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多久之后,壁画前的施工终于接近了尾声,方濯看着自己亲手施出来的一个坑,将剑重新放回腰间,出了一身的汗,风一吹就嗖嗖的凉。
干了这么长时间,疲累已经将害怕驱赶得无影无踪,现在方濯是真的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大大咧咧往坟旁边一坐,整个人累得眼皮都跟着一起发麻:“师尊,挖不着!是不是不在这儿啊?”
那声音还在耳侧幽幽地唤个不停:“再往下……再往下……”
方濯一翻白眼,悲苦长叹一声,整个人都快直接后仰跌进那个坑里了:“姐姐,真不行了,您这是拿我当不要工钱的长工呢。再往下挖,估计咱俩就得同床共枕了。”
女子的声音顿了一顿,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沉默了两分。方濯一听她不说话了,一时又觉得自己刚才好像实在是有点太不负责任,语气也有点冲,正想着要不要道个歉,一直在旁边站着看他忙活的柳轻绮倒是走上前来,笑嘻嘻地揉了一把他的头。
“好徒弟,说挖就挖,这行动力是没得说的,这么厉害,回去帮师尊把庭影居再翻修一次哈。”
“你又要怎么修啊?”方濯一看他就来气,他是万万没想到他说不让柳轻绮帮,这人就真在一旁杵着,宁愿被蚊子咬也不肯上来帮他一把,脚生了根似的扎在地底,真是半点良心都没有。
“之前不是修过一次吗,掌门师叔给你拨的钱,一半你用来喊人给你拆房子,另外一半叫人给你盖房子,最后屋内没什么变,房瓦倒是换了全新的。”
“哎呀哎呀,新年新气象,换换瓦说明来年有好财运,你不懂。”柳轻绮笑嘻嘻地将他腰间的剑抽出来,总算是有了点恻隐之心,“来来来,往旁边让让,为师现在就要接过你伟大的旗帜,来帮你完成这未竟的使命。”
方濯故意将头一歪,眯起眼睛,装出一副八十岁老人的样子:“什么什么?听不见!”
柳轻绮笑着踹了他一脚:“往旁边滚滚!”
“腿瘸了,脚断了,再踢一脚直接把腿卸下来给你看。”
“断了好啊,看你长得水嫩水嫩的,就把你留在这儿陪着这位姑娘共度余生了,”柳轻绮将剑柄往下一插,打算测量一下大概还有多少地方才能挖到目标点,嘴里还慢吞吞地跟方濯开着玩笑,“到时候你自己动手做匹纸马,生个纸娃娃,为师逢年过节给你来这儿带点儿烧鸡烧鹅什么的改善生活,平常你就喝露水吃太阳光就行了,多美好的神仙日子……嗯?”
方濯连反唇相讥的话是什么都想好了,一听柳轻绮发出一声疑问,转瞬就在脑中忘得一干二净:“怎么了?”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硬邦邦的。”
说着,他将剑提起来,用剑柄扫了扫坑底的土,扫了大概十几下。
一面已经褪了色的惨绿色的表皮在泥土扑落之后浮现,正是一口薄皮棺材。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呜咽,那声音终于清晰起来,断断续续地发出轻轻的、细微的哭声。
方濯的喉咙一下子就哽住了。他撑着地,慢吞吞地将头凑过去,上上下下打量了那棺材一阵,心中五味杂陈。
柳轻绮将剑提在手里,意味不明地转头看了方濯一眼。
随即他的嘴唇微微一动,发出了意味不明的一声:“哎哟哈。”
“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方濯平静地说,“完成这项任务的大功劳是我,谢谢。”
