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刚拜入观微门下的时候十六岁。在他还未成为内门弟子时,柳轻绮在外门唯一负责教授他的东西,就是教他读四书五经。振鹭山于此倒是想得很周全:入门的也并非全是灵根鼎盛之人,难免有有着仙缘、但是可能一生也无法触及其修行之端的,到了年岁、已经不可能再有所长进时,再蹉跎下去,便是误了一生。振鹭派那是教人修行的,不是喊人过去上蹿下跳学上数十年结果终是一事无成的,故而四书五经要学,普天之下读书人所阅之经史子集也要学——柳轻绮就教这个,坐在上面看人读书的时候,困得比方濯都快。一截苍白的手腕便从他的衣袖里掉出来,像是一只拢了翅膀的从水上一跃而过的白鸟,方濯便藏在书本之后,只露出两只眼睛,悄悄地打量着这个昏昏欲睡的年轻人。他一看他就是一整节课,瞧着他苍白的手腕、沾了墨水的袖口与未被书册挡住的另半张脸。日光从窗口斜照进来落在他的发端,为他铺上了一层淡金色的浅浅的光圈,方濯看了半晌,出了神,心猿意马之间,就想给他擦擦。

    其实那一年柳轻绮也不大——在刚教方濯的时候,他也才刚刚十九岁呢。柳一枕抛下他孤儿寡儿,死得很是爽快,可却苦了振鹭派当时的数位师兄弟姐妹,拿这位师弟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柳轻绮在柳一枕死之前好歹还算是坐有坐相:至少师尊正于面前,他怎么着也得隐藏一下。柳一枕一死就好像是彻底扯开了那一层假面,暴露了本性,从此再也没人见过柳轻绮晨起主动跑到寻风崖练剑的情景,也几乎再也没人见过柳轻绮端端正正坐在桌前的模样了。

    他就像是一只雪貂,睡得昏昏沉沉的,往左一倾、又往右一倾:你别想喊醒他,就算是侥幸叫他醒了,所能见到的也只有一双浑浊的淡然的似乎什么都不会使之发生半分骚动的寂静的眼眸。也正是这双眼睛给了他很大的诱惑性:方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和同窗们谈论起柳轻绮的时候,都十分坚定地认为柳轻绮就是已经得道升仙、登峰造极,如今这副年轻面孔只是因为求道得意而悟了驻颜之术,此人一定已是彭祖第二、再不济也得是耄耋之年,不然怎么那双眼睛一天到晚的就是睁不开呢?

    当然最后结果自然是方濯连人带心被震慑了个痛彻心扉,连带着感情也被吓得大打折扣。在初听自己这小徒弟跟自己掏心掏肺地表述了一番有关于敬仰前辈以及向师尊学习的深切精神之后,柳轻绮捏着他那支笔,拿笔杆往自己头上挠了挠,转头瞧着他:

    “什么?”

    方濯跪在他身边,趴在桌上抬眼看着他,那时候还很虔诚:“师尊,徒儿以后一定会像您一样,努力修行,坚持练武,争取在江湖上打出自己的名号,给师尊长脸!”

    柳轻绮的眉毛像是皱了,又好像是没皱。像是听懂了,又好像是没听懂。他的脸色就好像被浇了三层热水那样骤然一红,又突然一派苍白。随后他笑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事实证明并非),方濯似乎是从他那笑容里看到两份窘迫。

    “这个,”柳轻绮说,他用手撑住下巴,转头与方濯眼睛对着眼睛,“你从哪里听说的这些?”

    “嗯?”方濯没听懂。

    柳轻绮很有耐心地跟他解释:“你是从哪里听说的我,‘努力修行’,‘坚持练武’,还有……在江湖上打出了自己的名号?”

    “……嗯?”方濯又眨眨眼。

    于是就这样,在他那十六岁的、年轻而稚嫩的单凭着一腔热血就能立志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脆弱而又正直的心中,深切地留下了柳轻绮那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这些,我都没有,少侠,你应该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你要拜的师尊,他真的就是个废物。”

    方濯坐在床边捏了捏眉心,觉得有点头疼。此前的事情并非已经在脑中彻底消弭,虽然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但却依旧还有着一些线索可以顺之而寻得源头:他想起来他和柳轻绮唐云意一同下了振鹭山,跌跌撞撞来了花岭镇,把屁股跌成了八瓣儿。柳轻绮本来在睡觉,随之被他好说歹说劝来于深夜往花神庙一观,结果师弟莫名其妙变成了一棵大桃树,他和师尊一块儿死了。

    ……死了?

