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明在门口等他,见他满身伤痕,一头乱发。
“赵哥好,”耿辱没给正眼,径直走过。
“耿辱,等等。”赵志明在身后叫停他。
耿辱微微侧身,半边脸颊血口露出。
“你不是一直想找那老头吗,我领你去。”赵志明彬彬有礼,解释道,上前两步,微微领先于他之前。
耿辱跟在他身后,走到一扇门前,赵志明推开,他迈步进入。
背后一把枪指上后脑。
“别动,”龙林华警告,顶住他的后脑勺。
耿辱不动,站着。
不远处,白发老者在茶几前,淡定自若地沏着茶。空中流传着宛若清泉的水声,续续延绵不断,戛然而止。
老者狐狸眯眼,下视茶具,打招呼:“晚上好,随便坐,怎么伤成这样了。”
耿辱看看:“不用了,”后脑勺还有冷枪口对准自己,“摔的。”
灯光充足,老者的面容清晰映入耿辱眼帘,每一根头发丝,每一条皱纹:“夭氏,夭之。”
老者微微笑笑,一双狐狸眼弧度更弯:“有寂司,桃花命,耿辱,小时候还抱过你哩。”
“是吗,记不太清了。”耿辱凝盯一眼老狐狸,迈起步来。
白发老者手上正在洗茶青,淡淡冒泡,茶香飘荡在纯净的空气里,“司徒辅那小子真聪明,派你来,让我不敢轻易动你。”
“你要动也行,我没关系。”耿辱四处逛逛,手摸摸各式茶具,烟杆,每一件都万分精致,价值连城。
“我舍得吗,你死了损失的何止姓司的那小子,是全族的损失,”老者语音压低,呵呵一笑,“你要有后还好,我是个惜才的。”
“谢谢夭元老夸耀,”耿辱不大理会他的言语,看着屋檐满台,琳琅满目的藏品。夭之这老头向来低调朴素,特立独行,连元老会都不出席,“还麻烦夭元老解释一下。”耿辱直言说。
他的性子硬且直,和父母丝毫不像。老者素来开明,狐狸眼不动,只有一条眯眯笑的缝。
“你可以猜猜。”
耿辱评价他一句:“唯恐天下不乱。”
“谬赞了,”老者恭手,回敬,“区区夭氏老朽,何德何能受此荣称。”
前尺家主养父,今尺家主的爷爷辈,往日一直蜗居监狱养老,今天倒出来透风了,“真是稀奇,居然在外面见到你了。”耿辱淡淡说。
“被年轻人说古板了,跟不上时代,出来见识见识,学习一下。”老者笑意抓摸不透,右手翻弄着各式茶具,端起一杯茶。
耿辱思索一下,回想:“见到孙辈可真高兴。”
老者呵呵:“长得真好看,小花骨朵似的,和他爸爸像。”
“喜欢就捧着,”耿辱说,“别手上一套嘴上一套,最好最好再捧出个枭雄,免得我天天忙。”
赵志明听着,觑一眼他:“你是警察?”
耿辱摆摆手:“别,高看我了,我只为人民币服务。”
“夭元老,我不知道你搞个这样的东西出来有什么用,我来这里也没什么目的,要早知道是你我也不来了,总之现在这个「車」祸害社会,要不收要不捣,您老看着办。”耿辱话音一落,一把利刃顶住他颈脖,龙林华威胁住他,耿辱因此又想起来,补充道:
“你这些徒弟也是,一个两个全是通缉犯,特级危险分子,对社会治安威胁大,该毙的毙,该无期的无期,好好管管吧。”
一个柳宇,瘦瘦窄窄,常年混迹各道,百家师爷;一个赵志明,斯文败类,高校大才子,放着硕博连读不要,给女友装三监,被发现后将其杀人分尸;一个龙林华,金三角常年有他的身影,手上的人命不下四五十。
老者丝毫不生气,淡淡笑:“捡来的。”
“那求求您别捡了,”耿辱侧侧脸,盯着天花板摄像头一角,“见到这些坏种就算了,还捡到我,怎么,小家主的眼瞎是遗传的吗?”
