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修整了一个月之后,方濯终于再度启程。去的地方就是这个“修真界大乱斗”比赛现场——其实它的官方名字叫“天下英豪擂”,或者也可以称它为“你打我猜职业联赛”。叶云盏在上一章之中所提到的这个“少年组”就是其中的一个赛制,所有未及弱冠的选手都一并进入少年组,而方濯还有三个月才浅进二十,无可奈何,也得一并归于少年组。
这也是他询问叶云盏自己这样参赛是不是有点欺负人的原因。
马车摇摇晃晃的,晃得方濯有点想上厕所。他们观微门几个弟子同坐一辆马车,前半段已经叽叽喳喳了一路,现在就是到了犯困的时候。
廖岑寒抱着他的胳膊睡,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张着嘴,似乎马上就要把口水给流出来。唐云意更是抢了他一条腿,睡得四仰八叉,半个身子都快掉到地上了,还浑然不觉。
最辛苦的就是方濯,胳膊献出去了,腿也慷慨解囊了,还被俩师弟粘豆包似的钉在椅背上,头随着马车上下颠簸而不住地点着。他也在睡,只是睡得不沉,过一阵就醒一下。不像那两个没心没肺的,挂在他身上,就好像是死了。
君守月没跟他们一起,她是姑娘家,早将她安排到了雁然门的马车,跟着那群姑娘们一起同行。只是方濯用脚都能想得出来,这姑娘待在那儿闹够玩够了,又得多魂不守舍。如果她不得趴在窗户旁边盯着那倾天门的马车看上一个时辰,她就不叫君守月。
君守月那颗心千叮咛万嘱咐的人叫喻啸歌,前文出现过几次。只是没提一件事:方濯不喜欢他。
方濯性格好,脾气好,被冒犯了也不会轻易动怒,惯于三言两语就将一场隐藏着的危机尽数化解。也正是因为他这个特殊的天赋和能力才能被振鹭山上下那么多人喜欢,估计最初也是因为这讨喜的性格,才成功软磨硬泡叫当时只想混吃等死孤独终老的柳轻绮最终收了他。
他对喻啸歌讨厌,那是真的讨厌。这人是在廖岑寒那波进的内门,当年在入门之战时跟廖岑寒打了一天一夜,博得个平手,廖岑寒对他说不上服气,一直把他当成个竞争对手看,结果后来两人拜了不同的师尊,学了不同的剑法,廖岑寒再想跟他比也没机会,只得悻悻搁置。
这人长了副人样,却是个锯嘴葫芦,长了一张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要等着他先开口,能等到侏罗纪世纪重临。他那张嘴估计只能在念剑诀的时候动一动,其余时候,都得人家赶着他才能说话。偏偏这人还是个小白脸,长得有几分文弱,与他那手中长剑全然不符。说句实话,这样的面容若是放到人堆里,也确然是极为出众,派中不少女弟子都对他有点别的意思,只是大部分都只路过多瞧一眼,意味深长地一对视,便嘻嘻哈哈地笑着离开了。
而君守月不同,她喜欢喻啸歌,那是真的喜欢。喜欢到半夜三更都能捧着笔魂不守舍地画,最后在纸上画出一只小猫来。但方濯觉得他俩有点不配:主要是他觉得喻啸歌配不上君守月。君守月是谁,振鹭山公认的名门正派小唢呐,天天这边吹吹,那边叭叭,有她的地方就热闹非凡,人人都喜欢她,人人都爱她。她的追求者也是数不胜数,之前甚至还有西域的弟子远道而来,便只为了一睹她的芳容。可这样一个姑娘却爱上一个闷头小子,并且无法自拔,天天往倾天门那头跑,还总是得不到回应,由此而来,更让方濯生气,觉得喻啸歌是真不知好歹。