两人换了个地方坐,这儿怎么说也是郊外,又临靠着山崖,总在这儿站着难免显得有点呆。为了防止变得太呆头呆脑,柳轻绮决定让他们两个都变得聪明些——于是现在的他们正坐在山崖之上,俯视着花岭镇沉入一片浓重的夜色之中,而身旁还坐着一个本不应出现在这个地方的陌生的女子,头上贴着一张画得乱七八糟的符,面容清瘦,衣衫破烂,半张脸都是血,茫然地睁着眼睛瞧着二人看着的方向。
三人之间陷入了一片沉默,谁也不说话,镇定地盯着一处,似乎那里即将跳出来什么金山银山以供众人采撷。身边散落了一部分符文,都是画错的:这可半点没有方濯的问题,虽然他画画只会画乌龟、写字如狗爬,但是在符文方面,由于上课听讲挺认真,所以基本上没有画错过,就这艺术能力,甚至还能在小测中屡屡得到“妙啊”的成绩。
这都是柳轻绮画的。满地的错的是他画的,姑娘脑门上那个也是他画的,他完全都记错了,将那几个长得特别像的符文混为一谈,蹲在地上捏着眉心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固魂符到底应该怎么画,便索性将所能想到的所有符文都画了一遍,一张张往人家脑门上贴,能碰上就算他运气好,碰不上那也是应该的,符文千千万,穷举法永远都是最傻瓜的,方濯想提醒他,却被柳轻绮一抬手,以那没什么必要的尊严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他,随后咬破了手指,开始在空白符纸上一遍遍尝试自己的新思路。
画了大概□□张,到最后方濯简直担心他即将要失血过多而亡。那手指上怎么着也得接上三层痂几天好不了了,方濯既觉得好笑得要命,又有点心疼。他总觉得柳轻绮流点血可能就要完,大概也有他实在是太白了的缘故。柳轻绮真的很白,据叶云盏这个不靠谱的说,他这个小师兄小的时候比墙还要白。贴上去跟墙纸别无两样,甚至还有点墙成了精长了两只眼睛一个嘴之类的意思。又说他白面粉一样白,放进米堆里连米虫都意识不到这不是它们的同类,四下奔走宣告,宣称这个世界上终于出现了和人一样大的米虫……
当然最后的结果肯定是被柳轻绮当头一棒,勒令七日不准进入观微门。不过叶云盏生平第一件事爱酒,第二件事爱凑热闹,第三件就是爱贩剑,自然不会为柳轻绮所拿捏。相传柳轻绮当初符文课没上好就是因为有个叶云盏天天在他旁边蹦蹦跳跳,闹得他手底下的符文都画成了王八贴他脸上,才导致基础打得一塌糊涂——不过方濯对此表示持保留意见,谁不知道这振鹭山最能闹腾的就是他柳轻绮,要说他少年时能乖乖坐在课堂上听讲一言不发,那方濯自己都能把自己眼睛给戳瞎了。
三人半晌不说话,其中有很大的因素是不知道说啥,另外的一个点,方濯觉得也许是柳轻绮觉得直接开口问不太礼貌。这时候他又有点思念唐云意,如果这厚脸皮没心机一张嘴就是弹珠噗噗噗往外吐的三师弟在就好了。一想起唐云意,身处于花岭镇之中的不安感就再度涌上心头,面对着面前沉在一片夜色之中的镇子,方濯一想起唐云意还在里面,就有点心烦意乱。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长叹一声,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可能会出现在唐云意身上的情况。
似乎终于听到了一点声音(哪怕只是一声叹息),那姑娘才敢开口,被磨破了的嘴唇还在流血,一说话就淅沥沥往下滴,声音很小地开启了话题:
“仙君,你心里有事吗?”
