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大,透过菱格窗棂,南音看见慕怀樟一直和挽雪保持适度的前后距离,毫无异常。直到转过那道拐角,二人身影都隐没在檐下了。
她敢对慕怀樟设下这粗浅的局,是经了和表兄共同商讨的。一来慕怀樟权欲重,私心大过天,但凡有向上爬的机会,绝对会不择手段抓住;二来他不了解南音,即便南音的举止和以往大有不同,他只会认为是宫廷生活使她发生变化。
但凡换了慕怀林父子的任何一个站在这儿,他们都会怀疑南音的那些举动和话语是否真心。毕竟,他们虽然和南音不亲近,但好歹同屋檐十余年,对她的为人多少清楚。
“已足够了。”绥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预示般道,“他会去找严礼。”
只要慕怀樟一和户部尚书严礼接触,他就会被刑部、御史一同盯上。俩人接触,也极有可能顺势牵扯出过往的证据以及背后的其他人。
南音回首,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先生知道了。”
绥帝应了声。
想想也是,内卫的耳目不说遍布整座长安城,至少皇宫是被牢牢把控的。她身处其中想做甚么,要逃过他的察觉,难如登天。
“怪不得……”南音往他那边走,“我就觉得方才格外顺利,还正好瞧见了那张纸,先生不是当真要另择中书令罢?”
刚才一唱一和间,她根本没有提前和绥帝商议,全凭着对绥帝的了解。不过隐约间,还有种自己真是妖后的感觉,先生则成了昏君,任她对朝堂的事指手画脚。
“另择中书令之事,不假,但并非现在。”绥帝抬手令南音坐在身侧,极为自然地把另外几个折子递给她看。
迟疑了一瞬,南音接过,发现澜州那边真的要起战事了。折子上称,此前失了寿王在澜州的踪迹,是他把绥帝派去纠察监守自己的官员暗杀,并联合戎族,把澜州当地不服从自己的官员和氏族尽数屠戮。
如今那边或还在联络西突厥,准备从多地同时偷袭大绥,打他们一个猝不及防。
慢慢要到盛夏了,草原上马肥兵壮,正是他们行事的好时机。
不巧,这事被绥帝派去探查澜州的人一一洞悉,迅速快马加鞭传了回来。
“马上要起战事,那……”南音偏首看绥帝,“京中许多事,是不是该缓一缓?”
“无需缓。”绥帝语气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轻视,“区区戎族,不值一提。我可灭□□,自然也可让他们灭戎族。”
他甚至都不需要部署太多,凭派去澜州的那名武将用令牌在周遭调兵遣将,就可以平息澜州的动乱。西突厥的确会麻烦些,但他也会派使者破坏二者盟约。
先前□□被灭,西突厥定也不敢轻举妄动。
唯一需要在意些的是,先前寿王在长安,手握一定的兵权都不敢轻举妄动。被流放到澜州待了几年,反而敢联合戎族偷袭大绥了。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后允诺了甚么,很难说会是他突然生出的勇气。
他的神态话语让南音眨了眨眼,不由道:“先生。”
“嗯?”绥帝正提笔在奏疏上批字,闻言视线扫来,目光中还含着方才话语中的凶戾。
南音没敢说,只在心中道,方才先生的模样,好像很……
“想说朕狂妄自大?”绥帝代她说出了口。
“绝无此意。”南音举双手表示清白。
绥帝轻笑了声,并不追究,“我给了孟由三月的时间,若我亲征,只需一月。”
无人知晓,绥帝除却有修道的喜好外,在战场上领兵杀敌时,更能带给他酣畅淋漓的快意。但他如今不打算亲征,一来是因为长安城有更重要的事,防止世家反扑;二来南音就在这儿,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独自离开。
所以,他将血液深处涌动的那种杀欲强行压了下去,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朝堂的波谲云诡中。
那些人有一点没有说错,他一直就有做暴君的潜质。
他的师父云灵真人看出了这点,亲自带他修道,令他平心静气。然而还是被一场战事勾出了心底的戾气,所以后来卢家胆敢算计南音,就被他毫不犹豫下了灭门之令。
“但这儿可离不得先生。”南音道,“三月其实也很短了,孟大将军是老将,定不会负先生所望。”
绥帝不置可否。
执壶帮彼此添茶,南音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扫过几乎堆成山的奏疏,“先生不是说今日会忙到很晚么?先前已被耽搁了些时辰,现在继续罢,我就在这儿陪先生。”