毫不夸张地说,君守月是他一手带起来的。方濯原先在外门的时候便表现出来大师兄的某种特征,他是战后年龄较大的那一拨,在振鹭山遭受重创之后,安抚师弟师妹们的工作基本上就落在他们几个大孩子身上。可说是大孩子,其实年纪也不是很大,不过都十一二岁、十三四岁,还没到顶天立地的年龄,就先撑起了振鹭山千疮百孔的后方。
那时候廖岑寒天天和他黏在一起,师兄去哪他去哪,虽然调皮捣蛋不减,但是真到了事儿上,却比一般孩子要稳重许多。他们就是在那时候捡了唐云意和君守月,还有其他的几个孩子,现在也都已经长成了清俊明朗的少年模样。唐云意那时候八岁,战前跟方濯上的根本不是一个学堂,本来毫无交集,却在转移的途中扒着这个大师兄的腿不动了,一扒就扒到现在,马车上还得扒着腿睡,初心不改。
而君守月呢,当时刚上山没两年。她是被人救下来的孩子,要不是当时的回风长老在某次回程之中无意瞥了一眼,否则君守月早就命丧黄泉。别看她现在闹腾,实则打小不哭不闹。发现她的时候她当时正在一个笼子里坐着,那笼子里还装着其他不少小孩。每个孩子都在哭,被盛在一辆驴车上,不知前往何方。那车夫也罩着个头,全副武装,也不知道能不能看着路。
回风长老当时正在马车里看书。听到哭声,便掀开窗帘,看了一眼。
据他所说,当时他目之所见,简直是一片人间炼狱:这是何等的一种情形呢?足足二十个孩子赤着脚,衣衫破旧,挤在一个小笼子里,那样冷的天,他们还穿着夏衫,手脚皲裂,冻得脸上全是冻疮。一张张通红的小脸便如鬼魅一般从身旁驶过,脸上未干的泪痕被寒风吹成一塑塑灰白的雕像。这些孩子们就好像枯萎的落叶那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着。
回风连忙叫道:“停车!”
车夫停得很快。回风下了车,拦了那驴车,去问人:“这车孩子是要去何方?”
那赶车人支支吾吾地不知该作何回答。他有一双浑浊的琥珀色的眼睛,里面盛满了苍老的、含混不清的脓液,满脸都是皱纹,看不出来是多少岁。也许是五十岁,也许是六十岁,但一张口,这声音却听着要再老二十岁:
“公子。”他哑着嗓子,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口浓痰,声音嘶哑而近乎难以听清,“这车孩子,是要送往各处的。”
“各处?”回风心里一紧,“各处是何处?”
“各处便是各处,公子所能见得这天下何处,皆是各处。”赶车人苍老的目光移向头顶灰尘的云。他站在那寒风细雪里,穿了一件破旧的棉袄,胸口已经被划烂了几道,有棉絮源源不断地飞出来。身后的孩子们又哭了起来,他看向那些孩子们,又看了一眼回风,上车便要走了。
回风连忙扯住他的鞭子:“老人家,要让这些孩子们去干什么,这点也不能透露吗?”
那人却笑了。
“去干嘛?公子。你明知故问。”
回风瞧着他。
赶车人说:“这世道若孩子还有用,也就是换个银钱使。我去做什么?当然是做大恶人,将这一个个小孩子都赶到屠宰场去。”
“你要卖了他们?”
“我只是个驱车的,”赶车人说,“有人要卖他们。”
回风抓紧了他的鞭子:“卖到哪儿去?”
老人浑浊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他有些慈爱地看着这个刨根问底的年轻人,长满了皱纹的手似乎是想去拍拍回风的肩膀,却在半路停住了。
他答非所问说:“公子,你猜猜我有多大了?”
回风答道:“我不了解您,只猜一个。您是否已年近花甲?”
