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廊下,壁灯融融,叶照正在包粽子。

    右手当日便止了血,但到底划痕甚深,愈合还需时日。如今还缠着纱布,行动不甚利索,只捻着勺在馅中搅拌。侍女看着也不是熟手,粽子包的初具雏形,无美感可言。

    包好大半,收口处,叶照挖了一大勺枣泥嵌入,还不忘凑近闻了闻。然后满意地让侍女裹上最后一片粽叶,抽绳封口。

    萧晏站在殿门边,止了守卫通传,摇着扇子踱步上前。

    “你去膳房借个四方蒸屉,剩下的我们磨成粉做些米糕。”活了两世,叶照其实都不怎么会做膳食。

    幼时初入鸣乐坊,在慕小小收留她之前,她吃的都是残羹冷炙。老鸨为驯服她,有时甚至两三日都不给她吃食,她没少同猫狗抢食过。后来跟了慕小小,又入沙漠,入王府,自也无需她动手做羹汤。

    她如今还会些手艺,是上辈子有了小叶子之后,慢慢学的。却也不是很娴熟精炼。

    那会她们在安西酒泉郡的一个小镇上,租了两间屋舍。院子里有一颗枣树,伴了她们四年。

    因为自己重伤在身,又怕被人认出,遂鲜少出门。枣树结的果子便成了小叶子唯一的零嘴。后来隔壁的婆婆教她将枣子风干,可捣泥成馅,和着米粉一起蒸,便是一道简单又可口的点心。

    她便试着给女儿做过一回。

    至今,她还记得小叶子围着炉灶欢呼雀跃的样子,和灶台蒸笼里冒出的汩汩香气,是人间炊烟袅袅的模样。

    小叶子,这世上,她唯一的血亲。

    闻方外术士,能采血引魂。叶照想待诸事平息,定要寻得那术士,再见一面隔世的女儿!

    哪怕是一缕魂魄。

    前世,她就那样将她扔下了……

    “此刻做米糕,光磨米成粉这一项便要到三更去了。”崔如镜的声音将她思绪拉回。

    叶照笑笑,撩起半截袖角,正欲握上米罐将米震成齑粉,却闻脚步声渐近。

    “奴婢见过殿下。”崔如镜显然也发现了,侧身给萧晏行礼。

    “妾身见过殿下。”叶照瞬间收掌,拢披帛姗姗迎上两步,屈膝行礼。

    萧晏没应声,越过二人,往石案上扫去。

    “端阳食粽,倒是应景。”萧晏回过身来,抬了抬扇子,示意起身。

    然从神色到口气无一不带着嫌弃,“这包得也太丑了。”

    “谢殿下”三字滚到唇边被咽了回去,叶照转口道,“一点俗物,殿下见笑了。”

    萧晏抬眸看她,因孺人品级衣着上自然素简清淡,只一身鸦青色拽地长裙,衬月白暗纹抹胸,臂间缠着一方水碧无绣披帛,在夜风中轻轻翻转。

    她甚至没有盘髻,三千青丝用一根杏色丝带松松垮垮挽在一侧,偏整个人雅致又慵懒,似一支被月华笼罩的清丽芙蕖。

    即便暗夜中,也无法掩去丝毫姝色华彩。

    眼波潋滟,雪肤粉颊,气色亦是上好。

    诚如苏合回禀,如暗子所载。

    萧晏瞥过眼,幽幽摇了两下扇子,似要把眼里涌上的不豫挥散。

    这人怎么就如此安然闲适的?

    那日他在清辉台说的话不够重吗?抑或是他这两日做的事还不算过分?

    她怎么就不急不恼的?

    便是为了给霍靖完成任务,不也得想办法随同去沁园吗?

    萧晏想起百花宴前一晚,他还思虑待来日如何同她解释,提早开宴纳人的事。辗转反侧半宿,最终确定她会闹才是对的,说明是在意他。

    所以这厢,她是压根不在意自己吗?

    也不对,她又不似自己带着前生记忆。左右于她,自个还是个不怎么熟悉的人吧。

    这样翻来不去地想,萧晏稍感慰藉。

    否则,就他剃头挑子一头热,他估计能发疯。

    “殿下来此可有事吩咐?”叶照看出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恼色,却也只当不知,只道,“即将入夜,不宜饮茶。正好妾身留了些小天酥,殿下可要用些?”

    今日已经初二,萧晏初四午后出发前往沁园。这晚或许是唯一的机会了。她必须让他同意随往,护住陆晚意,或者想法子留下陆晚意。

    “端上来吧!”萧晏垂了垂眼睑,勾着嘴角往里屋走去。

    “你去温一温,莫让殿下用凉的。”叶照支开崔如镜。

    入了屋,萧晏也没坐下,只站在厅中四下打量。

    “殿下?”叶照柔声道唤他。

    “住得惯吗?”萧晏问。

    叶照点点头。

    “今日可有换药?”萧晏摸了摸她手上的纱布。

    “换过了。”

    “伤口别沾水。”

    “嗯。”

    “结痂时会有点痒,别挠。”

    “好。”

    殿中静了一瞬。

    叶照坐在他对面,清甜嗓音破开沉寂,“殿下是特地来交代妾身这些的?”

