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许多年,小灵猫踏雪也已化出了人形。
小时的记忆已经模糊,踏雪向飞鹘问起自己的来历,飞鹘只说她因重病被父母遗弃,是拂酒将她捡了回来。踏雪努力回想,已想不起回家的路。
即使远在天界,拂酒亦时常向飞鹘打探踏雪近况,听说她用不惯魔界饮食,专程去了妖界寻来她故乡的食物,但凡是踏雪想要的东西,拂酒没有不满足的,踏雪总是说:“拂酒待我真好。”
飞鹘从旁说道:“要是小踏雪以后也能这么想就好了……”
踏雪被拂酒带回的那一天被当作她的生日,那一天拂酒一定会从天界回来,而踏雪也一定会在浮岛入口处等他。
拂酒回来了。
等着他的却是蹲在地上不住流泪的踏雪,拂酒上前扶着她肩头道:“谁欺负你了?”
踏雪抬起一双泪眼婆娑道:“为什么骗我?”
“……什么?”
踏雪高声喊道:“我今日去了妖界,去了我的故乡,那里到现在都是满地白骨!是你吗,是你杀了我的父母、杀了我的族人吗?”
她到底还是知道了。
拂酒淡淡道:“是我,还有别的事吗?”
踏雪呼吸频急道:“你救我是为了减轻你的负罪感吗?”
“我没有那种东西。”
踏雪露出惊骇的表情,胸腔里起伏着愤怒,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让她抱着无数美丽幻想的拂酒就这么轻易地承认了让她无法接受的事,踏雪带着哭腔道:“你怎么能这么残忍……枉我……你……你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了?我情愿当时就死了!”
“想死?”拂酒冷笑道,“好啊。”
拂酒拉起踏雪,步上云雾,不知要带她去往何处,踏雪一路失魂落魄,忽而用力地想要挣开他道:“你太可怕了,拂酒……放开我,我要走,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
拂酒面色一沉,当真放开她,猝不及防地给了她一巴掌,踏雪瞬间安静下来,嘴角渗出丝丝鲜血。
拂酒继续拖着踏雪驾雾向前,来到幽冥界的来去林,他从云上将踏雪扔到一处崖洞中。踏雪知道自己要被他丢下了,似是难过,似是失望,为拂酒的冷漠残忍感到愤怒,为自己隐秘的心事感到不堪,复杂的情绪纠结成块,踏雪几近失控地用它砸向拂酒,“你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魔头,真让我恶心!”
拂酒重回浮岛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飞鹘,飞鹘被来势汹汹的拂酒吓得腿软,忙道:“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奉命带小踏雪回了趟故乡而已!”
“奉醉病慵的命?”
“拂酒啊,你对踏雪到底是什么想法?若只是一只寻常猫儿,丢了也就丢了,若不是,主人担心你……”
拂酒没有听完,转身跑回了幽冥鬼界。
他才不管什么醉病慵!
踏雪望着洞外幽深的暗夜,一大群黑羽夜枭向着天际的裂缝振翅飞去,她只觉得周身寒冷,不知道前路该何去何从。
幽冥多的是山川险峻,鬼魂吐出阴风呼啸、黑雾升腾,荆棘丛丛、石崖崚崚,无数双闪烁的眼睛,到处是藏身于黑暗的魑魅魍魉。
像是冷风吹干了眼睛,踏雪忽然开始不停地掉泪,纷乱的念头涌入脑海,竟越想越委屈,像个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其实,她也还是个孩子啊……最后哭得累了,俯在地上睡着了,所以她没能听到崖洞外,那声浅浅的低叹。
踏雪缓缓睁开眼,看到了眼前的九个自己,不由一愣,还以为是睡迷糊了,定睛再看,原来是一只巨大的九眼鸟将它长长的脖子伸进崖洞,正歪着脑袋看着她。踏雪遽然一惊,僵在原地不敢妄动,九眼鸟分明嗅到活物的气息,可眼前这个小东西怎么一动不动?就在九眼鸟张开长喙,想要将踏雪吞下的一瞬,踏雪突然显出原形,奋力地窜到崖洞外,一跃而下,跌进了一片沉郁的松霜绿林。
踏雪用尾巴勾住一根树枝,荡到另一棵树上,发现树上有一个落了灰的鸟巢,惊喜地跳了进去,蜷成一团,用尾巴挡住自己,同时竖起耳朵捕捉那九眼大鸟的动向。九眼鸟气急败坏地张开双翼,横扫来去林,狂风乱卷,将平静的森林搅得支离破碎,踏雪藏身的鸟巢也被疾风吹落,随着狂风逐浪,摇摇晃晃。踏雪只能死死地抓住鸟巢,它决不能被九眼鸟发现!不知道为什么,风势在鸟巢落地时变得缓和了许多,踏雪躲在翻转过来的鸟巢里,忐忑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她害怕极了,那种对于未来一无所知的害怕,深深地拘禁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踏雪又饿又渴,虚弱地用尾巴顶开鸟巢,四周寂静得可怕,裂缝洒下的光亮变成淡淡的黄。它小心翼翼地走在被九眼鸟肆虐后的来去林,眼前出现一束月光,轻柔地笼罩着一架挂在枝上的秋千。
哪个孩子能拒绝秋千呢?踏雪不禁露出笑容,向前了几步,片刻之后,翡翠般的绿眼睛又失落地垂下,满腹心事地跳上了秋千,不知不觉化出了人形,握紧了秋千绳索。奇怪的是,秋千竟自己摇荡起来,好像有谁在她身后轻轻推动一样。
秋千终会停摆,她也要回到现实,肚子叫得厉害,得去找些食物果腹才行。踏雪下了秋千,于来去林中寻觅许久,偶然发现了一条林间密道,两旁是不知生长了几千年的苍苍林木,高处垂下的气根含着袅袅烟雾,将踏雪引到一处幽密之地。
幽冥界当真有这样的地方吗?金乌凌空,天光溢满,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虞美人花海,花海中心的山丘上,蕙楼彩阁绝然独立。踏雪心想,这许是哪位鬼君的属地罢……也不知能不能找到些吃的?