赶车人摇摇头。
他说:“公子,您看不出来,我四十有三岁。距离您猜的年龄,还有十七年光景呢。”
回风顿在那,半晌说不出话来。赶车人用手挥挥眉毛上的棉絮,接着用他那长满了脓瘤的混沌不堪的不似四十岁的嗓音说道:“您看我老,我没话说。我本便是这般老,早几年前,我就已经长这副模样了。我日复一日地赶车,从这些孩子们离开家,把他们送到卖家手里,从不毁约。走时是家徒四壁,到了地方,一个个就都是高门大户。把孩子接过去的时候还能拿点小钱,那便是好几天的饭钱啦。公子,您不知道。希望您不是这买卖孩子的人。您不知道,我受苦。孩子们也一起受苦。最初那些孩子给送到人家手里,我也不忍心。他们哭一路呀,怎么哄也哄不住,我不好对孩子发火,就只能摇着驴车,给他们唱歌听。我给他们唱我家乡的歌。我十四岁就离开那里了,公子。我边唱着,就也边哭了,我也想家。可这些孩子们爱听,我一唱,哪一车孩子都不再哭,这也是奇景。所以我就唱呀、唱呀,赶着驴车从路上唱到地方,心里也好受些。孩子们都喊我爷爷。公子,这也是奇景。”他抿唇微微一笑,这笑容里竟然是有些幸福的,“我这辈子也是当了爷爷的,不至于死前都没个念想,这已经很好了呀。”
“您看我老,我没话说。我就是这么老的,也难怪人家喊我爷爷。可他们这么喊我,我心里头高兴。我干这行十来年了,没家人也没个婆娘。我是买卖孩子的,干的是恶事,也不盼着这个。不过上次倒是有人喊我去卖个姑娘,我在路上一时心软,把她给放了。这姑娘三叩九拜地谢我,转身就逃了,我看了她的背影我就想,哎呀,她这样跑,能跑到哪儿去?路上不得叫狼给吃了?我就在想这样做是不是真的是对的,我是不是不留神把她给害死了呀。她卖出去,虽然过得不好,可怎么着也得是个婢子,运气好点,成个小妾。怎么着也有口饭吃呀。就这么给她放走了,她怎么活?可我也没给她追回来,我跟东家说,半路上没留神,叫这婆娘给狼咬死了,人家打了我两巴掌。我心里也不好受,怕她死了,可以后也没再见过。这群孩子们我是不敢放了,公子,我没养他们的办法。我自己也得吃饭呀,要是有那么点钱,谁干这勾当?这是昧着良心的大恶事呀!我干这事儿,保管得折寿。可是公子,我半途要是就把这群孩子给放了,你说,他们能活吗?这是孩子呀,六七岁的,七八岁的,就这么一点点,连腰都不到。你让他们怎么活?他们活不了呀!走了,就是死路一条;送去,好歹能活着。虽然过得不好吧,但就是说,怎么着也有口饭吃。活着就好了呀,都是些好孩子,我一唱歌就不哭了,都是乖孩子。生得不好,就是没办法,再乖也得卖,他们爹娘得吃饭,给他卖出去,也是给他一口饭吃。公子,恶事的买卖,便所以做这么多。都是身不由己过活的人,这才出现在这条道儿上。”
赶车人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夹带着乡音,每一句话末尾都加了重重的叹息。回风站在原地,被寒风吹得有些冷,却还是一声不吭地听完了。那赶车人说了话,最后看了回风一眼,像是要走。可鞭子却停在原处不动弹了。回风对他说:
“这孩子,一个卖多少?”
赶车人抬手,比了个二。
“二两银子?”
赶车人说:“两贯铜钱。”
回风失了声。他迟钝地抬手往怀里摸,摸了半天,才摸出一块银子来。
他直接往赶车人手里一塞:“这些孩子我都买了。”
赶车人一句话也没说。他跳下车,或者说,是用爬的。常年驾车以及受冻已经是他的腿被冻伤了一条。这四十三岁的看着像五十岁说话声音像六十岁的赶车人拖着一条腿,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来,用冻僵了的手去开门。那已经生锈了的铁锁足足拧了三下才拧开。此时回风已经快步走到马车旁,对着车夫小声说:“到最近的城再租几辆马车回来。”
车夫点点头,将马从车上解下来,绑好鞍,先驾着走了。
回风回了车上翻了半天,才翻出一条他用以睡觉的毯子来。他和赶车人一起将这群孩子抱到马车上,一共二十个,挤在一起都有些放不下。那最后一个小姑娘便只能坐在他的怀里,她是唯一没哭的那个。马车里哭声四起,孩子又冷又饿,都吓坏了。赶车人将头探进去,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里面传来他含混不清的安慰声。那小姑娘抱着他的脖子,脸上和胳膊上都留着未愈合的鞭痕,鼻子冻得红通通的。
她没穿鞋,脚上已经被冻出了数道冻疮,有的已经皲裂了,干涸的血黏在那一双伤痕累累的血泥交织的脚上。小孩子娇嫩的手指肿成了一只发面馒头,手背裂开数道血痕,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净的,胸口更是大敞着,露出一块被烙铁烧过的三角形的痕迹来。
回风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裹上。这小姑娘被那厚重的棉衣包裹着的时候还在瑟瑟发抖,可是与浑身的伤不同,她有着一双明亮的黑眼睛,在昏黑的脓血与满脸的灰尘之间,定定地看着回风。
回风摸摸她的头,被这小姑娘看得心酸极了。他轻声说:“小妹妹,你知不知道你们将要到哪里?”
