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离婚,从今以后,你们怎么折腾,都与我没有半分关系。”
剧烈的关门声在楼道里响起,卧在阶梯上小憩的猫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幽绿色双眸看向楼上低着头一动不动的少年,冷淡地注视了半晌,似乎是觉得事不关己,继续埋头睡觉。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屋里他父母的争吵声慢慢平息了,也没再传出砸东西的声响,那一刻,整个楼道安静到落针可闻。灯不知何时灭了,周遭变得同粘稠的墨一般漆黑,程冉深吸了口气,只觉得空气浑浊得让人无法呼吸,潮湿的冷意浸透了骨。
他停留在原地,从没有一刻这么清晰地感受到初秋的冷。
他身后的门再也没有开过,就好像这个家里从来没有过他一样。
“连挽留的表面功夫都不屑于做吗…”
程冉肩膀不住颤抖,他蹲下身抱住膝盖,双手遮住面容,泪水自指缝流淌而下,咸湿的味道让他无比陌生。
良久,他扶着墙站起身,提起行李箱一步一步走下楼,没再回头看,将那扇冷冰冰的门抛在脑后。
秋雨绵绵,天空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程冉拖着行李箱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的帽檐压得很低,黑色的t恤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步伐缓慢,不知去处。
现在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他半夜跑出来就如同一个发疯的神经病一样,去到最近的破旧旅店里,前台的小哥和门口躲雨的路人时不时用打量的目光看着他。
他实在没心情也没精力搭理那些视线,办好入住就要往楼梯走。
“那个…我帮你提吧?”前台小哥瞅了一眼面前散发着低气压且浑身湿透的少年,犹豫地试探道。
“不用,谢谢。”
程冉从来没有住过这么破旧的旅馆,狭窄的楼道,掉漆的木质扶手,老旧泛黄的灯,楼梯旁满墙的招商广告,但他现在只想找个窝,无论是哪,有床就行。
他睡前把电话卡拔了,等他醒来,已经到了第二天晌午,他把电话卡重新插上,盯着屏幕看了很久。
没有想看到的消息,也没有未接来电。
他烦躁地摁下锁屏,还没放下手机,结果屏幕上弹出好几条微信消息。
傻逼一号:儿啊!救命啊!今天就开学了,暑假作业你写完了吗!
傻逼一号:快速速飞来救救爸爸!!我们还在一个班!只要数学,只要数学就行!
傻逼一号:我刚刚问了一圈没人写了数学,爸爸的命就靠你了啊!
程冉:我现在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傻逼一号:祖宗!我的好祖宗!快来吧!江湖救急啊!
傻逼一号:祖宗,或者你现在拍给我也行!我不介意,我一点也不介意!
程冉心说你能介意什么:等着。
傻逼一号:好嘞,爸爸爱你——
程冉想着再找人聊聊天,结果列表翻了半天越来越烦躁,他胡乱地抓了把头发,只要一没有事情转移注意力,昨天发生的事情就会在脑海反复重现,挥之不去。
“程衍东!你到底给不给我钱!”
女人的叫骂声在午夜十分格外刺耳,程冉捂住耳朵,想去屏蔽掉,但随之而来的玻璃碎裂声让他浑身一震。
“你还好意思要?你给过我一分钱吗?给过小冉一分钱吗?这么多年他的学费生活费都是谁在交?”
“你还好意思提啊!如果不是他要给你家传宗接代,你会管他的死活吗!你管过我的死活吗?这么多年以来你管过我们母子吗!你个道貌岸然的死东西!”
“他也是你的儿子!你个无可救药的疯女人!”男人声音陡然增大,随手一甩周围桌椅一通倒。
“他不是我儿子!”女人拿起椅子就要往前扔。
“够了!”
少年人的怒吼伴随着颤抖和无力,两位大人的争吵戛然而止。
程冉猛地睁开眼,毫无征兆地咳嗽起来,他冲到旅店的洗手间里,打开水龙头,把头埋在盥洗池里,任由水从头上淋下来。
哪怕已经过了一夜,哪怕已经尽力去忘记,这些事情依然轻易地撕扯着他的心绪。
如一层阴云般笼罩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关上水龙头,低着头在盥洗池前站了一会,然后拿起了一旁的吹风机。
吹头发的时候,他胃隐隐犯疼,算到现在,他已经有两天没吃东西了,但他依然没什么胃口,收整完后拖着压根没怎么动过的行李,来到前台退了房。
他走的时候,回头看了眼。
牌匾上的灯已经亮不起来了,矮小的建筑在这个繁华的大城市里,渺小到不起眼。
他停顿了几秒,缓缓转身离开了。
市直属海城七中高二11班内已到了半数人,老师还没到,本来分班后还不熟悉的一帮人,因为互抄暑假作业而快速打成了一片。
“冉然——冉然——你再不到就要给你爹我烧高香了。”
“你叫魂呢啊沈齐晟!”