    方濯突然觉得胸口一痛,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却只摸到自己身上熟悉的布料,一张皮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胸口上,半点破洞都没有。

    而身边依旧是振鹭山上他的房间的景象,除却窗外是一片荒原而绝非振鹭山上的茫茫大雪,简直就好像是在一瞬之间突然被召唤回了师门之中。

    方濯走到门前,推开门,登时一片风雪扑面而来。眼前又恢复了振鹭山的景象,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门口那口逆季节生长的荷塘更是于月光之下闪着细波縠纹。

    路上安静得没有一个人,无论是临靠着他住着的其他的弟子的庭院,还是原放置在路边、桥上的粼粼烛火,均是安静如梦、沉默不语。整个夜晚鸦默雀静而噤若寒蝉。方濯握紧剑,顺着小道一路向前走去。他住的地方离着柳轻绮不远,最开始让他选住处的时候,也是为了离柳轻绮近些,才选了这个屋子。这里其实无论是从地理角度还是从周边环境来看,都并不算得上是上乘,顶多只能是说得过去,而方濯仅仅只是因为这里离着柳轻绮的庭影居最近而毅然选择了此处,细细想来,倒也有几分值得揣摩之处。

    不过现在并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方濯想起自己在花岭镇所经历的一切,做出了三种可能性:一是他已经死透了,现在这里正是西方极乐世界,只不过他到死也逃脱不了振鹭山两日一次的早课,所以就算变成鬼了也不安生;二是这本就是南柯一梦,他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做了一场大梦随即在梦中同师尊师弟去了花岭镇,然后在梦里死透了之后回来了,好像也说得清楚。

    第三就是这是一场幻境,不知从何时何日所布,也不知是何人何事所选,总之,他身处于其中,明确地知悉如果这真的是一场环境,那么布置幻境的人一定很有点本事。

    在短暂的思考之后,方濯决定去找柳轻绮。唐云意的屋子离他此处也不远,便见得一派漆黑沉静,方濯提着剑过去看了一眼,窗户大开着,屋内空无一人。

    方濯又往回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一片视野之中,似乎只有他的屋子还亮着灯。那一盏昏黄的、微弱的烛火就好像一只大掌一般骤然将他的心脏攫住,又顺着心脏的脉络摸到胸口处左右横掏一番,只觉着肚子里面七上八下,像跳了块长脚的大石头。方濯离开了唐云意的屋子,抬脚迅速往庭影居走,这一路细雪微微,脚下踏着斑驳的石子路发出轻微的响声,方濯抬起头来一看,只见那月亮像是长了眼睛一般,沉静而不作一声地追寻着他的影子,将剑影打在自己脚下的时候,方濯突然感觉到指尖一片灼热。

    他下意识松了手。

    佩剑掉落在地上,发出咔嗒一声响,随即就好似被炼剑炉一把扯裂了剑锋一般,忽的剑刃两侧火花四溅,追着他的衣角要向上一路烧去,幸而方濯反应快,紧急两步退到了安全范围,才不至于叫火星裹挟。

    方濯瞪着眼睛盯了一会儿剑,那身处于噩梦、或是幻境之中的过于迟钝的大脑终于从一片混沌之中亮了亮颜色,此前一直浑似某种被吃剩了一半的馒头的坑坑洼洼浑浑噩噩的感觉在瞬间突然变得清醒,方濯不再去管他的剑,转身便走,张口喊道:“师尊——”

    却忽然听得身后一阵如风起般的声响,他转头看去,见得那原本只是边角处烧灼一点儿火光的佩剑突然被熊熊大火所包围,火焰通天烈而燎原,好似一只枯草垛被点燃一般,几乎是瞬间他便被热浪所包裹,就连身处于振鹭山皑皑大雪之中也毫不逊色。

    任方濯再怎么冷静,他也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火。在振鹭山上能给他来块不湿的柴就差不多了,火在这儿属于珍稀物品,登是时,方濯终于确定了他要么是正身处于西方极乐世界(之火坑家族宅邸)要么就是身处于幻境,很明显无论是那种,这个世界的主宰都很喜欢火,因为它甚至给火长出来两只手,画了一个嘴巴,见得那火舌往外吐出的一瞬,方濯几乎感觉到有腥臭的涎水顺着那由火光所映照而成的通红的牙齿之间落下来,滴落在他身上的瞬间,转瞬就能将他吞噬干净……