这小姑娘回话像一只坚实的冰锥:“知道,要去送死的!”
那声音亮如鼓擂,钢珠似的砸到地上。小女孩冷得发抖,却一动不动地坐在回风的怀里,不卑不亢。
回风接着问道:“那你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吗?”
“知道,从我爹妈那边来的,”小姑娘毫不犹豫,“他们要钱,所以把我给卖了,我要卖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然后在那死。”
“你不会死的。”
“他们不让我回家,让我去青楼里,去做他们的仆人,做他们的小妾,”小姑娘的目光紧紧地盯住他,“我不干!要是让我这样,我就在那死。我不怕死!”
小姑娘回答得斩钉截铁。回风抱着她,已经快要哭了。寒风席卷着细雪拍打着他的脸颊,他却也浑似没有感觉似的。这天地已经和孩子们的哭声融为一体,还有这六岁的小姑娘令人震撼的坚定的死志。回风将头贴在她的肩膀上,尽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摸着小姑娘的头发,拍着她的后背,哑着嗓子哽咽着说:“你不会死了,小妹妹。你不会死了。”
这姑娘轻盈无比,落在他手里却像是一只秤砣,压得回风喘不过气。他当时在那哭了一阵,抱着那小姑娘,眼泪都流进他那雪白色的厚重的外袍之中。后来回风说,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救了这车孩子,可总还有下车、下下车,吃不上饭的人到处都是,永远都有无数的孩子在商道上从东被像个货物一样运到西。总有女人会被狼吃掉,总有孩子要冻死在风雪里。人应当是为他人做点什么事的,可无论如何,这些事都终将做不完。他一想到这里,就悲从心来,从未觉得自己有这般无用过。他的心已经被痛苦与悔恨填满了,几乎再不能呼吸半分。回风流了泪,又被寒风吹得脸上生疼。那小女孩伸出手,替他擦了擦眼泪。他们就这样对视了许久,回风从她的眼睛中得到了一些莫名的安慰。他好了一些。
当车夫很快地赶着马车回来的时候,那赶车人才要走。他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孩子们,爬上驴车要驱车继续前行,要不是他怀里的小姑娘在进马车之前突然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爷爷!”,估计回风都发现不了他就要这么走了。
在一片混乱之中,那赶车人回头看了最后一眼,挥起鞭子,便要朝着驴抽去。
回风眼疾手快,上前两步赶上他,一把握住了鞭子,阻止了他的动作。
赶车人回头看他:“公子,我还得交差去。”
“你别去了,”回风不知道如何称呼他,他只能用这双眼睛来对赶车人做出简易的礼貌回应,“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我?”
赶车人四下瞧了瞧,在这荒野上却只有他一人能够回话。他握着鞭子的手干瘦、黑黄、饱经沧桑,此刻却微微颤抖起来。那已被冻僵了的暗红色的手指曾经用力拽开那扇已经长了锈的铁门,却在此刻颤颤巍巍地捉不住一只鞭子。他抖着嘴唇,喉咙里发出浓痰积攒的咳咳作响的声音。“我是犯了大恶的人!”他说,似乎是想要让回风收回好意。可回风却只是看着他。
赶车人浑浊的眼中眼泪纵横。
后来回风想办法把他和驴都带了回去——这是他一生的家当,一头驴再加上一身棉衣,在甘棠村给他找了个地方住下。他换了一身衣服,日日烤着火,治了病,找村里的剃头师傅给他修了修胡子,虽仍算清贫,却就此改头换面。后来他和甘棠村的一个早死了夫君的寡妇一起生活,也算是有了个美满的家庭。那寡妇死了的夫君姓穆,有个闺女叫穆瑾儿,他后来当亲生女儿养着,此处暂且不提。
那二十个被回风买下来的孩子进了振鹭山,时常会下山来看他,只近几年练功渐紧,来得方少了点。君守月来得最勤,她就是那个一路上没哭的小姑娘,后来叫他“宋大叔”,她一来全家都高兴。这人的后半生常常生活在幸福所带来的忧患与悔恨之中。他常说:“我原是不该有这种生活的!”且日日夜夜地为那些孩子祈祷,由是一提起当年的事情,就得他的女儿在旁边紧紧地抱着他。后来回风在大战之中被重创,休养一阵后闭关隐居,再不出山,他在家里给回风留了个位置,找人画了回风的画像,供奉了他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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