“傻逼一号”本人沈齐晟正瘫倒在椅子上,脚往桌底一踢,坐在他桌子上男生猝不及防抖了一下。
李骅正要踢回去,只见刚才还倒于座位上的沈齐晟,现在在桌面摊开的暑假作业本上方摆了个观音手势,故作高深地道:“凡人,你不懂,我正在等大神来拯救我。”
“你中二病晚期了吧…”李骅笑着碰了碰沈齐晟,“谁啊?我认识吗?徐阅?”
“徐阅这尊大神怎么可能会来我们班,想peach呢?”沈齐晟白了他一眼,往后一靠,又瘫在了椅子上。
“那……如果他来了怎么办……”李骅的语气突然有点诡异。
“那我就把我儿子冉然介绍给他当童养…”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李骅掰着头往角落看去,只见教室的最后一列最后一排那里趴着个人,脸遮得严严实实,仅看得见一个头顶。
“他他他他他是…那个…那个年级第一徐阅……?不是同名?”沈齐晟瞠目结舌,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啊,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从重点班掉到普通班来,我第一个到,他第二个,一来就趴桌子补觉,想抄作业都不忍心叫醒他。”李骅边说边动笔抄作业。
沈齐晟回过神,后知后觉松了口气,幸好他刚刚口出狂言的时候程冉不在这,徐阅也好像没听到,不然这波可不好整,搞不好他要被两尊大神灭口。
但这口气还没完全松下,“大神”之一就面无表情地从门口走了进来。
来人生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眉梢锋利,极具攻击性,哪怕有帽檐的遮挡,也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卧槽,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沈齐晟还没来得及重提一口气,就被帽檐下程冉那泛白的脸吓了一跳,连忙帮他把行李放到后门角落,走回来探了探人额头,被人不耐烦地甩开。
“没发烧,暑假作业自己包里拿。”程冉把书包随手扔到沈齐晟座位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睡觉之前似乎想起了什么,抬手招呼了他一下,“抄完顺便把你的也给我,我就只写了数学。”
“你不行啊冉然,你上个寒假还写了语数英三门的!你太让我失望了!”
程冉没有回复他,沈齐晟一眼瞅过去,只看得到人头顶的发旋。
他想起这位爷的脸色,还是决定安静抄作业,不打扰爷休眠。
“哎哎哎,他就是你说的活菩萨?”李骅从桌子上下来,凑他耳旁问道。
“是啊,我兄弟,人挺好。”沈齐晟小声回道。
“你确定?我听说他因为不学无数被他爹赶出来了,他看他那样子像不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逮谁就…”
沈齐晟还没来得及让他闭嘴,一阵刺耳的摩擦声突然响起。
他捂住耳朵,往旁一瞅,只见刚趴下的程冉站起身,退开的椅子猛地撞到李骅的桌子上。
这一下动静不小,周围人好奇地转过头来。
程冉冷着脸没说话,只是冷淡地盯着坐在桌上的李骅,周身气压低得可怕。
被盯着的李骅不由有点发怵:“…你要干嘛?”
他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情况,看见对方双手插兜走了过来的时候下意识抖了一下,然后就见对方擦过他肩,走出了教室。
走道上,程冉的拳头紧了又松,帽檐下的神情冰冷异常。
“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这八个字,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像是被人狠狠踩了一脚,痛到了心里。
这个时候,他要是再留到教室,保不齐会忍不住一拳挥那人脸上。
他努力压抑着回去揍人的冲动,快步来到洗手间,一把捧起水浇到脸上,人工降火。
但这火还没降下来,一道剧烈的碰撞声突然从厕所里响起,程冉抬起头,就从门缝里见一个小个子男生从厕所里间摔了出来。
紧接着,一个高壮男生跟着从里间走了出来,抓住了地上男生的头发,粗暴地往回扯,嘴里还骂着:“你要是还敢搞出动静,老子把你牙打掉!”
然而下一刻,一声巨响,半掩的门被猛地踹开,一人抬脚迈了进来。
“我靠!”那人一惊,一把甩开了男生的头发,瞪着面前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人,指着怒骂,“你他妈谁啊!”