说话好听风趣的人都应该保护起来,这话甚是符合老者心意,脸上显露满意神情,让龙林华把刀刃挪开。
“眼熟吗?”老者眯眯眼一句,“来了这么久。”
“眼熟。”耿辱坐在他面前,翘起一条腿,手扣着脚踝,“模仿有寂司,王秋夏就是小家主,你这三个徒弟手握实权,是想控诉我们虐待你宝贝孙子吗?居然要三个人才顶得住一个司徒辅,费真大劲。”
“姓司的都是人才。”老者评价道。
“无非就是胆子大了点,勤奋了点,不要命了点。”耿辱反驳。
老者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你好像,不太喜欢他。”
耿辱点点头表示赞同:“有道理。老爷子,我早不帮他做事了,眼不眼熟不要问我,我又不是司徒辅。”
他从不对小家主有愧疚感,自认为光明磊落。
“你没有推波助澜过吗。”老者问。
耿辱眼睫停顿一下:“有。”
“呆在那种藏污纳垢的地方不难受吗。”老者又问。
耿辱眨了眨眼:“难受。”
“他们那样虐待你,压榨你,不仇恨吗。”老者对他喃喃而语。
“恨啊,然后呢,报之以歌啊。”耿辱随口一句,端起一杯茶,“听说你在监狱里一节课五万块,果然值,这茶真不错。”
老者眯眼:“敢不敢直视我。”
耿辱压抑着,眼皮不抬,啜完一杯茶。
“不是很眼熟吗?”老者重提,“一眼一眼看着那小子走入深渊,却冷眼旁观,你明明能救他的不是么?”老者声音很轻,每个字都清楚送入耳中。
“耿辱,你这么善良,怎么不救一下他,不想看他横尸街头吧。”老者喃语,两唇轻柔,皱纹随着每个字的出口扯动一下,宛若水面的波纹。
“所以呢,让我替他去死么,”耿辱也张唇,“他又不是小孩子了,该有判断能力,他走不好,是他父母的事,是他长辈的事,我就一个局外人。”
“真的吗。”老者抿一口茶。
耿辱手指颤动一下,停止。
“人生在世,最重要想清楚三件事,自己是谁,自己为什么活,自己在那儿活,你想过吗?”
“你过去是什么,现在是什么,未来是什么,你知道吗?”
茶香浓郁起来,耿辱又啜一口,放空目光。
“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你很聪明,不该碰的不碰,不左右贱骨子的命。有的人生来就死的早,有的人恶贯满盈。耿辱,你看的请一个人、两个人,你看得清自己吗?”
“是善是恶,是好是坏,你所有都能分辨得清吗。该不该伸手,该不该大发善心,你看一个人贱,你想过自己吗,谁高贵一点,谁低贱一点,耿辱,你清不清楚?”
“你是凡人吗,不是,你高贵吗,不高贵,你不过比较特殊,大家都只把你当珍稀动物,逃脱一个牢笼,逃不过你的内心,你心中有枷锁,你还想救别人吗,你能救自己吗?”
“你一出生就深陷泥潭,困顿于黑暗,是不是,没有色彩,没有光鲜亮丽?为什么不学美术,你看不到他们口中的色彩,你只看到冷漠,黑白,残忍,你生活在一个无情的世界,你想逃脱它。”
“外面的世界好玩吗,五彩斑斓吧,你反抗了,你已经在反抗了,你承认过去一切都是错误的,唾弃它,嫌弃它,你不愿意待在阴暗、潮湿、痛苦的地方。好好想想,告诉我,你要去哪里。”
耿辱在沉默中突然一声:“沼泽。”
“夭元老,”耿辱手从膝盖上起来,撑住身体,打断一切思绪,“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口口声声要讨伐‘有寂司’,其实你才是推波助澜的那个吧。”
“‘有寂司’三十年前就衰败得不成样子了,你费心劳力扶出一个尺家主,把统治三百多年的檀木香彻底推翻,原名‘地幽处’的有寂司一下烟消云散,连灰都不剩,多狠的心啊。”
耿辱停顿一下。
“你以为我会这样想吗?”他盯一眼夭之,眯眯的桃花眼很是好看,半吊子认真的话语从嘴中流出。“什么叫浴火,什么叫重生,有寂司就是吧。你自打尺轴小时候就给他灌输你的宏图大业,伟大理想吧,并不是说简单粗暴的‘孩子加油!你要怎么样怎么样……’夭元老,你也许压根都没和他说过几句话,你一个眼神,手指微微一动,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他。尺轴是不是一把刀,我不知道你心中是怎么界定的,他也许是你的工具,但他那么有思想,那么独立的枭雄并不多见。夭元老,你知道有时候工具和孩子并不冲突。”
第一代尺家主,从小被养父浇灌,脱离所谓的“家庭”后,思想仍被幼年的教诲影响,就像浇下去的水,十年之后人们看不见,但已经成为植物的一部分,植物的长高,开花,结果……都受着十年前浇水的影响,一切都会带上那些水分子的影子。
“如果我没记错,您是自尺轴犯过‘特大错误’后就退隐了吧,虽然说之前也不积极,尺家主在位的时候就不理内务了,除了避嫌外我想不到什么好借口,自己的养子把人家全家给屠了,谋权篡位,很难不被怀疑有什么干系。风言风语不少吧,听老一辈人说你们没什么来往了,上位仪式没去,孙子出生没去,葬礼也不见人影,真好,大家都快把您给忘了。”
“让他放手去管是吧,他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他想做的任由他——反正也是你想做的,不是吗?”