“我担心我师弟。”方濯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反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这姑娘瞪了瞪眼,似乎是担心眼球从眼眶中掉下来,又悻悻地缩了回去。她半张脸都是血,身上也满是血泥交加,保持了死前最后的样子,甚至连面部表情都难以摆脱那种惊异与慌不择路。她的嘴角有些诡异地抽了抽,似乎是想牵扯出来一个笑安慰一下方濯,但也意识到自己笑起来并不好看,于是又默默地将笑容收回去了。
“你不用担心的,他没事。”
姑娘声如蚊蝇,声音却很轻巧,等将她的“容身之处”重见天日了,她才终于从那泥土的封印之中一跃而出,贴上了固魂符,连那破碎的记忆与神智也随之完整起来,在短暂的练习之后,她逐渐找回了曾经使用过的人类的语言,见到柳轻绮的第一眼,先是微笑了一下,有点像壁画上半明半暗的云,混杂着血和泥,面部表情便难免有些扭曲。
说实在的,当这么一个姑娘突然就出现在自己面前,两人还是被吓了一跳。可一想到刚才就是这妹妹乖乖地蹲在旁边等着柳轻绮这个不着调的一张张画符,被贴了那么多次都一声不吭,方濯又觉得她可爱可怜,再看时也不会再如何感觉到恐惧了。
姑娘可能也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人身,既是被埋藏了这么久,自然也非生前花容月貌。因而她只笑了一下,就迅速地收回了表情,垂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二人行了个礼,声音还有些喑哑,像是鞋底踩到松软泥泞的沙石之中发出的缓缓的摩擦的声响:
“对不起,仙君,我已经练了很多次了,如果还是吓到了您,实在抱歉。”
估计是看到了柳轻绮的那种脸色(他一经剧烈运动和长久的集中注意力之后便会显得极为疲惫),感觉是自己吓到了他,心下里起了内疚感。不过方濯知道柳轻绮会怎么做——果不其然,他这样说道:
“怎么会呢?能见到这么美丽的姑娘,分明是柳某三生有幸。”
想都不用想柳轻绮肯定又微笑了,因为尽管姑娘的脸上遍布干涸的鲜血,但她一听到这句话,眼睛还是肉眼可见地亮了亮。方濯有些无奈地悄悄叹了口气,柳轻绮嘴巴永远只甜在外面,对待自家就是夹枪带棒,能找着机会发挥就一定不会放过。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能算得上是个“妇女之友”——大姑娘小女孩都爱跟他说话,街坊的大娘瞧见他都爱多送两张饼,他看着温和有礼,永远让人喜欢,瞧多两眼也不至于令人脸红,那种奇异的亲和力(当他不说话只是站立在原地的时候)更是令人很难不喜欢他。
这便是事情的起因了:在柳轻绮“油嘴滑舌”的招待之下,姑娘的自信似乎终于又回复了一点。人所拥有的情感越多,她的神智就越明晰,她不必要走在路上,漂浮在空中也可以保持身体的平衡。这就是人作为“魂魄体”所拥有的独一无二的能力,与方濯的课业与艺术大抵可以作为一个有效的案例来进行对比。她漂浮在空中,破碎的衣衫被夜风吹起,整个人也像是变成了一朵云。
“我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不过我记得你们,特别是你,仙君,当时我上山的时候,你就站在山门边在和别人说话,由于你当时穿的和他们都不一样,所以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你。”
她是在和柳轻绮说的。方濯有些意外,万万没想到这甚至还可能是什么熟人。柳轻绮也是一愣,反问道:“我吗?”
“是你,我好像记得他们喊你什么师叔,当时我还在想,这么年轻的人,怎么辈分就那么高?”姑娘想起陈年旧事,难免有些怀旧地笑了笑,轻声说道,“后来我才知道,师叔这个辈分在门派上算不上高的,收的徒弟多了,出师的也多,一个个带回来,那辈分就蹭蹭地往上涨,跟年龄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她说到这儿,方濯算是想起来了,一年前振鹭山为了再收一些弟子,曾经搞过一次大规模招生,不少人都曾上山来一测仙缘,虽然最后留下的人不过了了,不过此事倒是在方濯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那次招生是柳轻绮统筹规划的,这个错误的决定是魏涯山一拍板定的,为的就是让柳轻绮有点事儿干,别每天招猫逗狗给他找麻烦。当然柳轻绮是一口应下,最后的执行者到底是谁,方濯一想起来就眼前发黑,闭口不言。
若真是那时上山的姑娘,对柳轻绮有印象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当时他只愿在山门前当个迎宾看热闹,正经事那是跪着求他他也不干。再瞧那姑娘,虽然仍是一副未曾有过印象的陌生脸孔,但是没来由多了两分亲切感。方濯说道:
“姑娘可是曾在一年前上过振鹭山?”
“是,我便是那时见的仙君,当时还在山上认识了几位朋友,说好了一同要来花岭镇游玩,结果没回来多久,我就死了。”
柳轻绮好像是终于想起来了,突然一阵猛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
“……”方濯接着说道,“姑娘是如何遇难的,方便同我们说一下吗?”