走进来的程冉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低下头看着脚边呆愣住的男生,放缓声音:“还不走?”
男生如梦初醒般点了点头,慌忙跑出了洗手间。
“老子警告你,不要多管闲事!”高壮男生冲上来就要拽程冉衣领,还没碰到人半分,就被抓住了手腕。
程冉往旁一闪,手心力道不减半分,冷笑道:“怎么着,敢做不敢认啊?”他捏紧拳头,“谢谢忠告啊,那我也告你件事。”
“老子就是管了怎么着!”
正当他要出手时,里间开门声陡然响起,两个高大男生从里面走了出来,抬脚就往他身上踹。
程冉被迫退后半步,不为所动,冷眼看着这一幕,反手摸到了身后的扫帚。
三人一齐往程冉这边逼近,狭窄空间里气氛一时紧张了起来。
“哟,这么热闹啊。”
这时,一道慵懒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程冉倏地回过头,看见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那人好整以暇地靠在门旁,肩膀较少年人更宽些,个子也高挺,宽大的校服上衣长过黑色校裤口袋,简单的蓝白t恤硬是被他穿出了潮牌的感觉。
他目光缓缓扫荡了一圈,笑道:“四位,茶话会结束了吗?”
三人为首那男的恶气还没出,就见又来一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招呼身后两人一起走了出去,离开前转身指向程冉,恶狠狠道:“你给我等着!”
“没空奉陪。”程冉看这群傻逼怂了吧唧的模样只觉好笑,躁郁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以至于旁边还有个人在盯着他看,他都没感觉到。
“你好像还挺意犹未尽?”一声轻笑在他身旁响起,程冉微微一愣,转头看去,就撞到一道打趣的目光。
“怎么?你想试试?”程冉抱臂,与他对视,“刚才没演示成,现在我不介意再给你演示一遍。”
“不用了。”对方低声笑着,“表演很精彩,自愧不如。”
程冉懒得再跟他废话,擦了擦弄脏的手,转身迈步离开。
洗手间里就只剩下一人,他目送着程冉离去的背影,轻啧了一声:“还挺凶。”
当晚晚自习开始后,程冉才慢慢吞吞回到班上,正好被拐角处的班主任花严抓了个正着。
花严从高一第一学期开始带程冉一直带到现在,见他抱着头不慌不忙走进教室,气不打一处来:“程冉!你给我教室最后呆着去!”
刚准备坐下的程冉生生顿住,在沈齐晟不知是依依不舍还是幸灾乐祸的目光下背起书包走到了最后一排。
他左右看了看,发现只有靠角落的位置还有一个空位,然而等他走进一瞧,就看见那张空桌子的柜筒和椅子上全是练习题。
坐在角落的人还闭眼带着耳机,好像什么也没听到。
他正想给这人书全部扫地上,无意瞥到他脸,突然感觉这人有点眼熟。
不过一会,他想起来了。这是他在厕所遇到的那位围观群众。
于是他踢了把椅子。
对方没动。
他又重重地踢了一下,一不小心踢到金属杆子,动静大到全班人都回了头。
而他未来的同桌终于反应了过来,懒散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把所有练习册往自己桌上堆,堆满了一桌,把人都遮住了。
“你这是…”程冉话音未毕,就看见对方比了个请的手势。
“给流浪狗腾个地。”
“……”
我草你大爷。
程冉二话不说把他耳机拔了下来,举得高过头顶,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股力道抓住了手臂,往旁边一扯,他身体不住倾斜过去。只听对方在他耳边沉声道:“找老师告状啊?”
“你!”程冉气急败坏,反手给了他一肘子,“你他妈神经……”
“嘘——小学生,晚自习呢,别吵。”
我靠……你他妈说谁小学生呢!你再说一遍?
程冉咬牙切齿,想要把手臂从他手里抽出来,然而对方纹丝不动,还一副闲情逸致的模样,似乎不还给他耳机他就打算抓到天荒地老。
两人僵持了半天,谁也不肯先放手。
“最后两个,程冉,徐阅,你两干嘛呢,拧成一团,要不要请你们上来讲台表演一段啊?”花严声音突然响起。
程冉和徐阅同时撒手,程冉从他身上撑了起来,满脸不耐地坐回了自己座位上。
班里压着笑意。
程冉目视前方,抱臂靠在椅背上。
“恼羞成怒了?”又是那道低沉且欠揍的声音,似乎还在笑。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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