“‘有寂司’的目的是什么,天天压迫小家主,从监察机构变成权力机构?总不能是为这个吧。夭元老,为什么尺轴‘特大错误’后你就退隐了,看上去像是子债父偿,管教不当的意味,谁知道呢,你从哪时候开始就在打起有寂司的主意了。不对,是在尺轴上位前,你开始抚养他前,培育出一个可以接替尺家主的有寂司,夭元老,你算得真精准,好一个棋盘纵手。”
耿辱锋利地说,又联想起自己的父母,夭之和他无缘无故,何来抱他的理由。
“监狱里面好玩吗,物色到你喜欢的人物吗,不要告诉我你这‘三个徒弟’就是全部。从那时候开始,你接触各色各样的人,‘信徒?’恐怕不是,‘工具人’最合适不过了。在边缘圈感受到些什么了呀,底层人物给了你什么启发了吗,大家都看得明白,无缘无故和边缘人物靠近,目的无非就一个——借助边缘的力量。这些最不起眼,最没特色,甚至最弱的小人物,连族内说话的权力都没有,但细揪起来吧,夭元老,你太聪明了,我不知道你是自己感悟出来的还是看出看到的,反正我是小学思想教育课时就学到了。”
“你真聪明。”夭之低一低眼,喝一口茶。在低调的人,也逃不过情感的推测,了解这些东西,耿辱只需要看他一眼,便能将支离破碎的记忆串联起来。
夭之让自己的养子推翻了统治,继而发展。如今又培育出一个有寂司接替,像薪火相传,使命传递,而这个「車」,无非就是有寂司的预备役或养分,最终推动的,归根结底只有一个目的。
“演进。”夭之嘴里吐出两个字,“我为的就是这个。”
文明的演进,族群的演进,不惜把死气沉沉的一切摧毁重造,第一代尺家主完成了摧毁,并留下一个框架。有寂司现在就是要在这微弱的框架上不断筑铁灌泥,把没有钢筋的地方支上,把没有水泥的墙洞封上,造出一个声势浩大的欣欣向荣,眼花缭乱的繁盛景象。
在这等繁荣,这等文明延续的面前,一个人,一个氏族的牺牲算什么呢。小家主不过是一个枢纽,能实现权力的和平过渡,他流多少血,如何悲惨,并不值得一提。耿辱承认这一点,却不忍认这一点,在这伟大的演进中,一个什么如果只用所谓价值来衡量,只不过是一粒堆砌的沙子,如此渺茫,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这样的沙子,命运会是什么?飘荡、游荡、被风尘吹碎、被车轮碾压……
“你将会堙灭。”夭之回答。
他洞悉万物规律,看透无数人马,一眼便知过去未来。
耿辱停顿一下,反问:“真的吗?”
他站起来,把茶水倒掉:“不好意思了,我不行租一套,我是个坚定的辩证唯物论者,信的是马列,爱的是党国。啊对了,夭元老你修的是什么秘术,占卜吗,一次一千二百五?我对「車」没什么兴趣,你留给其他人吧,不用开口送别了,心意我都收的到……”
“不再坐一会儿?”夭之低头拿起一杯茶。
“不了,”耿辱摆摆手,“现在不走何时走,留在这叨扰您多久,坏了您乱臣贼子的大事怎么办。”
老者的唇停在杯沿:“想好了,这一走,下面可是万劫不复。”
“少哄骗我,”耿辱刚好推开门,回头,“我骨贱不贱,命好不好,都是我和自然、世界,我俩他大爷自己商量的。”
“这么私密的事,老头,关你屁事。”
门关上,脚步踏进黑色的走廊,走出「車」的那一刻,持枪握械的警察冲入大门。
他听着无数的脚步声,与他方向相反,擦肩而过。
「車」被捣毁,尽数抓获,柳宇被判处无期徒刑,赵志明死罪立即执行,龙林华逃脱,长期追捕。一夜之间,据守地下的「車」消失了,只剩得七零八乱,烟消云散。
警方死伤十四人,三人追授烈士,七人立功。
查点人数,礼厢云发现,少了一人。
耿辱走出去,走到大街上。
晚秋的蛾子飞扑,绕着路灯。
黑夜,水汽弥漫,蒙上一层薄雾。
他每一步都踏实,都踏在路上。车光乱闪,他又插着兜,加快脚步。
“……”
走过许久,走过餐馆、警察局、东路、大桥,走过居民区、鬼屋、银行、公园,耿辱一刻不停。
“耿辱。”背后,突然有人叫住他。
他转身,一抬眼,看到一群休假的同事。他们成群结队,手里拿着小吃,端着饮料,“诶,真的是你啊,你不是……”
耿辱笑笑,摆摆手,说:“你们好好玩,我去找点东西。”
他转步,继续往前,走下去。
形形色色的人从他身边经过。
“哥哥,能要个联系方式吗。”
“帅哥,加个好友呗。”
“小黄毛,过来一起玩吧。”
“耿辱,”
这次他没回头。
姚陶问:“你要去哪里。”
耿辱伸出一只手,往前方,毫无光亮,漆黑昏暗的郊野指指。
他答:“我要去有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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