“仙君若让我说,也不知从何说起,这确然怪不得我,我被在这儿封了将近一年,有些记忆已经同之前的混淆了,”姑娘在半空中飘荡一圈,又缓缓地落到地上,站在山崖边瞧着夜色之中的花岭镇,那镇子像是月光一般神秘莫测而又无比沉静,“可是我知道这个镇子的秘密,仙君,你们能逃出来真的是万般幸运,否则可能就如我一般,若没有你们,我的魂魄永远也只能被困在这个镇子之中无法脱身。”
方濯同柳轻绮对视一眼,柳轻绮冲他使了个眼色,方濯也瞪了他一眼,两人不动声色地推诿一番,用眼神打架。
打了三四个来回,最终无奈之下,只得是方濯举手投降,收了目光,让柳轻绮的眼神啪地一下摔到地上,没给他回应:“什么意思?”
姑娘说:“就是字面意思,你们都被花岭镇骗了。”
“这我们知道。”柳轻绮又突然开口,不出意外被抢了词的方濯用力瞪了一眼。他摇头晃脑只当看不见,一脸无辜地转过去了。
姑娘没留意这边的暗潮汹涌,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花岭镇镇中——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却最终变成了她的噩梦与沉在九尺之下的坟墓。月亮照彻她破烂的衣衫,像是给那些破碎的布料度了一层银,这让她好似刚被取下的被钉在山崖上的雕像一样眉目冷清,而又宛如壁画上的飞天一般即将飞离这个尘世。这满脸尘灰的受尽折磨的姑娘十分温柔地说道:
“你要说我怨它,我也不怨它,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地方养育了我那么多年,却最终要夺走我的生命。为什么它明明临着那么美的山岭,可却干出的都是这种龌龊事。”
“花岭镇已经有了很多年的历史,我死的时候刚过十六岁,从我的父亲出生的那一年,花岭镇就一直存在。我从有记忆开始就从没有离开过花岭镇,唯一一次出游是前往振鹭山。每年我们都会敬拜花神,希望花神可以实现我们的愿望,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花神开始年年犯难,不得已需求让许多人前来一观到底是如何触怒了花神,因何而出现这种变故。”
方濯听了一愣,这和村长说得可不一样,他从来没有提到过早在这之前,花神就已经“降怒”过的事实。他所表现出来的似乎只是一时的怪异而产生的焦急,可如果是多年犯难,早就该请人来请神或者是镇压,而不该打着“查看”的幌子来请他们前来。
唯一的可能性只是……他还有别的打算,甚至同他所说的理由没有半点相符。
姑娘在短暂的停顿之后接着说道:“可是花神到底是因何而来、又掌管着什么,我们一切都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从花岭镇出现开始便临着那片花岭,而这终年不败的奇迹正是花神所赐予我们的。所以我们要感念花神、祭拜花神,为花神献出我们的一切,并且随时随刻准备迎接花神的旨意。”
“但实际上镇中人并没有形成一种十分虔诚的花神的信仰,毕竟大家只是靠着花岭生活,只要有花岭在就可以,而花神到底是否如何并不重要,但大家每年都会去参加花神祭典,以此来感谢花神这么多年来的恩惠,那时候大家都会穿上统一的黄色衣衫,因为花神像手中的那朵花就是栀子花,大家一致认为,这便是花神最喜欢的花,于是以栀子花的花汁做了染料,给每家每户都做了一些黄色衣裳。”
这倒是对上了。方濯想起来自己在客栈大堂中曾经见到过的那个黄色衣裙的女子,心想道她也非人相所般,是否也如这位姑娘一样,只是花岭镇中失去神智的孤独的魂魄?
