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湖光凌乱,清宵自水下浮出,不过这时,她不再是人族画师,而是魔族公主。湿透的发丝贴在清宵年轻无瑕的脸上,不停咳嗽的清宵瞪着站在霁青湖边、一脸笑意的轻狂客,道:“你……咳咳……你早就知道?”
轻狂客故作惊讶道:“在下本想与我的画师开个小小的玩笑,怎么就唐突了公主,我这就将公主救起来!”说着,躬身向清宵伸出了手。
清宵一面游向轻狂客一面心思转动。他分明早就看穿了我的身份,却故意没有点破,知晓入水会解除伪装术,故意引我至此,下此毒手,委实可恶!心怀鬼胎的清宵握住轻狂客的手,就在她半身被拉离湖水之际,轻狂客突然松开手,清宵的脑中一瞬空白,不可置信地盯着轻狂客——居然又被他抢了先!清宵口中轻诵咒语,她身后的湖水化作数根锁链袭向轻狂客,缠住他的手脚,将他一齐拉进翠蓝的湖水中。更可气的是,轻狂客看到水链分明还有时间应对,却故意不作反抗,只调整了姿势,让自己不似清宵那般狼狈惊惶。
红枫旋落,摇曳凌波,清宵与轻狂客分别自湖下浴水而出,轻狂客将散乱的湿发掠到脑后,含笑道:“这样,公主肯消气了吗?”
“你!”清宵气得说不出话来,不再睬他,自己点水上岸,只听轻狂客在她身后道:“我带公主去换身衣裳罢,你这副模样,还道是我欺负你呢。”
平湖如镜,映着湖心白鸟童子专注的身影,一只游鱼毫无防备地经过,白鸟童子声色不动,长喙突啄,一击即中。
轻狂客将清宵带至无有之乡的一座隐蔽凉苑,苑中遍植繁花似雪的流苏玉树,他突然想起什么,停在流苏垂悬的廊道上,向清宵摊开了一只手的手掌。
清宵不明就里,伸手打了他掌心一下。
轻狂客无奈道:“我送公主的东西呢?”
清宵思索片刻,旋腕轻托,一朵高岭之花自她手中缓缓出现,清宵向上一托,高岭之花便飘到了轻狂客手上,嘟囔道:“送出去的东西哪里还有要回的道理?”
轻狂客索要高岭之花是为了确认身份,看着清宵不快的样子,他倒觉得颇为有趣,不由笑出声道:“改日再送你别的。”
廊道尽头是一架跨水石桥,清宵看了眼桥下泉池道:“你原先是不是打算将我推入这里的?”
轻狂客但笑不语,目视前方苑阁道:“屋中已为公主备好了干净衣裳,请。”说罢转身离去,只留下了一道潮湿足迹。
清宵进入阁中,果见桌上放着梅花冠、金缕裙,她先于八扇百鸟画屏后换了衣裳,再打开奔雷瑶琴前的四扇花窗,即有清风徐来,凉意满怀,又到镜台前用篦箕梳发,不用多久,发丝便已干透。
坐等了许久,清宵终于等来叩门声响,急忙跑去打开门扉,险些撞上一袭红衣的轻狂客,他们距离极近,清宵的视线正好触到轻狂客衣襟微敞的胸膛,令她一阵耳赤。
轻狂客见清宵挡在门前迟迟未动,以指推开她的额头,教清宵退了半步,轻狂客方得入内。他的长发无意拂过清宵的面颊,让她想起了那日抚摸狼尾的奇妙感触,很是奇怪。
那壁轻狂客已坦然落座,自斟一杯清露道:“公主把我宝贝的人族画师弄到哪里去了?”
清宵撇嘴道:“你把你的宝贝画师都吓得精神衰弱了,你若想她,我再从人界把她给你送回来。”
轻狂客含笑摆首,为清宵倒了杯清露道:“不知公主亲临妖都,所为何事?”
“若我说,是因为上次划伤了少主的手,心中歉疚呢?”
“哦……”那这理由还真是虚假得没有一点真实的成分,轻狂客道,“来即是客,还请公主在妖都多留几日,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
“这个自然!”清宵又想到什么,“我是瞒着我家叔父悄悄来的,还请少主不要声张……”
“明白。此间凉苑清幽,可作公主在妖都的暂歇之地。”
清宵想了想道:“其实,我另有想住的地方……”
“不会还要住郊外那间茅屋吧?”
“……只是不知少主可否依允?”
轻狂客不以为意道:“就是将我的无有之乡让与公主都行。”
“千年冰塔。”
轻狂客微怔道:“那里死过一个妖族,还请公主另觅他处吧。”
清宵叹息道:“怪不得三叔父让我不要轻信男子的话……”
“……”
轻狂客解开千年冰塔的封印,侧首对清宵道:“公主真要住这里?”
