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洞天内,唯雁正对着品词一筹莫展。
花品,即是让众仙家从色、香、韵、姿四个方面对同一株花木写下品判之词,今次,神后请出的是一株昆山夜光白牡丹。
唯雁转身去瞄身后一位仙君的品词——“昆山夜光者,花色白极冠绝,花香馥郁盈久,花韵雍容出众,花姿……”看到这,只见那位仙君忽地卷起素笺,横了满脸堆笑的唯雁一眼。
唯雁悻悻坐下,面对空白的纸笺搔首哀叹。
就在他提笔之际,浮萍岛屿摇晃,整座岛上的神仙也为之震荡。一位仙官快步到神后身旁小声禀报,神后眉间微蹙,起身随那位仙官匆匆离了锦洞天。
唯雁未多在意,继续咬着笔搜索枯肠。
又过一阵,陆吾神君前来宣布芳筵结束,锦洞天中霎时充满了各种议论,在各方追问下,陆吾神君才不得不吐露一点消息——“魔族公主擅闯觅清殿,神后正于诛仙台审讯,诸位散了罢。”
魔族公主?诛仙台!唯雁霍然站起,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诛仙台是天界惩治罪恶之地,小妹究竟遇上了何事,怎会到那天界禁地去?心中懊悔万分,早知道就和她一起去了,他恨自己为何如此蠢钝!
唯雁什么也顾不上,只管奔向诛仙台,一面疾行一面拿出二叔父送给他的纸鹤,掌中灵力升腾,被灵力包覆的纸鹤化作黑焰苍鹤,振翅破空,飞往下域魔界。
眼望诛仙台,被绑在刑架上的清宵狠狠地瞪着前方的寒兰素心,她每挣扎一下身上各处便有汩汩鲜血流出。清宵咬紧牙关,不想让这些卑鄙的神族听到她痛苦的声音。
“清宵公主,我再问一此,你入我天界禁地,究竟是受谁指使,意欲何为?”寒兰素心高声喝问道。
“我说了……我是跟踪寒兰素心才会去到觅清殿,无人指使,也无所意图……你们根本不信我,还问什么?”
高坐其上的神后无奈叹气道:“素心,继续。”
寒兰素心面色沉静,从玉案上拿起一枚锁神钉,目光落在清宵的右手上,清宵的右手已然手骨穿裂,若是再往她的左手钉入一枚,双手尽废,饶是她有不世天资,也教她陨落于此!
锁神钉,他们竟敢对小妹用锁神钉!锁神钉刺入身体,痛比锥心!这一刻,唯雁无比怨恨自己,眼见小妹遭受欺辱,而他竟连几个普通的天兵守卫都闯不过。他的呐喊,他的眼泪,是恨自己的无能,是恨这些神族加诸在小妹身上的痛苦。
“是我,是我,神后,一切都是我主使的,什么诛仙、什么锁神统统让我来吧!放过小妹,神后求求你放过她吧……”说到最后,唯雁不惜双膝落地,磕头乞求。
清宵扬起泪痕斑斑的脸颊,双眼红肿,看着唯雁因接连叩首而血肉模糊的额头,声音嘶哑得几乎连不成句:“哥哥……咱们……不求……他们……”
“真是硬骨头啊,和醉病慵当年一样。”寒兰素心轻笑道。
清宵震惊地看向寒兰素心,讶得说不出话来。
神后朝唯雁的方向淡扫一眼,寒兰素心会意,抽出玉鞭,往唯雁脑后用力一甩,唯雁一阵抽搐后整个人昏了过去。
身负八颗锁神钉的清宵已是虚弱至极,她终于开口哀嚎,体内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她再也承受不住,身体好像被无数柄匕首慢慢划开,失去意识前,她眼中映刻下的全是这些神族一张张冷漠的脸。
就在这时,空中突然出现三道身影,风云为其涌动,天地为之色变,众仙官莫不惊叹道:“三魔器!”
随马山远在西南朱天,换世费了半日光阴才见到刻着“随马山”三字的石碑。随马山山势低缓,止有一位在火炉前锻打剑身的花髯老者,想必这就是他的师祖草木上仙了。
换世按下云头,落到山上,上前躬身作揖道:“晚辈换世,见过草木师祖。”
草木上仙专注于手中事务,似未听闻。
换世将备好的礼物呈上,恭敬地立在一旁,草木上仙这才瞥了他一眼,扬手拂开换世呈上的梨花木盒,原是一支玉嘴乌木旱烟杆,倒是打听过他喜好的。
“何事?”
“晚辈换世久仰师祖大名,听闻师祖在此铸剑,心驰神往,专程前来供师祖驱使。”
“老夫哪敢使唤神子,你走吧。”
换世放下梨花木盒,忙道:“是晚辈考虑不周,光带了烟杆没有准备烟丝,我方才看到随马山脚生了不少南山烟草,这就去给师祖采来。”
“别一口一个师祖的套近乎啊,不吃这套!快走快走!”草木上仙一脸不耐,见换世没了踪影,又来回张望道,“……喂,小子,烟叶取一掌大小,要厚而无斑的,听到没?”