    方濯后退两步,当机立断,拔腿就跑。他顺着来时的路以某种难以相信的速度往回窜,此时他那小屋子里最昏黄的一盏夜灯就成了唯一的指引,他穿过茂密的雪丛与一步一个踉跄的石子路,跑到荷塘的那一头去。火舌在他身后追赶宛如一头野兽,断断续续地发出叹息一般的响声。

    直到突然从草丛里横插过来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将他拽到荷塘里。

    方濯大头朝下,摔了个措手不及,被冰凉的水骤然拍了一下脸,登时整个人冰得一个激灵,却被那只手以极大的力气按在水里,随即一个人的身体覆在他身上,几乎完全遏制住了他的挣扎,两个人趴在水里动也动不了一下,在被这股怪力压制的那一刻,方濯感受到自己的手臂有被灼烧的痛感,随即那个人一把捞回了他的胳膊塞进怀里,将他牢牢压在身下。

    如果从天上白云的视角来看,那么发生在这个荷塘之上的事将会是令人难以呼吸的:那裹挟着一把利剑的火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达了荷塘上方,剑鞘早已不知被卷到何处,冰冷的剑锋上席卷了火光,被烧红了的剑刃牢牢抵着荷叶的顶端,追随着方濯的身形一步步移动,仿佛长了一双锐利的眼睛、正在寻找他似的。那剑每走一步便发出一阵尖锐的声响,令人毛骨悚然。而他身上那人呢,正抬手拽了一片荷叶盖着,方濯被他死死压在身下,憋得嘴巴里直吐泡泡。一种处于深水之中的痛苦的窒息感将他尽数包围,可他又不敢反应,只得憋着气,手指微微收缩攥紧了荷塘底部的泥沙,从喉咙里发出几声濒死般的闷哼。

    那只手从水下悄悄移来,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往上稍稍抬了抬。在触碰到空气的那一瞬方濯几乎是即刻便用力吸了一口气,没等他喘个够本,那人便再度按着他的后脑把他按回水里,登时便那么一呛,险些叫方濯将肺都吐出来。

    那股灼热始终徘徊于头顶而游移不定,似乎完全覆盖了整个天空。连带着月光都变成了滚烫的,烧着整个荷塘似乎都闪着明亮的红光。鼻尖既传来一阵细微的血腥味,又溢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浓烟一般的呛鼻的味道。同时还伴有着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清香,宛如荷花绽放一般,又浑似一把被烧焦了的栀子花的花尾。

    火团终于过去了。它似是找不到原本目标的所在地,不知是身上的人的气息还是这一片荷塘将方濯抬手压在了稀疏翠绿的荷叶之下,也让他的呼吸彻底在水中变得越来越困难。当他被人一把从水里捞起来的时候,空气中的灼热还没散去,方濯只觉脸上一半冰凉另一半烫得要死,抬手掐住喉咙,用力咳出两口水来。

    他憋红了脸,嗓子火烧似的痛,有些无助地看向面前的人:“师尊,师……”

    他哽了一下,话就这么堵在嗓子里。喉咙还宛如被一块炭火烧灼了侧壁一般又热又痛,随便一个呼吸都能带动五脏六腑一齐颤个不停,方濯从头到脚都是水,狼狈不堪地坐在荷塘里,眼看着面前抱着肩膀同样平复着呼吸静静看着他的人,突然觉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师尊,你……”

    “怎么样,有没有勾起你的美好回忆。”来人正是柳轻绮,他随手扒拉了一把额上的湿发,衣服湿漉漉得贴在身上,看上去有千斤重。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水,更衬得那一张看似是属于柳轻绮、但仔细看来似乎也有些差别的脸更加清晰。

    方濯坐在原地,大气不敢吭一声。柳轻绮撑着下巴坐在他对面,身上还盖着那片荷叶,笑眯眯地看他:“你师尊年轻好多,连皮肤都变好了,怎么样,阿濯,为师这时候跟你比起来,谁看着更年轻?”

    方濯盯紧了他的脸。他觉得自己的目光简直丢脸极了:“那必然是我——”

    柳轻绮抬起手,摘下身上的荷叶,毫不留情地按在了方濯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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