御,只以密音如实回话。
“确定?”
“九成把握。”
司颜嘴角微提,收了功法,转头神情自若地观赏如画春景。
叶照敛神,细瞧了一眼司颜的神色,心便又提起几分。
方才她亦随诸人回望对岸,将那姑娘模样扫入眼底。
光看模样,自是辨不出身份。
但那人领着一行侍者,正端着药盏给人送药。然这西苑茂玉轩水榭是秦王府最西的庭院,并无人居住,寝殿楼阁皆在东边。
故而,那姑娘是特意绕道而来。
何人敢这般明目眺望,且满目皆是不屑又不愤的目光。
除了襄宁郡主之外,大抵还有同入名册的陆氏嫡女了。
况且一个时辰前,贤妃娘娘入了府,霍靖说过陆家女被养在贤妃膝下,想来今日是随之同来的。
这前后想过,是她无异了。
苍山门下高手倾巢而出,瓦解秦王府自是其目的,然其中首要一处,便是除掉陆晚意。
来洛阳的一路上,叶照基本理清了霍靖的意图。
尤其是在摘星望月楼,见到她的三个师姐后,便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当是霍靖临时知晓了陆晚意要入名册之事,方行此道。
待她和师姐过了百花宴入秦王府后,他日陆晚意无论死在她们师姐妹四人何人手中,这笔账皆会算在萧晏头上。
如此,安西陆氏一族便断不可能再支持萧晏。
回想方才看司颜的神色,叶照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不动声色地摸了摸左臂被梅花针射中的伤口,侧目又望了眼隔岸处。
原该是受父母娇宠、享家族荣光的小姑娘……
叶照拢在广袖中的手,掌心有些濡湿。
她该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得到萧晏的信任,保下陆氏女,又该如何除了这周遭环伺的群狼?
陆晚意转身离去,当是送药去了。
叶照余光凝在那盅药膳上。
距离原定的开宴时间,已经过去大半时辰,眼下又需用药,可是他又发病了?
“还未开宴,殿下会不会又发病了?”秦王府对面西街拐角处的马车内,襄宁郡主搅着手中帕子,颤颤发声。
亦是同样的话。
早在贤妃来之前,她便来了此处,眼看着参宴的秀女们一个个入了府邸,自己却不能靠近半步。
眼下过了时辰,还未见开宴。心中既忧虑,又存着一点侥幸与欢喜。
“郡主宽心,上次太医们救治后,殿下不是缓过来了吗?”侍女素月安慰道。
“那……殿下可是在等我?”霍青容咬着唇口,白皙的面上浮现绯红烟霞,一双含情目凝出水雾珠泪。
她想起不久前萧晏同她说自个年寿难永,说他无心任何人。
那样子煞是认真,看着不像是怕耽误她而狠心说的违心之言。就是他无情于自己罢了。
她原也有些想通了,可是这厢迟迟不开宴,又莫名给了她些许希望。
“郡主且等素云的消息。”素月亦往车帐外望去,喜道,“她回来了。”
“快让她上车。”霍青容满目急切,只拉着素云问,“殿下如何了,是不是又不好了?还是……”
“郡主莫急!”将将入马车的侍女气息微喘,面上却堆着笑,“奴婢从苏神医的药童处探听到,殿下无碍,病情控制的尚好。”
“那……所以、所以他不是发病误了时辰,是……”霍青容一张脸彻底红了,“定是他心里有我。从来说的容易,行事却难。这临到最后,方意识到无心面对他人。”
“待阿兄寻了优昙花回来,便没有什么能阻隔我们了。便是姨母也不能!”她撩帘又望了一眼秦王府大门,眼中满是期待,声色却压得越来越低。
只是再低也能听得出里头溢出的欢愉和羞涩。
“我不会怪他今日择取新人入府,我一个正室主母,自也容得下的旁人。”
清辉台中,萧晏尚是月白常服,玉簪束发,正不紧不慢地用着陆晚意送来的药膳。
“殿下原是因为这个缘故拖后了时辰!”陆晚意瞧着殿中一位画师正在作的美人画。
“暗子回话,说四月十七那日最后一位秀女入了摘星望月楼,奈何两日皆不曾出楼,这厢我且先瞧瞧是何模样!”
萧晏话一多,用膳的速度便更慢。
苏合转着手中玉笛坐在侧首,闻言简直嗤之以鼻。
人都入府了,看真人岂不更快更好!
萧晏那点心思,旁人不知,苏合自是一清二楚。
密室的那副冰棺,每年那一日成倍吞下乌合妄想伊人入梦……
这厢百花宴大开,左右是惶惶不敢面对了。
“您且快些吧,还得更衣,簪冠呢。”苏合到底没忍住,“贤妃娘娘亦亲来,多少人盼着您呢。”
……
又小半时辰,萧晏方搁下了碗。慢里斯条地漱口净手,瞧了眼只有背影却面容不清的画作,不情不愿踏出殿门。
“殿下,您还未更衣……”陆晚意惊了惊,提裙追上去。
“本王这般,见不得人?”
陆晚意一时语塞。
萧晏摇着扇子,挑眉,“本王姿容,无需衣衫镀金。”
出清辉台,过轩阁,经正殿,从东到西,走过大半个秦王府,自诩风华绝代的秦王殿下突然便顿下脚步,僵在了茂玉轩的池对岸。
对岸,水榭长廊上,有隔世的身影映入他双眸。
隔世的人,眉眼含着一点笑意,正在看池中鸳鸯。
风停,鸟静。
剩得萧晏的呼吸格外绵长,心跳砰砰出声。
还有,他手中折扇落地的声响。
观景的人抬眸,碎金流光落拢在她皎如银月的面庞上,眉目如画,芳华绝尘。
眼下泪痣妖娆,似前世记号,撞开男人心扉。
“殿下这是作甚?”陆晚意差点被突然转身回走的人撞倒。
“本王要更衣,簪冠。”
“等等,吩咐备水。”
“本王、本王先沐浴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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