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珠炮似的叱骂叫嘉太妃懵了, 反应过来后又是愤怒,又是羞耻, 眼神不住往林太妃那边瞟, 示意她开口说话。
林太妃一会儿低头钻研裙摆的绣花儿,一会儿琢磨殿柱上的雕纹,总之望天望地, 就是不看那边。
她又不真是傻子,嘉太妃想拉她帮忙顶炮火,她才不干呢。
如今才领教林太妃装傻的功夫, 嘉太妃咬碎一口银牙,勉强仍端着太妃架子,声音气得直哆嗦,“太后怎么如此说话?我不过是求你一件事, 不愿就算了,何必说这种诛心之言。早知我们孤儿寡母不讨人喜欢,今后我不进宫来就是了!”
崔太后经历的勾心斗角比她吃的饭都多,这点子话术都不屑去接,呵了声,“管你进不进宫, 反正不来更自在。看在太妃你名义上毕竟是长辈的份儿,哀家再奉劝你一句, 有心思琢磨这琢磨那,倒不如别再按着诚王吃奶, 他就是被你关废了,如今才没个好人家愿意把女儿嫁过去。放手叫他去历练历练,改改那怯懦的性子,自能有份儿好姻缘。”
临了难得说句真心话, 嘉太妃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眼满耳都是整座皇宫对她的嘲笑。
她养尊处优惯了,当初进宫的时候年纪小,颇得皇祖宠爱。后来皇祖驾崩,除却一人孤单了些,荣华富贵是不缺的。可以说到如今除了崔太后,没有人能指着鼻子这样骂她。
越想越愤怒,身体气得发抖,却无法叱骂发作。崔太后是她的小辈,却也是如今天底下地位最高的女人,她得罪不起。
腾得站起身,一把年纪的嘉太妃冲出了鸾仪宫,身后呼啦啦跟上一堆嬷嬷侍女。
崔太后愣住,不是罢,五十岁的人了,被她这样骂两句就哭了?
她看向林太妃寻求确认,林太妃咳了声,“好像……是哭了?”
俩人面面相觑,好一阵子没说话。
再次被遣出鸾仪宫,绥帝总算没有再带南音去御书房读经书,而是步伐几转,往不知名的方向去。
绥帝不说,南音忍不住好奇,仰首对着他的方向,“真的不能提前说说吗?”
“先生,先生?”
仍旧是稳稳的步伐,却没个回答,南音轻轻叹了声,“先生不会是要卖了我罢?”
对着熟悉信任的人,南音偶尔会开玩笑,如今和绥帝太后他们逐渐亲密了,便没了先前的拘谨,慢慢放开来。
但这种感觉对绥帝而言是新奇的,南音的手还在他的示意下牵着他宽大的袖口,随行走的动作轻轻晃动,就好像撒娇般故意摇摆。
全英忍俊不禁,“慕娘子说笑了,陛下要带您去个好地方呢,且等等,再走段路就到了。”
不防是全英代答,南音忽的想起身边还跟了不少内侍,登时意识到方才的话儿被许多人听到了,很有几分不好意思,布条下的长睫抖了抖,没再说话。
她两个婢女那边儿,脸上也俱是笑意,难得看到娘子这副做错事被抓包的模样,真真是可爱。
俩人如今都习惯了一件事,那就是陛下和娘子在一起的时候,甚少会用上她们,往往只有真正要干活儿才有她们的用武之地。这大概就是作为师长对娘子的爱护罢,紫檀和琥珀难得统一了思绪。
走了程子路,泠泠流水声逐渐入耳,周身变得湿润温暖起来,好像被领着从寒冬一步踏入初春,时有鸟雀啁啾声。
全英又贴心地解释,说是附近有个汤池子,从宫外引流,圈在园子的木屋里边儿,等她哪日方便了,随时可来享用。
显然这儿不是终点,绥帝的步伐没有停下,带着南音继续往平整的青石板上走。
论身形,南音在他身边显得格外娇小,头顶堪堪够到他的下颌。这样的差异下,纵然绥帝一直在有意放缓步伐,南音偶尔还是会需要快走一段路以跟上被拉扯的力度,若走得急了,轻飘飘的衣摆和青丝会在空中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几缕乌发顺着风飘向绥帝垂在身侧的手中,自然而然落在他掌中,柔软、细滑。
忽然停了,南音听到有人行礼,全英过去吩咐了甚么,很快便有门被打开的声音,绥帝示意她松开了手。
这是要做甚么?她的好奇心更盛,饶是明知甚么都看不见,都不由跟着微微站直了身体探去。
耳畔似乎有隐隐被压低的惊叹,很快,有人请她伸手,然后把甚么东西整个儿放进了她怀中。
南音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怀中的东西好像是暖暖的,带着某种奶味儿,还在不停地拱动,从腕间直到肩旁,她感到腮侧某处传来濡湿的感觉。
若是在平时,她定能很快猜到这是甚么,但黑暗本就放大了五感和内心莫名的惊慌,无措之下她偏头想躲避,绥帝低道了句,“莫动。”
他伸出手来,似乎对她怀中的小东西做了甚么,让它不再一股脑儿地去拱她,转而对付起了他的手指,发出类似“汪呜”的嘤嘤声。
竟是一只小狗。
全英出声解释,“狗坊养的拂菻犬刚下的崽儿,早在慕娘子刚进宫时,陛下就让奴婢问了,昨儿刚断奶,就领娘子您来看了。”
拂菻犬也叫巴儿狗,由东昌国进贡而来,养在宫中五坊,是只有皇宫才有的犬类。
全英说它天性聪明,训好了还可曳马衔烛,外形亦极为可爱,毛发长而雪白,很是亲人。
亲人这点无需说,南音已经深有体会,小家伙热情得很,逮着人就不停地亲舔,大概是被养得好,对他们这些“庞然大物”全无一丝惧怕。
对于狗,南音自是不陌生的,幼时阿娘身边养的狗儿在她这还有印象。那已经是只大狗了,偶尔会把她扑倒在草地上同她玩耍,聪明体贴,阿娘遥望南街后再看到它,郁郁的眼眸都能多添些光亮。
阿娘去世后,它哀哀鸣叫不肯吃东西,然后就跟着去了。
所以南音对狗非常有好感。
她连声谢过绥帝,惊喜地伸出手,这回被舔手指也不紧张了,“它刚断奶,会不会需要再在母亲身边留段时日,能抱来养吗?”