清宵点了点头,轻狂客眸色一沉,未作停留,旋即与清宵错肩而去。
她望了眼轻狂客冷寂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走进千年冰塔。转过一扇远山竹枝屏,屏后摆着一张画案,案边有一只素白瓷瓶,瓶中插着已然枯萎的垂枝照水梅。画案正对着一处轻纱垂落的露台,杲阳明光经由轻纱浸润,也变得淡寞寂寥。
清宵好奇地步上二楼,走过画屏,才看到画屏后的一座梳妆镜台,镶珠嵌宝的镜台上沾染了一层薄薄尘埃,依旧可见红宝、蓝宝、碧玺、翡翠、珍珠、青金等玉石描绘的花木图案,虽是时光流逝,但是奢华未老。
原来曾住在这里的,也是位女子啊。
清宵这才注意到屏条上的花蝶诗句,分明是出自轻狂客手笔,一时恍惚如梦,启声低吟:
“蛾眉描玉脸,皓腕卷轻纱。俱看依井蝶,共取落檐花。1”
或许她真的不该住进来。
兰膏明烛,华镫错落,不周意所居的夜窗雪阵外传来一阵垂铃清舞,那是他们约定的暗语,如泣如诉。
一盏发着幽微莹光的九铃宝灯于夜色漂浮。
书房门扉忽启,借着室内烛光,不周意看清来人,眼中划过一抹惊异之色。身着绯色舞衣的阿氛望着他,持灯翩然轻旋道:“好看么?”
不周意的视线未在阿氛身上停留太久,很快回到了手中的卷案上,漫不经心道:“好看。”
阿氛似有不乐,放下灯盏,拾起屋中的一支华镫,缓缓走近他,行过之处烛火尽灭,她手上的华镫成了室内唯一的明亮,阿氛推开不周意持卷的手,坐在他腿上道:“少主的鸟笼住进了新人,大人不好奇吗?”
不周意看着手中的案卷,并未回答。
阿氛自顾自道:“也是,大人手眼通天,又有什么是大人不知道的呢?”
不周意握定阿氛手中摇动的烛台道:“别动,晃眼。”
仿佛赌气一般,斜握烛台的阿氛当真一动不动,久到烛泪滚落,一整颗炽热的烛泪就要落到不周意手上。终是不忍,阿氛反倾烛台,任烛泪烫在自己的肩胛上。
阿氛不由眉间微蹙。
不周意终于放下卷案,夺过她手中的烛台放到案上,垂下他细长的眼看着阿氛肩胛处那片发红的肌肤,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说着逸出一声轻嗽,不想嗽声愈加剧烈,不周意拂开阿氛,独自伏案咳嗽不止。
阿氛于一旁静立,看到他的手心竟出现了一块鲜血,不禁说道:“多年来,大人为妖界夙兴夜寐,而今也该顾惜一下身子罢。”
不周意稍整仪止,然后道:“你也认为我该还权给少主了?”
阿氛旋即下跪道:“阿氛不敢妄论宰执之事。”
不周意扯出个冷笑道:“那小子,还差得远……”
踏雪受主人清宵之命,将画师送还人界,刚回到主人身边,清宵又要她折去魔界,将“不知名”余下的三人一起请来妖都。
“不知名”是醉病慵交给清宵的一个秘密组织。
清宵道:“务必让拂酒前来。”
拂酒是“不知名”之首,生性桀骜,所以清宵专意嘱咐道。
清宵还欲向踏雪询问有关千年冰塔的事,踌躇再三,终是没有开口。
自清宵搬进千年冰塔,关于她的流言就在妖都四起。
——“据说住进里面的是个又老又丑的蝙蝠妖,夜夜倒挂在冰塔上,铜铃一般的双眼亮得吓人,还会发出厉鬼的喊叫……”
——“唉?我怎么听说是个又老又丑的蛇妖,吃了好几个服侍的丫头了!”
——“我收到确切消息,百分百是个又老又丑的蜘蛛精,少主还把她宝贝得不行!”
当轻狂客忍笑将这些传闻转述给清宵时,清宵黑着脸道:“少主你的口味还挺独特……”
轻狂客笑意未止道:“流言不可尽信,我的女人就未有不美的。”
清宵横了他一眼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只重皮囊的肤浅妖物!”
轻狂客来了兴致,与清宵道:“男子好色,女子慕强,本就是天性,我承认我的天性,难道不比那些虚伪矫饰者更显真诚吗?不过……”
清宵没好气道:“不过什么?”
“不过公主为何如此气恼?”
清宵被戳中软处,话锋一转:“少主来此,难道是专程来和我斗嘴的吗?”
轻狂客笑道:“我近日得了几斛粒粒珠圆的珍珠,上次唐突了公主,想借此略表歉疚之情。”
清宵没看出他哪里歉疚了,反觉得他高兴得很,“不必了,我要这些珠子也没什么用。”
轻狂客沉吟道:“公主来此,衣物可带得足够,用这些珍珠与你裁身新衣如何?”
清宵不由惊道:“用这么多珍珠做一件衣裳?也太华贵了……”
轻狂客一哂道:“有何华贵的,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来,身量报我。”
清宵倒真有些担心他什么时候又把自己推进水里,犹豫再三,还是走到案前落下笔墨,将一纸素笺交给了轻狂客,轻狂客接来一看,旋即弯唇道:“公主该多吃点东西了。”
清宵将他推到画屏处:“没事了吧,你可以走了!”
话音方落,骤雨忽降,轻狂客用一双湿润的眼睛望着她道:“公主让我留下来避雨罢……”
清宵嘀咕道:“这里到无有之乡又没多少距离……”
“难道公主就喜欢看我浑身湿透的样子?”
清宵走到月洞窗前坐下,甚不情愿道:“……随便你。”
轻狂客亦到席上,与清宵相对而坐,一手支着脸庞,偏过头凝望窗外风雨,似在自言自语道:“近来甚是多雨啊。”
而清宵正偷偷看他,想着他是否与那曾住在这里的女子看过许多回这样的雨?
“我知道公主在看我。”
听罢,清宵瞬间面色通红,脑中一片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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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南梁丘迟的《答徐侍中为人赠妇诗》,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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