说完,还起身将雨水滴答的几扇窗合上,搅了搅香炉,回身弯眸,“多晚都陪。”
南音每每弯眸笑起来,眼尾那颗小痣便愈发灵动,叫人望之心折。绥帝心底因澜州战事而生出的蠢蠢欲动也平息下去了,颔首道:“累了便去里面歇息。”
他的左侧,奏疏堆成半丈高,有七成都是近些日子朝中清流、绥帝忠实拥趸以及部分世家官员三方相互弹劾的折子。他们斗起来,其中少不了绥帝的推波助澜。
南音看了会儿批好的折子,都感觉到了他在其中煽风点火的作用,甚么朕实欣赏卿腹中才华,知卿大志,奈何多遭阻拦云云。要么是对臣子甜言蜜语,甚么经沧州一案,方知谨容爱我,我亦爱卿,你我之心,如同昭昭明月……
如同先生自己所说,他不是只会砍人脑袋的,原来对臣子说情话,也很有一套。
当然,也有平平淡淡或怒而叱骂的批语,但这些都不及那些和情书一般的批语给南音的印象深刻。
所以,原先先生给她读折子,应是经了有意挑选的……
想象绥帝那张惯来冷淡的脸说出这些话,神色古怪了片刻,南音将折子放下,转而拿起经书。
嗯,她还是再领略下道家经义的奥妙罢。
俯仰之间,盏盏灯火被内侍无声燃起,醒神的苦茶换了五六壶。为使自己保持清醒,南音提笔在旁边的小桌上抄经书。
经绥帝坚持教导,她不懈努力,书法终于有小成。如今整整齐齐誊抄在纸上,也颇为赏心悦目了。
抄了十来张,绥帝那边终于有动静,彻底搁下朱批。
侧首一看,南音仍在认真提笔抄写。
无声走到她身后,瞥见其中一字笔画错乱,字迹虚浮,便伸臂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起势要强,落笔要稳,仍需锻炼腕力。”
“先生好了?”南音回首,发丝扫过绥帝脖颈,带去轻飘飘的痒意。
“嗯。”坐了大半日,南音此时只想和绥帝回椒房宫。她今日是有意没歇,和绥帝保持状态一致,从未觉得这么累过。
再观绥帝,脸上竟然仍不见疲态,可见精力之盛。
他帮南音按了按手腕,对外传御辇,并道:“下次尽可多歇息。”
“今日只是想试试能不能和先生一样。”南音道,“下次不会了,定量力而行。”
她被绥帝牵着踏上御辇,在辇车上倚着他稍微眯了会儿。路途仍有风雨,但有四面垂下的帘幔阻挡,身边亦有绥帝给她汲取热意,睡得倒也安稳。
抵达椒房宫时,精神就恢复了许多。
紫檀等人早早恭候在大门前,边道:“娘娘,香汤已备好,可要再用些宵食?”
看了眼绥帝,南音颔首,“备两碗元宵,之后你们便去歇息罢,留守夜的人即可。”
侍女们领命而去。
椒房宫的浴池,是绥帝在大婚前特意着人修葺的,从引入皇宫的温泉中开辟了条支流,往椒房宫而来。
附近常常水汽氤氲,迈入其中,宛如进了仙境。
南音倚坐其中,本是想着迅速泡好擦身的,但许是筋骨在温水中舒展得太惬意,她险些在里面睡着,好半晌才在喧喧的叫声中清醒。
再一抬首,绥帝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抬手将汪汪不停的小狗提起,轻轻往外丢去。
“先生。”她有些羞赧,不着痕迹地往下沉,同时隐约想起了那夜在浴池中的记忆,本就被泡得泛起红晕的脸颊愈红。
幸而,绥帝好像没有别的打算,应当只是见她太久没出来而入内提醒,略一点头,“宵食已好了。”
唔……南音半张脸浸在了水中,一张口便有咕噜噜的气泡上浮,令绥帝眉梢微动。
欲转身的动作反而停住,俯下身,将南音上提了些,像是问她,又像只是随口道:“怎么还是如此易羞?”
这个要如何说,易羞与否是自幼养成的习性,而脸皮厚度的事,也不是短短一两月就能改变的。
南音眼睫轻颤,自下而上仰视绥帝,光洁的双肩露在水外,格外湿润的眼眸确实令他意动。
但思及那夜过后,南音难得有几次在就寝时拒绝了他,绥帝深觉还是不能太肆意。
至少,不能让她怕自己。
他让南音尽早起身,背过身的君子作风让南音微微松了口气。
即便先生面上不显,但忙碌整日,应当也会好好放松休息一番。
穿好衣裳,南音同绥帝各用了碗元宵。
待侍女撤下后,南音再度细细清洁了遍口齿,回神见绥帝正手持一卷经书,倚在引枕上翻阅。
烛火投映在他脸庞,神色平静,伸指轻轻拈过一页,发出细微的哗声。
她想了想,将方才吹灭的一盏灯再度点亮,这才趿着鞋往榻边走,想尽量不影响绥帝,往床榻深处去。
但才越过床榻外侧,整个视角就天旋地转,被一股熟悉的力道压在了被褥中。
“先生……”她登时明白过来,原来方才是故意作出的模样,用以迷惑她的。
但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为时已晚,拒绝的话语刚到唇边,就被绥帝堵了回去,唇舌搅动,啧声阵阵。
久久的一吻后,绥帝抵额轻声问她,“今日可是累了?”