“听得了,师祖。”
“该听的不听……”草木上仙自顾自道。
草木上仙勉为其难地收了换世采来的烟叶,正要开口赶他,却见换世催动灵力,将炉中微红的天火烧得更青,草木上仙双眼微眯,也就随他去了。
时至中宵,草木上仙踢了一脚略带睡意的换世道:“老夫要淬火了,小子你去山下汲水上来,另外再多采些滨藜。”
换世瞬间清醒,连忙应承下来。
先是将火炉旁的木桶装满水,又按照草木上仙的指示,取滨藜汁液倒入桶中,草木上仙伸指尝了口道:“不够。”
换世一面继续锤打滨藜,一面也尝了尝滨藜汁液,不由露出惊异神色,原来滨藜汁液是咸的……
又加了几次滨藜汁液,草木上仙方道“可以了”,然后一壁给剑身覆土,一壁对换世道:“你放些血到桶里。”
“放血,我的血?”
“嗯,你不是要求我的剑吗,这么多话?我喊停你再停下。”
“多谢师祖!”换世惊喜若狂,连忙往指头上割了道口子,挤出血珠滴入水中。
草木上仙瞥了他一眼道:“你这是绣花扎破了手指是吗?往手臂上割!”
“是。”换世撩起衣袖,无瑕的手臂上霍然出现一道长长的血色伤口,他未听到草木上仙出言拦住,便一直任由鲜血连绵。
草木上仙搅了搅桶中的淬火液,又看了眼换世毫无血色的脸,才开口道:“停。”
换世这才松了口气,施术止住了伤口。
草木上仙将他推道一旁道:“去歇着。”说着,将刚从炉中拿出的通红剑器徐徐放入水中,烟雾骤起,冰凉的淬火液泛起沸腾之声,剑身由红转黑之时,草木上仙方取出剑器拿去炉中回火。
换世倚树笑道:“师祖,是不是今日便可功成了?”
“谁与你说的?回火之后还需磨光、雕镂、镶嵌,少不了十天半月的功夫。”
“我听鹤仪神君……没什么,许我听岔了……”
草木上仙嘟囔道:“什么‘鹤仪神君’听都没听过……说来,神子你想要什么兵刃没有,何必千里迢迢来此随马山找寻老夫?”
“若是为我自己,定是不敢来打扰师祖的。”
“哦?”
换世面上微红道:“是为我心仪的姑娘。”
“为了她你可差点把体内的血都放干了。”草木上仙将剑器置于厝石上,淡淡说道。
换世在随马山待了半月有余,草木上仙才将乌黑一块的剑器打磨成一柄光照秋水、刃纹如云的神兵,换世拂拭刚柔相济的剑身,目露惊艳,不由为之赞叹。
“给这把剑想个名字罢,好给你刻在剑身上。”
换世思量片刻道:“便唤作‘草木潇然’罢,一则是感念师祖恩情,二则潇然清幽暗含了她的名号。”
草木上仙听罢,眼中划过一道瞬息即逝的异色,待他刻好剑名,交予换世查看,怎知这小子竟不舍得放手了,“啧,既答应给你了,老夫就不会反悔,拿过来,还没镶嵌呢!”
“师祖,让我带回去另外镶嵌罢,我想让她看看这神兵,相信她与我定是同样激动的心情,我已迫不及待了!”
草木上仙看着换世洋溢着只属于少年时期的热烈,无奈摆首道:“去罢去罢……”
换世向草木上仙行大礼道:“谢过师祖,换世得空再来让师祖随意使唤!”
草木上仙敷衍道:“嗯嗯嗯,记得带东西啊。”
闻名五界的三魔器,本是魔尊偃蹇征战天地时所持的三柄利器,经年受得魔气熏染,有了□□灵识,后魔尊陨落,战功赫赫的三魔器奉魔尊遗命接掌魔界。
“魔剑”醉病慵,银发白袍,风雅蕴藉;“魔锤”震电,黑衣鬼面,眉目凶恶;“魔枪”拖夜去,锦袍羽饰,放诞不羁。
凌空现世的三魔器扬起惊尘乱风,在场的神族皆受魔气所撼,醉病慵于灼灼目光中降至诛仙台,轻轻拂开清宵身上勒进皮肉的伏魔索,伸手将跌落的她横抱起来。震电迈步行到诛仙台下,吓得一旁的天兵齐齐避退,震电召来暮云,将唯雁缓缓托起。拖夜去手握银枪,冷笑道:“神后,当初我可是将我家孩子完完整整地交给你,这才几年,就成了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是不是我们再来迟些,就只能见到他们的尸体了?”
