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蟾似是看出了她的不安,跳到她面前的石桌上。

    她苦笑着,食指在金蟾光滑的头顶画着圈,眉心越来越紧。

    柳姑姑这条路走不通,她便又想到父亲。

    今日父亲提及废太子,也是遮遮掩掩地打发她回房,他大概多少知晓当年之事。若按那柳姑姑所说,先皇去世于五年前,那时祖母还尚在人世,祖母与那太后是师姐妹,实际上更是情同亲姐妹,东溟宫中有什么异动,为何祖母不知?或者说,为何祖母知道却不告诉她?祖母有没有告诉父亲?

    “这些个就不必带了。”柳姑姑一把拉开汐汐妆台下的抽屉,斜睨了一眼抽屉中的五圣教传统银质饰品,“这种异族饰品,是不适宜在宫中佩戴的。到时候皇上皇后的封赏下来,什么奇珍异宝没有,用不着这些不上台面的东西。”

    柳姑姑刺耳的话,她似乎也没听到。

    茶盏在手中转动,她忽然想到,明日是初七,是每月固定的几次议事日。

    按照惯例,父亲会召集三位哥哥,和他看重的几位徒弟,在圣坛议事。这个节骨眼上,想必多少会提及和亲和东溟的事,她要去窃听一番。

    汐汐抿了口茶,隐隐有预感,这事,似是要有变动。

    一夜辗转反侧。

    天刚蒙蒙亮,汐汐便从石床上爬了起来。

    正值盛夏,南渚连日细雨绵绵。望着窗外,雨滴淅淅沥沥落在窗前的湖上,泛起了涟漪,她的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简单梳洗一番,穿上轻便的束腰裙,戴了个斗笠,便前往圣坛。名为圣坛,其实只是个圣树下的小木屋。这小木屋历经沧桑,祖母早年还曾细心养护,十几年的风雨过去,又是一副年久失修的破旧模样了。

    她顺着圣坛后的藤蔓爬到屋顶,见大哥已经穿戴整齐,带着随从往这边走来。她赶紧趴下,然后从屋顶抽出一根木条,这缝隙正好能看到正殿,又不会被发现。

    三位哥哥相继进了屋,大长老终于在约莫半个时辰后姗姗来迟,进门便道,“今日雨大,本想着不议事了,可东溟的骑兵不日便会出发,还是叫你们三个来提前计划一下。没叫他们,左右不过我们自己家的事儿。”

    “东溟真就这么答应了?和亲就能换一万重骑?那东溟皇室,这么喜欢那小杂种?”大哥直截了当问大长老。

    一万重骑?

    汐汐脑袋发蒙。

    送她去和亲,原来是为了,换取一万重骑?

    “为父还与他们谈了其他条件,倒也无关紧要。那东溟皇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起初竟提出从老二或老三,选一人去做质子!那为父是断然不能答应。我乌氏的血脉,怎可流落他国做质子?简直荒唐!”大长老顿了顿,“所以后来商定这折中的法子,便是禹汐过去。况且禹汐过去还有个好处,若她有本事,得了太子宠幸,诞下子嗣,日后封个王,那这东溟的土地,我们圣教便可分上一杯羹。若能承袭大统,哈哈哈,那普天之下……”

    “父亲未免也太乐观了。”三哥翘着二郎腿,一盆冷水直接泼下,“那禹汐都不是你的骨肉,会愿意为你在东溟朝中铺路?”

    “你懂什么。”大长老冷笑着,“等她入了后宫,便知这家族的重要。自古以来,出身不好,没有根基的嫔妃,哪个爬的上去?就说那蠢先帝的温贵妃,当日荣宠无限,不也落得那个下场。她那家族,不过是个南境商贾世家,昔日富得流油,在权力面前,又能得到什么好处?谁会给她家面子?”

    “哦。”三哥继续漫不经心地说着,“你又如何保证能牵制住她?你就不怕她串通那太子,背叛圣教?”