“自是可以的,拂菻犬这窝下了只狗崽,早被玉灵长公主和安王各定了一只,昨儿就给他们抱去了呢,娘子手上这最后一只是陛下来看过,亲自留的品相最好的。若是娘子舍不得,今后还可偶尔带它回来同大狗聚一聚。”
实际上被定的是只,还有一人便是韩临,据他说是为自家母亲定的,总之被寻个由头拒绝了。
南音流露的喜悦太明显,绥帝的眉眼亦柔和了许多。瞧着绥帝高兴,全英说话的声儿都更有劲,跟着介绍说:“宫里有五坊,除却这狗坊外,还有雕坊、鹘坊、鹞坊、鹰坊。娘子若感兴趣,都可去看看,鹰坊、雕坊那儿大都是猛兽不好靠近,但听听声儿都是有趣的。”
索性无事,南音抱着小狗欣然应下。
不知是否全英错觉,他感到陛下似乎往自己这儿扫了眼,那眼光中含着嘉奖。
应当不是错觉罢。全英想,果然讨好慕娘子比讨好陛下要有效得多。
他逐渐琢磨出了这点。
南音怀抱小狗慢行,紫檀琥珀两个忍不住凑过去看,得她允许后小声逗弄,同样显得高兴极了。
想到甚么,南音道:“既是先生为我挑选,不如,先生给它取名罢?”
绥帝沉默了下,问她,“那只小鹿,名呦呦?”
不料他竟还记得玉山初见时的小鹿名字,南音点头,“它发出的声音常是这样,诗经中又有‘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一句,便给它取了这两个字。”
“以性为名,甚佳。”绥帝道,“狗吠何喧喧,它生性活泼,不如‘暄暄’二字。”
南音微怔,她读过的诗句其实并不多,但这句正好有印象,全句应是“狗吠何喧喧,有吏来在门”,不知是何人所著,但无疑是对官吏横行的控诉和抱怨。先生身为天子,对这句诗竟全不避讳。
她没有多说甚么,弯眸道:“先生取的果然是好名字,它就叫喧喧了。”
喧,又有喧闹之意。这只小狗不负此名,一只狗就足以营造出闹市般的感觉,刚断奶的小小体型,在鹰坊中就敢对着凶猛的鹰隼嗷嗷直叫,若不是被南音按在了怀里,只怕要冲进去和它们打个几百来回。
面对鹰隼时它显得勇猛无比,待遇见叽叽喳喳会说人话的鹦鹉时,反倒变得警惕了。踟蹰地在笼子外走走停停,偶尔伸出爪子想往上探一探,发出的却是低低的一声呜,完全没了那狗小胆大的模样。
琥珀笑说怕不是听见鹦鹉说人话,就把它当人了,所以不敢张狂呢。
南音虽然喜静,但也实在喜爱它这充满生气的样子,只是有时感觉按不住,会忍不住道:“等它再大些,不会到处去招猫逗狗罢?”