日光阴蔽,黑尘四起,神后天镜从容起身道:“三魔器护犊之情,天镜理解。但觅清殿是紫皇旧居、我族禁地,公主无端擅闯,执迷不悔,天镜也是不得已,才对公主施以刑罚。”
醉病慵淡淡看向神后道:“清儿和雁儿,我们要带走。”
“不可!”神后高声道,“醉病慵,莫忘了我们神魔两族的协定!”
却见醉病慵银发飞扬,与震电略一颔首,各自带着清宵唯雁飞身离去。
神后天镜心中气恼,喝命天兵前去追击,留下的拖夜去轻挽枪花,慢笑道:“莫急,让我来验验你们这些神族杂碎的本领!”
拖夜去仍是一副少年模样,头戴灿金发冠,身披百花战袍,眉眼之间自有一段旖旎风流。天兵如潮,持枪独立的拖夜去好似海中孤岛,孤岛将倾之际,拖夜去舞枪挥臂,扫劈大片,在场神族莫不惊愕,这“魔枪”拖夜去当真要以一己之力独挡天界数万雄兵?
拖夜去眼望天兵无尽,下盘渐低,身枪一体,“呔”地一声,挑刺崩摇,势如流星迅疾,美如光华虹霓。
转瞬之后,光华散去,亦难觅拖夜去踪迹。
神后定不会任此事就此干休,未过多久,魔界有书发来,希望与天界重新商谈魔子魔女的归属一事,地点就定在人间驾浮亭。
初春雪霁,气候犹寒,人界林屋山中有一仙府洞天,乃是幽虚洞君的林屋洞府,中有林屋洞,可通昆仑三境。
幽虚洞君闻知神后下降,早作接迎,不消多时,一阵香风徐徐,神后与青鸟使者翩然而至,神后与幽虚洞君温言道:“久未与洞君相晤,此番却如此劳烦洞君,是天镜的不是。”
“老夫惶恐。”
神后虚扶了幽虚洞君道:“魔君他们可来了?”
“禀神后,魔君醉病慵与魔君震电已在驾浮亭等候。”
神后展露笑意,幽虚洞君立即到前方引路,约行百余步,可望山顶驾浮亭,神后举目,但见驾浮亭中他眺望湖景的身影,一片白衣不染,神状旷然。
醉病慵执意要把清宵唯雁留在魔界,震电一言不发,悄然观察神后的反应。
神后沉吟片刻道:“一千魔族。”
震电不满道:“我魔界今年才献上一千魔族,又去哪里再寻一千给你!”
“我的意思是,从明年开始,再加一千,此后你们每年要向我天界进献两千魔族。”
震电拍案而起,怒声道:“天镜,你属实太过了,你把我们魔族当成什么了!”
神后倒是十分淡定,看着醉病慵道:“醉病慵魔君何意?”
醉病慵这才抬眼看向神后,眼中平静,并无情绪,“我回天界,换神后放过孩子们。”
神后忽地一笑,“醉病慵魔君真是有趣,我神族要你何用?”旋即敛起笑容,沉声道,“要么交出魔子魔女,要么加献魔族,没有第三条路!”
驾浮亭陷入良久沉默,神后对身侧的青鸟道:“把我的软玉鞭拿来。”
神后接过玉鞭,鞭上坠着细小金铃,琅琅叮当,天镜一声轻笑道:“醉病慵魔君在天界时曾费心为我修筑碧水宫,天镜不是忘恩之徒,若醉病慵魔君肯受我一鞭,我便免去十位进献魔族之数,可好?”
“好。”
“大哥!”震电急道。
神后淡淡道:“你们出去,到亭下等候。”
见震电犹在亭中,神后转目望他,震电不忿,却也拂袖而去。
神后以弯折玉鞭顶着醉病慵胸膛道:“跪下,把上衣脱了。”
林屋山下有梅林连绵,正是花盛之期。
醉病慵依言照办,举止间不失风仪,面色未有异常,仿佛只是命他饮一盏清茶般轻松简单。
浮云沧海,春光霞烂,她无意到人间来,却爱这梅花亭台。
一记鞭响,神后手中的软玉鞭已甩向醉病慵,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鞭痕,就是他这副沉静漠然之姿让神后愈加恼怒,奋力挥鞭不停,一壁厢说道:“三魔器之首、闻名五界的剑者巅峰、魔族最强的第一魔君,你就这样被我一个神族折辱,不会感到不甘、羞愤、气恼吗,醉病慵?”
醉病慵双手垂握身侧,身体随着天镜加施的力度而微微颤动,一道道鞭痕渐渐布满他的身体,醉病慵却始终不发一声,除了眉心的那点深蹙,神后真要以为她是抽打一个木桩。
鞭至五十数,神后怒不可遏地将软玉鞭扔到醉病慵满是鲜血的身上,压抑起伏的情绪道:“自明年开始,每年进献一千五百名魔族,出去!”
闻得神后言语,醉病慵略略抬起下颌,以清明湛然的双眼看着她,缓缓起身。
魔族一众离开林屋山后,神后才动身走向亭外,凭栏远眺天水一色的震泽浩渺,湖面漫起烟霭,似她心中怅然。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