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草原昏黄的月光,族人声嘶力竭的哭喊响彻原野,刀光剑影划过模糊的夜色,营帐上立时溅满温热的血液。

    画面一转,是破屋里昏暗的灯火,满面络腮胡的恶汉高高在上,毫不留情地抡起棍棒。阿木闷声闷气承受,一句痛也不呼。倒地时大口鲜血不住地吐,复杂的目光看过来。

    清亮的月色流水一般淌进拥挤的柴房,映清了四下垒得高高的柴垛,杂乱的工具,乱窜的鼠仔,以及柴堆上一道脏兮兮的瘦削身影。

    梦中惊醒的少年枯坐良久,额头上的血痂又开始发痒,背后的钝痛也隐隐有潮涌之势,似要将人压垮。

    又是噩梦。

    这样的噩梦他时时做,只是今夜可怕的过分了些。也许是,中原的月色太明亮了。

    深夜月明,偌大的府宅中不时响起几声鸡鸣,让人恍惚以为白昼已至。月色笼罩着那身影重新躺卧下来,仿佛慈母的关怀,柔软而热切。

    明日还有很多事要做。

    ……

    清早。

    “听说昨天,安丫头带了个男娃回来。”

    苍老的声音响起,书卷后缓缓露出一双浑浊的眼。

    “回老夫人的话,安姐儿昨日到寺里游玩,回来路上的确买了个小奴回来。也就八九岁的光景。”

    这事王嬷嬷昨日就知晓,心想左右一个小奴,也没点分量。不曾想还得了老夫人的关注,竟专门过问。

    老夫人不咸不淡地“嗯”了声,迎着晨光,重又持起书卷,“小姑娘家心肠软和,倒也不是坏事。那小奴,就交到北院去。”

    北院荒了大半,除了两间屋舍时常要打扫,并没太多活计。只是离安姐儿的南院隔了十万八千里。

    也是这个理,安姐儿再过些年就及笄了,合该注意些。

    王嬷嬷应了,吩咐下去。

    ……

    听说中原大户人家,家中奴仆都由主人赐名,或风雅,或生趣,或吉利。不像草原,识文断字的人少,起名也随意。一块石头,一只大鸟,一条溪水,草原的人看见什么就给孩子起什么名字。阿妈说,他的名字就是父亲打猎的时候想到的。

    但一直到他被分到北院,也没个人来送个新的好名字给他。

    被分到北院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至少不值得这陈府的下人们高兴。这点从其他下人的脸上可以明显看出来。

    “喂小子,你叫什么?”一到北院地界,引他来的洒扫小厮就不耐地嚷起来,“问你呢!哑巴了?!”

    他一言不发,瞳色浅淡,反射着阳光的颜色。

    眼光紧紧盯着小厮,像某类危险的动物。

    小厮后背一阵发寒,搓了搓臂膀,“哼,别以为被主子从奴隶窝中挑回来,就麻雀飞上高枝头,一举变凤凰了。该干的活儿你一样也少不了!一个任人买卖的贱奴才,还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小厮忿忿不已,临走还撂下一句“后院的猪公也没你这么脏,怪不得分你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他嗅嗅自己的衣物,气味的确不好闻。

    那么,昨天的恩人,那个女孩子,伸出洁白的手掌给钱要买下他的时候,是不是也闻到了?

    他们当时离得那么近。

    一股陌生的感觉悄悄浮现心头。

    ……

    聿河府依聿河发家繁盛,虽不及苏扬般商贾麋集,百货轮转个不休,在江南倒也称得上是富庶之地。

    但聿河府最值得一提的,还是它风水宝地的响亮名声,历代王朝世家大族都乐意死后葬于此地。据传极盛时候,北山上随便降场雨水,也能冲刷下几件陪葬的珍宝。

    聿河府的陈家,就是这宝地里扎根数百年的头号大族,巨富之家。

    往上数三代,光是二品大员,陈家就出了四五位。再早些时候的一位陈家先祖,更是从龙有功,若不是年纪太大,饭食都难入口,怕是还能爬得更高。因此,即使是从王城迁来的世家,到了这聿河府,也免不了要去陈府联络一番。

    陈家的公子小姐自然也是受人青眼的对象。

    尤其是近些年的小辈中,更是出了几位容色倾城的好儿女,每每现于人前,都能引起轩然大波。

    这其中的陈家大公子陈宣风,无疑最受舆论追捧。

    人都传他面如冠玉,龙章凤姿,又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据说前些年出游时,碰上了当今圣上最宠爱的昭荣公主,公主一见,惊为天人,当即扬言道,她要求请圣上下旨,将陈大少爷招为驸马。这事当年闹得风风雨雨,后来不知怎么,慢慢又淡出人们视线。

    而此时的陈大公子,正邀了一众学士书者,在山间选了个曲水流觞的好去处,纵享古人畅谈乐饮之快意。

    席间,美酒传到不爱言谈的黄家公子面前,众人见状纷纷应声,要替黄家公子解围。

    不想黄公子愣怔片刻,坦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朝着陈宣风的方向示意:

    “花月春风,多道无益。眼下边贼进犯,我聿河男儿,理当四方驱驰,为江山帝业尽一份心力。诸位,我已下定决心,到边关洒汗流血,做出一番事业。此后命途,但凭天意!”

    说罢,黄公子朝众人告罪,施了一礼,径自策马疾行远去。留下书童急得抓耳挠腮,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宣风更是未曾想到,一向寡言的黄家公子心劲如此炽烈,竟在这酒宴中决然而去。

    近日来的边寇入侵的确闹得沸沸扬扬,但与聿河府实在相离甚远。更何况皇家兵马富足,数愈百万,无论如何,这捍卫边疆的责任也落不到他们这帮儿郎身上。

    但不论莽撞与否,黄公子这番心性,实也不是在场他人所能相比的。

    只是黄家子嗣单薄,唯一的儿郎毅然远赴战场,府中父母也许要哭得肝肠寸断。

    思及此,又见黄家书童心急如焚,陈宣风当即唤人寻了马匹,让书童回府报信。又派人乘快马去追黄家公子,即使劝不回来,至少也能再次确认其决心。

    出了这档子事,宴席自然难以为继,陈宣风只得又安排起众人离席事宜。

    等回到府上,听闻消息的祖母已在厅里等候了。“祖母。”陈宣风恭谨问候道。

    “听说,黄家小子投军了。”

    “是。黄公子在席间下定决心,随即策马而去。”

    祖母酷爱古人文集,时时手不释卷,尽管问起黄公子,目光也未曾从书上移开。

    “那么,与黄家的后续交游,你要多费些心。”

    “是,祖母。”

    “行了,去吧。”

    “孙儿告退。”

    离开大厅的陈宣风思绪翻涌。

    黄公子投军,他先想到的是黄家无儿郎,其父母必定心中难过,而他还要继续与黄家来往。

    他所肩负和思虑的,都是些什么呢?是家中长辈殷切的期望,是这偌大一个陈府,是百年积威的陈姓势力。

    何时他才能像黄公子那样,只随心意活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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