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绮猜的没错,唐云意确实是没能进入幻境。或者说,他无意间进了另一个幻境。
当他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一家破旧的庭院里。正是花岭镇镇中的一家客栈,可不同于他所见之以往的花岭镇,它太寂静了。四周完全没有任何人,更遑论记忆之中的花红柳绿、万家灯火。整个花岭镇像是一卷陈旧的破麻袋,伸手摸上去都嫌硌,唐云意拍拍额头起身,觉得有点晕眩,眼前像是蒙了一层纱布,揉了好几下才看得分明。
这分明就是花岭镇,但却又不像花岭镇。他站起身来,踉跄了两步,扶着墙缓了一下精神。月光清冷如火焰,而四周寂寥无声。到那时他才骤然有些茫然:他师尊和师兄呢?
柳轻绮和方濯去哪儿了?不过就在刚刚,他们不还在花神庙前面,他的手腕不还被他师兄狠狠攥了一把吗?
唐云意瘫在墙边,一动也不敢动。他想喊,但可能在这既陌生又安静的环境之中,他连喊都喊不出来。
“师、师尊?大师兄?”
他象征性地喊了两嗓子,声如蚊蝇。
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他。
唐云意撑着墙让自己站直,茫然地打量着身遭周围的各个角落。按照他们之前所见到的镇子里的布局来说,这确实是花岭镇不错。唐云意甚至都透过这夜色看到远处一望无垠的花岭,他原本是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又仔细看了看才确信,那确实正是花岭镇最引以为傲的花岭。
也是镇中人所最能够倚靠的生活来源:花岭。
唐云意吞了口唾沫,扶着墙,颤颤巍巍地朝着花岭的方向走了两步。这明显是已经靠近了花神庙的街道,也不知到底是谁给他带过来的,他握紧自己悬在腰间的佩剑,这剑还是方濯给他选的,当握在手里的时候,虽然师尊和师兄都不在身边,但却依旧给了他一种模模糊糊的并不算充足的底气。
他深吸一口气,先停了下来,想了想之前发生的事。
虽然方濯一直以逗弄这位三师弟为乐,天天说他是师门里最傻的,但真到了事情上,唐云意倒也没有他平日里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咋咋呼呼。他至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唐云意按着剑鞘,后背紧紧贴着斑驳的院墙,脑子里一阵混沌,却努力从中找寻出刚刚所经历的事情来。
他想起来从客栈奔到花神庙时的颠簸,又想起来在花神庙面前方濯紧紧扯着他的手腕的那只手。分明他们是一直在一起的,可好似只在一声闷雷声起之后,他便突然眼前只剩了一片白光,当他下意识想要去抓方濯的时候,手中却是空空如也,一股力量像是架着他的双臂将他拖得老远,当他扯了嗓子去喊人的时候,也听不到任何回应……
就好像现在这样。
唐云意默不作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的边缘,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敏锐地留意到此处离着花神庙并不算远,当已经能够从此瞧见通往花岭的那一条石子小道的时候,就说明他正处于花神庙周围的某个不为人知的庭院里。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唐云意直起身子,不敢轻举妄动。他想要去找柳轻绮和方濯,但又害怕周围有东西正悄悄埋伏着,等待着自己自投罗网。无奈之下,他只好一步步慢吞吞地往前走,时刻留意着身边的状况,在一片寂静之中,只能听见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他顺着街道走了两步,看到了很多在先前的花岭镇中并没有看到的元素:我们都知道一样东西的消逝必然会伴随着另一样东西的诞生,对于花岭镇来说,其繁华的消解便是衰退的起因。唐云意很精确地发现院子里所悬挂着的那些衣服全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同着灯光与人气一起,花岭镇似乎已经完全成了一座死城。所有的房屋都默不作声地停留在原位,可四周衰草遍野,蛛网横结,只看得到蛛网,看不到蜘蛛。
有丝丝毫毫宛如地上爬行的声音吓了唐云意一跳。他骤然回头,将剑挡在自己身前,下意识往后踉跄了两步。可面前却依旧空空如也,只有秋风扫取落叶的萧瑟,此鬼蜮冷清寂静而又不同于凡,唐云意缓缓吐出一口气,感觉自己的五脏都要顺着喉咙跳出来了。
他又害怕又哭笑不得,满脑子只有一句:“师尊,师兄,你们到底在哪啊……”
恐惧在叠加之下显得更为惊人,连带着夜空之中的月亮似乎也宛如一只冰冷的、不怀好意的眼睛。唐云意哆嗦着嗓子,喉咙里像是加了一块儿没烤熟的厚馒头片。他小声冲着空气喊道:“师尊,师兄,我——”
这时他听到一阵脚步。这声音令他汗毛倒竖,赶紧闭了嘴,爬过断壁残垣,要跑到院子里找个地方躲着。随即一个女声骤然响起。
“你以后不要再诋毁他啦,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能不知道吗?”
这声音带着点儿气性,由远及近,似乎是一边赶着路,一边在训斥什么人。
“我说啦,我喜欢他就是喜欢他,我管他是正是邪,是名门望族还是魔教弟子?”
唐云意一个哆嗦,这声音可把他吓得不轻,见左右无可遮挡,忙拖着腿,蹑手蹑脚钻到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庭院里,借着篱笆的遮掩蹲了下来。
那声音越来越近,连带着几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哥,我求你了,你就相信相信我怎么了?从小到大那么多事,我都是听你的,现在我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中意的人了,你还要来横插一脚吗?……又不是你爱上他了!哥,你都没跟他一起生活过,你又怎么能说他不能被托付呢?”