踏雪悄悄上了山丘,望见亭台楼阁,匾额上书着“凡尘俗世”四字,门口也未有守卫,看来戒备不算森严。踏雪轻而易举地进入了楼阁,走过九曲回廊,也不见半点人影,反倒是前方传来的欢歌笑语引起了踏雪的好奇。
踏雪躲在漏窗下偷偷地朝里望去,只见许多美人在酒池里嬉戏沐浴,池边高座上一位锦衣玉貌的公子持樽而笑,若非她先遇上拂酒,她定会认为这位公子的容貌才是世间无双。踏雪这边正在感叹,那边的公子已瞧见踏雪,一抬眼,踏雪已站在那位公子面前,还未等踏雪露出惊愕,又飘来三位衣香鬓影的女子,捧着珍馐美馔来劝踏雪,公子亦从袖中拿出素白手绢为她轻拭唇角,眼波款款,目中含情,他的眸底似再容不进其他。
——如果拂酒也能用这样的目光看她,该有多好?
一瞬失神,踏雪周遭已变作闺阁之景,公子靠得极近,她甚至能看清公子面上涂抹的厚厚脂粉,眼下却露出遮也遮不住的淡淡乌青,原来妆容再美,也难掩其下枯萎。踏雪下意识地抗拒着公子的亲近,公子突然失了耐心,强行夺去了踏雪的初吻。
想要推开他,想要离开他的怀抱,为何浑身使不出半分力气?难道是她方才吃的东西有问题?
此刻的踏雪柔弱无力,自然是任公子予取予求。
隐身于暗处的拂酒捏紧了手中的柳叶刃。
公子褪下洁白绸裤,坐于绣床之上,伸手按住踏雪的枕部,踏雪眼中噙着的泪花滑落,盈盈弱质之态,怎不叫人心生疼爱。连在一旁观看的拂酒,都起了反应。
“啊——”
一声惨叫拉回了拂酒的思绪,只见踏雪霍然站起,将一鲜血淋漓之物厌恶地吐在地上,脸上的表情仿佛是看到了世间最为污秽的东西。
踏雪头也不回地跑出闺阁,欢宴不过幻境,眼前的破败才是真相,美酒瑶池装满了恶臭鲜血,红颜美人俱是白骨骷髅,朱红花海爬满虫蛇,清妙楼阁扭曲腐朽。跑下山丘的踏雪遇上了一位正躬身喂养虫蛇的老妇,老妇幽幽问道:“姑娘是遇上公子谦了?”
踏雪不解:“公子谦是?”
“是‘凡尘俗世’里那位美貌的公子。”
踏雪吞吞吐吐道:“啊……是……”
“你是第一个从‘凡尘俗世’里活着出来的姑娘……不怕老实告诉你,公子谦是我的孩子。”老妇自得一笑,“你知道吗,鬼族不比其他四族,生来多是貌丑,但我的孩子怎是那些凡庸鬼族可比,他少年是就因美貌而声名煊赫,获多少神君鬼君的青睐。是我,被纸醉金迷困了眼,以为浮华短暂、恩情纸薄,总在明朝,不想天上地下,只在翻覆之间,曾经来往的神君鬼君,竟再等不来一位。我儿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不肯留在鬼都,就与老妇搬到此偏远之地,见重获荣华无望,才肯放下身段与些不入流的神鬼来往,那些老怪物,见我们落难了,将我儿折磨得狠,我儿日渐容颜摧残,只得找些新鲜的小女子,用些娇嫩的灵气养好颜色。要知道,我儿生得那样好,多是些自愿送上门的,可偏偏就是有些不长眼、不怕死的!”说着语气愈发阴狠,抬眼看向踏雪时,眼神残忍。
踏雪顿时背脊发凉,双腿颤抖,她以为逃出的生天,原来只是又一条死路!她脑中只有一个想法——跑、快跑!
老妇冷淡一笑,召出她饲养的所有虫蛇,直指眼前那个仓皇出逃的身影,口中咒令未出,竟已身首异处!
老妇身后,是赫然现身的拂酒。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