“嗯……”
“那你就无需动了。”绥帝道,“我来即可。”
床笫之间,他总是强势得很,一旦不给南音拒绝的机会,就会将她的唇舌、手脚全都制住,带她共沉沦其中。
南音着实是累了,也知道自己没有反抗他的力气,但还是气不过,在他某次探入口中时,用力咬去。
以绥帝的反应,他本可以躲开的,但他不闪不避,反而有意让南音咬得更重,渐渐的,唇间尝到了血腥味。
南音不适应这种味道,眉尖微蹙,想扭开,却被他大掌禁锢住。
他的喘息,明显变沉了,甚至低笑了起来,“乖南音……”
低沉、嘶哑的声音响在耳畔,仿佛昭示着他毫未消减的欲望。
南音便知,他兴致极高,恐怕……又要胡闹整夜了。
…………
昏沉一个上午,南音艰难地动了动手指,还好,身上仍是清爽的。
她仰躺着,遥望床帐,不由想:先生当真不是凡人罢,昨日处理了一天国事,晚上犹有大把精力,然后一早还得去上朝。
不知是所有的男子都会如此,还是单先生这样。
稍微缓了下,她起身梳洗,今日准备去看看之前种下的几株兰花。
打理花草这种事,有时候自己亲自动手,远比直接看到成果要更加享受。
大约是大婚那整整一月的放纵锻炼了南音控制表情的能力,她面色如常的起榻、用膳,也无人敢拿她起得太晚的事作调侃。
只是不知怎的,今日的疲惫明显比之前更盛,直到用好膳,南音依旧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很想再回去睡一觉。
但她歇的时辰其实已经够久了,应当不是缺觉。
抱着点点疑惑,南音预备看完兰花就去请教一下太医。没想到才在园中转了一圈,脑袋那儿忽有猛烈的晕眩袭来,身体摇摇欲坠,被挽雪和琥珀二人急急扶住。
“娘娘?”挽雪还算沉着,“是蹲得太久了吗?”
“兴许是……”南音犹疑不定,“还有点儿其他不适。”
具体甚么地方,她也不确定。
挽雪立刻着人传厌翟车来,“先回宫罢。请吴太医来看看。”
正过了午时,绥帝那边早朝直到现在才结束,一听南音不舒服,便立刻赶了过来。
椒房宫中,挽雪正仔细问南音症状,说着说着,二人同时意识到一事。
南音这个月的月事,已经晚了十来日了。
她微怔,不会是……
“等太医来罢。”挽雪露出笑容,“如果真是那样,就是件大喜事了。”
甚么喜事?紫檀和琥珀面面相觑,还没反应过来。
绥帝和吴太医几乎同时赶到,听过挽雪的话,吴太医的猜测和她们没什么区别,眉宇间几乎立刻露出喜意,连忙将手搭上南音腕间。
越看,笑意越浅,最后变成了迟疑,甚至吞吞吐吐起来,“”这个,这……”
“皇后如何了?”绥帝皱眉,随手摒退其他人,沉声道,“如实道来。”
吴太医谨慎询问,“陛下与娘娘,这个……大婚以来,夫妻之礼是否行得过于频繁?”
绥帝如实道:“尚可。”
然后还补充了句,大意是几乎夜夜如此。
在吴太医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南音几乎就意识到了是什么问题,呆若木鸡,而后脸腾得烧红。如果眼前有个地洞,简直恨不得钻进去。
绥帝和吴太医的对话依旧在继续。
听完绥帝回答,吴太医不着痕迹地抹了把汗,继续斟酌话语,“嗯……此事虽好,却需张弛有度,陛下年富力强,仍需为长远考量啊。且,且娘娘年少,可能……可能不及陛下这般,呃……”
可怜吴太医,有些年纪了,仍不由为绥帝的直接而脸红。
反观绥帝这个当事人,竟毫不反思,还坦然道:“朕与皇后恩爱,自为天下所盼。”
他顿了下,“可有办法为皇后调养?”
南音脸已烧成了红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让她晕过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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