这竟然还是什么正邪对立爱恋故事。唐云意缩了缩身子,藏在篱笆后,忍不住探出头瞧了瞧。面前却依旧只是一片衰败的粉壁,全无任何人的影子。可女子的声音却从侧旁又源源不断地传来:
“你不能这么说,我不许你这么说他!你的命还是他救的呢,你不能说你不喜欢他你就不让我喜欢他!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要和他走!又不是不回来了,你急什么呀!”
说着,像是气到了极致,这女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一声什么东西当啷坠地的响声。可身边依旧是空空如也,什么人也没有,那一阵脚步声随着风来又随着风走,像是被刮跑了一般,很快便在唐云意身边消逝了。
唐云意抱着剑,蹲在篱笆后面,已经近乎无法思考。
什么意思?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将他的恐慌提到了极致,唐云意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往外爬了爬,鼓足勇气抖抖索索地瞧着庭院之外的大街,等了半晌,也没有等来人。
他半信半疑地起身,想试探两声,却发现自己的嗓子由于过度紧张而已经十分沙哑了。
他连忙小声清了清:“咳咳……”声音刻意而且生硬,与自爆无异,不如不咳。
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有人吗?有人、在这里说话吗?”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寂寥的、无声的风。
唐云意吊着一颗不上不下的心,直起身子,做贼似的往外走。他所选择的庭院里似乎种了一点葫芦,而这作物明显已经枯死了许久,连葫芦藤上都覆了一层枯叶破碎之后的黑灰。在那一阵诡异的突如其来的自言自语之后,花岭镇再度恢复了廖然无人的死寂,唐云意咽了两口唾沫,在心底默念了几遍诸位真神保佑,又学着柳轻绮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在眉心画了一道符(如果柳轻绮在此与他汇合后瞧见,一定会勒令他在回了门派之后将此符重新画上一百遍),一咬牙,大步向外走去。
怕什么,振鹭山的弟子,从小和方濯一起长大的男儿,又何惧几分怪力乱神?
唐云意大跨步出了庭院,故作镇定地在街上走了两圈。他从南走到北,又从东走到西,走到最后自己的脚都有点累了,花岭镇被他绕了个遍,也没碰着一个人。
难道真的是什么鬼魂?
一想到这个,唐云意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想起来方濯在客栈里说的话,想起来那个黄衣女子,又想起来白日里见到的花岭镇里的故交,似乎种种预示都昭示着他此刻也许即将命丧黄泉……
那故交其实没带来什么有用的讯息,无非就是有关花岭、花岭镇和花神庙之间的一些渊源,说话的时候手指还搭在唐云意胳膊上,邀请他到自己家里坐坐。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唐云意怎么敢干这混账事,他红了脸,随便找了个理由急不可耐地跑了,溜了两步还听到身后姑娘轻轻的笑声,似乎在笑他傻。
这姑娘与他是在振鹭山上认识的,她随着家人前来,想要拜入山门,结果因为灵根不足而无奈回去,却在山上的那几日认识了几个朋友。振鹭派也算是天下大派之一,多以仁爱作为宗旨,因而无论碰见谁,都或多或少有点照拂。临走前她曾经邀请过几个弟子去花岭镇游玩一番,唐云意也早知花岭其名,向往不已,却因为派中事务实在繁杂、难以抽身(这是他的说辞,其实就是连着几天的课业没做完),无奈何只得叫姑娘自己回去了。
再见面自然是在花岭镇中,可这样一场未有邀请的赴约最终演变成了这副模样。唐云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一想到白日里尚未同那位姑娘多说几句话,却又觉得有点悲凉。说不准那便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同外人说话了……方濯和柳轻绮不算外人,算内人。好、好像也不是内人?
唐云意浑身上下的肌肉似乎都跟着一抖,想起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场景,不由地打了个颤。可这未知的危机之中的天马行空却又把他逗笑了。他又害怕,又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思维到处乱飘,提着剑绕到了不知道哪个地方,脑子里却莫名其妙浮现了方濯穿红嫁衣的样子……
方濯人跟一团跳跃不息的火一样,他穿上什么衣服,看着都像一团烛火,似乎可以烧灼尽黑暗之中的一切虚无——唐云意眨眨眼,突然看到前方跳动着一抹恍惚不定的红。他瞪圆了眼,手里握着剑,战战兢兢向后退了两步,盯了半晌,才认识到那抹红是从旁边小巷子里的一间屋子里打出来的。
有人?
唐云意一把捂住了嘴。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安静过。这已经被吓傻了的勇士贴着墙边,一步步往前悄悄地挪动着,一面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一面又小心翼翼地避免不要踩到地上的枯枝烂叶。他像一只壁虎一样攀到墙边,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爆炸了,一股来自于内心深处的极度的兴奋与恐慌充斥了他的视野,这使他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有些模糊。
那团火也在视野中模模糊糊地跳动着,依稀可以投得一人的影子于墙壁之上。唐云意害怕,本来不想去,但这唯一的人影也许正是可以解决现在一切问题的线索,再不想去也得硬着头皮去。
唐云意贴着墙,慢吞吞地过去,凑到窗户边上,用手指悄悄擦净纸窗之上的灰尘,看到一张木桌旁背对着他,坐着一个人。
那人披头散发,像是穿着一身红衣,同烛火混为一体。唐云意吞了口唾沫,又打量了他一会儿,总觉得那不太像是红色衣服,颜色左奔右突毫无规律,更像是满身的血。
唐云意在那一瞬就有点愣:这是谁?怎么会在这里受伤呢?又为什么会受了这么重的伤呢?还没等他想明白什么,突然便感觉到面前一阵杀气袭来,紧接着屋内的情形便骤然大变,面前一片阴暗,一张脸贴近了窗户,惨白着脸色,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唐云意扶着窗框,剑咣当一声掉到地上。
他瞪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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