“拂菻犬生性温顺,这只是特例。”绥帝道,“明日起让狗坊的人每日去训它,自会有度。”
后半句是吩咐,全英连忙应是,和南音解释说宫里有专门的训犬师,不仅能够让小狗听话,还能教它们做许多事,有时若是不方便,给它牵上绳子带路或都是可以的。
在绥帝登基之前,大绥其实就很盛行养宠,先帝就养了五只猎犬和只宠物犬,每只都爱若珍宝,养得比人还精心。绥帝本人对此是没甚么偏好的,宫里五坊仍在,不过是顺着先帝原本设的架构没改动罢了。
若不是因南音,他都难得来这走一趟。
看过了其他四坊,听了一路的解释,南音涨了番见识,这些比在长安街市上看的那些猴儿戏之流要有趣得多。
可惜此时无法视物,不然定能领略更多。
这么走了趟,一个多时辰也就过去了,绥帝是不打紧,南音走走逛逛的,已有些腿酸了。
出了五坊,全英察言观色,说不远处有个亭子,不如在那儿歇一歇。
绥帝看向南音,询问她的意思,得到一声好后微微颔首。
于是便有内侍宫女迅速去铺上垫子摆好茶水点心,服侍二人落座,再在全英吩咐下去取棋盘。
南音感觉怀中的喧喧就像个小火炉,抱着它再冷的天儿都不用怕了。
她仰面感受穿亭风带来的凉意,经这段时日待在宫中的轻快,唇畔噙了自然而然的弧度,眼角下的红痣愈发夺目,为她本来略显清冷的容貌添了丝艳色。
直面这幅如画美景的绥帝没有移开视线,而是静静地欣赏,不曾遗漏任何一个角落。
不同于最初就被悉心养护的名花异草,独自生长的花儿除却有与众不同的生机外,还会天然带着对他人的冷淡和警惕。譬如他曾经看到的那朵茶花,傲然立在杂草丛中,无需任何人欣赏的模样好像便在说,它无需任何人帮忙,离它远些。
初次遇见南音时,她警惕而疏远,匆匆离开。此时,她已经能够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流露出如此放松的神色。
绥帝心底有种莫名的悦然。
半晌静谧。
“再有二十日,便是除夕。”绥帝突然出声。
“好像是,先生怎么说这个?”
“姨母常说宫中冷清,过年也没人气。”绥帝道,“今岁你可愿陪她?”
南音讶然,着实没想到是这么句话,但绥帝语气淡然,完全没让她想到其他,仔细思索后道:“蒙先生和太后娘娘喜爱,能帮她解解闷,带去一些欢乐,我本是很愿意的。但我毕竟不是长在宫中,待得太久了恐惹非议,况且爹爹和兄长仍在,无论如何也没有不回家过年的道理。”
她想了想,“如果年后先生和娘娘仍不嫌弃,南音早些来给你们拜年,可好?”
她仍很知礼,考虑事情时的想的多是大局和他人。如果常人听到天子留自己在宫里过年,不管是甚么意思,恐怕都要被其中代表的荣宠冲昏头脑,兴高采烈地应下。
绥帝不意外她这回答,颔首说不急,还有段时日,再考虑不迟。
几句话的档口,棋盘已然摆下,见有人服侍南音用茶,绥帝拈起墨玉棋,轻轻落下一子。
无论是信道或信佛之人,身上都有种常人没有的耐心,好比有些事他人急得冒火了,他们还能悠悠的不紧不慢,又好比寻常人无法忍受的静默,在他们这儿都是享受。
听着绥帝与自己对弈的声音,南音在心中默默道出位置,这次可不轻易说出口了,担心说错被笑话。
只喧喧奈不住,起先被吃食安抚,老老实实在南音怀中趴了会儿。过了小半刻,它就开始在她膝上作妖,呜呜嘤嘤叫个不停,舔舔南音手指,又被石桌上的棋子吸引,试图蹦跶上去玩儿。
它小小的个子,力气倒大,南音一时没按住,就叫它跳了上去。小东西没甚么人的敬畏,只懂追逐快乐,四只爪子把棋盘划拉得乱七八糟,短短的尾巴摇得极其欢快,还很神气地“汪汪”两声,直冲绥帝吐舌头。
棋子哗啦啦被扫了满亭,守在外边儿的全英正要带人进去收拾,被绥帝抬手止住。
他伸手揪住小狗后颈,把它整个儿提了起来,陡然悬空的喧喧仍不知害怕,四爪在空中舞动,朝他直乐地汪汪不停,又发出嘤嘤的撒娇声。
然后被放回了南音手中。
“你真是——”纵然看不见,也听得出它闯了甚么祸,南音又好笑,又觉得它实在顽皮,提起的手好一会儿都没忍心落下,最后无奈道,“狗不教,主之过。先生,你罚我罢,它实在太调皮了。”
她看不见,绥帝的眼底亦是笑意,口中仍道:“确实要罚。”
他说,“抬起头来。”
南音不明所以,带着些许紧张抬首,心道先生应当会手下留情罢。
她微微蹙眉的模样,又是另一种美丽。
垂眸看了半晌,本准备在那额间轻弹一记的绥帝收手,转而将一枚棋子放了上去,淡声道:“在治好眼疾后陪我手谈一局。”
这么简单?南音感受着额间的清凉呆了呆,知道先生果真是对自己留情了,自是答应一定努力学棋,心道明日训犬师去叫喧喧时,她也得去听着,不然日后治不住这小家伙。
散落满亭的棋子并没有破坏绥帝心情,喜爱有序、整洁的他,拈起了衣袍上的颗颗棋子,就这样对着不成模样的残局下起来。
直到全英道有臣子求见,他才起身,让南音继续待在亭中,自己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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