他这样想着,事情便仿佛越过了所能接受的所有范畴,逐渐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一路奔驰而去。姑娘的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是回忆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方濯看到她的手指抓紧了自己的衣服,就连脏污的侧脸也随之变得愈加惨白:
“可自从花神开始降难之后,年年花神庙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怪事,村长年年都会找道长或者是修真仙君前来平息花神的愤怒,可是杯水车薪,平息了一波还有另外一波,一年往往会犯难两次,花岭镇中人心惶惶,而我更是一经花神降怒就都怕得不行,我害怕花神降怒降到我和我父母的头上,我不想因此而成为神怒的发泄处……”
“可那一年村长叫我过去,说花神点名要见我,只有见到了我,花神之怒才能平息,花岭镇的危难才能过去。”
“可我不信,我又怎么能相信?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女子,当时家里正张罗着我的婚事,若没有那一遭,可能我早就已成亲,依旧生活在花岭镇之中。”
“但是村长拿出了证据,他说他找人算过了我的生辰八字,我的前身是花神座下一个小小的花侍,却因聪明谦和而受到花神的重用和喜爱。可当事不甚如意,我因为做错了一件事而被贬下凡间,托生成为这一副躯壳,花神听说我在此,便只是想再看我一眼。”
“我不相信,但是我没有办法不去,村长早就告诉了镇内所有人我是花侍托生,他们都让我去,说若我不去便为难我的家人,我……”
姑娘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哭自己的命运,也哭家人的命运。眼泪顺着血迹掉下来,哭了半晌,连衣襟前端都哭红了。柳轻绮没说话,只是给她递了个帕子。很快那帕子也染成了一张血帕,姑娘捏着帕子,似乎是很难置信自己竟然变成了这副样子,愣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慢慢地接着说道:
“我只能去……我不能不去,他们都让我去,我不能不去……”
“我听从村长的指示,晚上前往花神庙,他说我只要在那里陪伴花神一晚就好了,我是花神的花侍,花神是不会害我的,我硬着头皮走进了花神庙,庙里只点了一盏灯,真的好可怕,还没坐多久,就突然听到外面有声音,我害怕,不敢出去看,就躲到了花神像后面,可却看到有一根桃枝戳破了窗户探进来,我吓坏了,可没来得及跑,就已经被当胸戳穿……”
桃花枝?方濯一惊,差点就要站起来了,手刚扶着地面想要往上撑,却被柳轻绮一把覆住了手背,用力按了一下。
“别急,”他轻声说,“让她把话讲完。”
方濯平复了一下呼吸,点点头,他知道现在打断这姑娘,就相当于将她好不容易回忆起的完整过程拦腰切断,按照她现在的情况,被打断之后再想起来可就不容易了。因而只能坐在原地,心焦如焚地听着,满脑子都是他们进入幻境之前的场景,怎么跟目前她说的那么像?
果不其然,接下来这姑娘几乎复刻了他们的所有遭遇:她被桃花枝当胸戳穿,但却并没有死,而是又宛如复生一般,看到自己站在家门口。可是家里没有一个人,她害怕是花岭镇的人带走了她的父母,赶紧跑出去要查看,可花岭镇中也没有一个人。
她绕着花岭镇走啊走、走啊走,除了熟悉的房屋和空荡荡的庭院,完全听不到任何的响声。她害怕极了,在街上跑了一圈又一圈,大声呼喊着父母,却并没有人回复她。
直到天边突然打了一声闷雷,她以为要下雨了,赶紧躲在屋檐后,却突然看到花岭镇之外、在花神庙的位置,突然出现一颗巨大的石雕头颅,正是花神像的头——她没有方濯和柳轻绮那么幸运,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一味地往前跑,可却又如何能奔得过花神像,被那莲花剑一剑劈穿,便再也没了记忆……
“我死在那个幻境里,我知道,”姑娘喃喃地说着,身后是一片迎风摇曳的稀疏的星空,“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复生,那枝花枝将我带入了幻境,我在幻境里死了,于是我也死了。我也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什么花侍,我是对的,他们并不是想要平息花神的愤怒,黄色衣衫也并不是要拜花神,他们要拜的,是别的东西,所谓的花神祭典,也是借以祭典完成那个不可告人的事。”
方濯的心脏怦怦直跳,他听到自己喉结上下用力窜动的声音。即将比邻事情真相的兴奋让他开始血脉贲张,而事件本身的诡谲又令他的紧张与下意识的退避提到了最高点。
柳轻绮握了握他的手,意味着让他镇定下来。方濯深吸两口气,尽量让夜风灌进他的肺腑,浇灭那些即将沸热起来的五脏。柳轻绮问道:
“所以,既然不是为了敬拜花神,那又是为了什么?”
姑娘鼓了鼓嘴唇,这个词语对她来说似乎有些困难。她的面部在夜风中愈加僵硬,露出半截白骨的手指顶着自己的唇角,几乎要戳破那些脆弱的濒临腐烂的血肉,往上提了半晌,才终于磕磕绊绊地将这个词语从舌尖艰难地吐出来。
“——献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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