    “本王……路过。”萧晏撑着一身自以为是的傲骨,扇子摇开又合上,“不日本王便要出行,王府便是你做主,一人无趣可以四下逛逛。”

    顿了顿,他重新摇开扇子,拿出块令牌,“清辉台也能去。”

    叶照闻后头话,又看令牌,不禁诧异地望向他。

    “可知何为冲喜之说?”萧晏开始胡扯,“便是其人不在,其之物皆可代。母妃说,你八字同本王最合。故而本王不在府中时,你便多近本王贴身处,也是好的。”

    叶照眼神晃了晃,含笑颔首。

    上辈子,包括如今入府的小半月,她偶尔还在想,如何萧晏一眼择中她,头一个便召她宠幸,仅仅是因为她一副皮囊吗?

    虽自己也知是为冲喜而来,知晓他最终情归何处,但总想着前生温柔缱绻时并无旁人涉足,他对她或有几分真意。

    然这厢从他口中听到如此直白的话语,叶照需承认,心口有一瞬的窒闷。

    不过也好,清辉台中除了有他的寝殿,还有他的书房,论政房,资料库,这厢得了令牌进入,她探情报也可容易些。如此扳倒霍靖便能更快些,她离开自然也可更早一点。

    这样想来,原就瓷白的面容,妩媚笑意浮上。

    烛光下,她娉婷起身接过令牌,欠身道,“多谢殿下。”

    萧晏话音脱口,便意识到理由寻得荒唐,想找话弥补却见面前人不仅没有丝毫不快,还盈盈施礼谢他。

    萧晏面色发沉,欲要发作,耳际再次响起她的话。

    “妾身记下了。”叶照轻声道,“只是殿下既知妾身一人,孤单落寞,可否……可否带妾身同往,让妾身侍奉于殿下左右。”

    原是在这里等他。

    萧晏的眉眼一下柔和起来。

    如乌夜染光,似山海入画。

    他收了折扇,伸手拉过她,拥在自己身侧,“想去?”

    叶照柔顺地点点头,将令牌退回萧晏手中,“相比殿下之物,妾身自然更在意殿下。”

    她这样说,自还有一重旁的顾虑,这令牌亦或许是萧晏的试探。而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保住陆晚意,莫让萧晏和安西权贵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

    令牌若是萧晏真心赐她,是前头的意思,那么她有的是机会重得。

    “可是,前去的车驾,园中的住处已经归置好。此时再做安排,便费事了。”萧晏抚着那枚令牌寻理由。

    一笑,眼波入鬓,如玉生辉。

    “妾身一人一婢尔,能费多少事,占多少地。”叶照声音愈发轻柔,虽是低垂着眉眼,然眸光盈盈,如泪似雾一直流连在萧晏身上。

    可谓是,情丝缠绕英雄体,情泪把酒洒天际。

    萧晏背脊发热,指腹升温。

    只搁了扇子揽姑娘纤腰,抱至膝上,“当真这般想去?”

    他抱她,烫她。

    她便矜持,退半寸。

    然尚在他掌心之中,只是不让他再进一步。

    甚至都不看他,只抽过他那把扇子,一页页打开。

    抵鼻尖轻嗅,轻轻点头。

    “好香。”

    这只是一把寻常折扇,并不是小叶檀木扇,摇不出沉水香冰甜之气。

    倒是男人,沐浴而来,怀袖间冷香时断时续。

    所以,“好香”二字,委实微妙。

    “喜欢?”萧晏隔扇问话,伸手摩挲在被扇面半遮的泪痣上。

    “喜欢。”叶照以扇推过他略带薄茧的素指,“所以,妾身想与殿下同往,成吗?”

    推了一半,叶照抬眸看他,反手握住他的手。未待萧晏眸光接上,便已低头吻上他手指。

    唇齿绕指柔,血气方刚被逼成血脉膨胀。

    男人锋锐喉结滚动,背脊忽僵似被雷击,想抽手却喂得更深。

    剩带着扳指的拇指捻在她微红的耳垂。

    寒玉都发烫。

    当真,月色撩人。

    媚色更撩人。

    成。

    萧晏盔甲卸了大半,从心里应她。

    但,除开这回。

    强撑住三分清明,萧晏将身和心皆从温柔海中抽出。被她含住的手,反客为主,撩起她下颚。

    他望着她一双如水脉脉的杏眼,也不去辨她是真情还是假意。

    她回来就好,他是真心的就好。

    他喘着气,亲过她额头和唇畔,将那枚令牌和扇子一起放入她掌心。

    “都给你!”半晌,萧晏终于平复,能起身离开。

    他按住她,点指封住她还欲吐话的唇口,低声道,“听话!下回……往后都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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