    “应该不会。”大哥插了一句,“那东溟太子,生性暴戾,听说有几名侍妾,经常被他虐打。他怎会与那小杂种串通?太子今年十六了,着急议亲了,适龄的世家女子却纷纷提前定了亲,他们这才急着送禹汐过去。”

    “这是其一。不过即便真有这天,倒也简单。”大长老自以为是地说,“就把她并非我亲生女儿的消息公布出去。她那长相,完全能看出不是我所出。找来个所谓老夫当年的姘头,承认是她与别人所出。到时东溟自会治她的罪。”

    “父亲这棋布置得可真妙啊。”二哥继续打趣道,“可不知你这局下完,等你下了地府碰到祖母,你如何交待?”

    “呸!我替她白养了这么多年!她还怪我!”大长老恶狠狠地脱口而出,又连忙补充道,“不过是被族中除名的废物,和东溟的废人苟合生下的。他们还配怪上我?要怪只怪他们自己!”

    汐汐眼眶红红的,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颗针,插进她的心里。她早就心知肚明,不是父亲亲生,倒不因此委屈。令她心疼的是祖母的用心。

    祖母生前夹在中间,一直试图维护着他们的关系。每当她对父亲有怨言时,祖母还会替父亲哄她,向她道歉,说父亲的好话。她多年来,也不过是为了让祖母开心,尽量不与父亲起冲突。

    而祖母苦心制造的和睦,被他一朝戳破。

    这位“父亲”,不但苛待于她,诋毁她的亲生父母,甚至狼子野心,把她当做他夺权、侵占他国土地的棋子,若不配合,还要将她置于死地。她咬紧后牙槽,双手抠着屋顶的木条,木屑嵌进了指甲,她恨不得掏出暗器,直接将沾满蛊毒的针,射在大长老的后脑上。

    “哦,还有一事,你们听着。”汐汐的思绪被屋内的大长老一声拽了回来,她吸了吸鼻子,复杂的情绪没有使她忘记今日的任务。“昨日差点说漏。禹汐不知东溟易主的事。她若今日问起你们,你们也要装作不知,免得节外生枝。反正就是这一日的事了,明日清晨他们就出发了。”

    “哦哟,这可怜虫。”二哥阴阳怪气起来,“她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嫁的是当年带她玩耍的太子哥哥?哈哈哈。”

    “呵,为父提到废太子,本想让她感激为父,没让她嫁给宁州府那废物,没想到她惦记的就是那废物。”大长老冷哼一声。

    一旁的三哥问,“那废物现在如何?”

    “还能如何,不学无术!风流成性!在宁州府要了封地,光姬妾就纳了五十多房!每月就是向朝中要例银,扩府建别院,养着那些姬妾,起初还诞下两女,这两年又没听到动静,多半是已经玩虚了!”

    “哈哈哈哈!”木屋里回荡着几人的笑声。

    汐汐嘴巴扁着,太子哥哥竟是这样的人吗?心底空荡荡的。

    也是。

    时隔多年,即便不是尊贵的太子,身边莺莺燕燕,怎会记得自己?事实就是去那暴戾的篡位皇叔之子的府上做质子,哪有什么太子哥哥迎娶她做王妃?

    “不说这些了。来看看这舆图。”大长老掏出一张舆图,在石桌上展开,上面画着一万重骑抵达南渚后,他一统南境众教派、部落的计划。

    汐汐的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看他一会儿眉头紧蹙地讲解,一会儿预言着胜利的喜悦,心里不禁嘲笑这小丑。

    自己是断然不会去和这亲了,如此便没有这一万重骑,这老匹夫的计划,也就不可能实现。

    想到这,多少痛快些。

    雨已经停了,天还阴着。木屋中的四人依次离开了,汐汐坐在屋顶上,心里五味杂陈。这次虽未听得宫变的来龙去脉,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得知了更大的阴谋。

    送自己去东溟做质子,换取兵力和势力,这老匹夫的算盘响的,怕是望州江对岸都听的一清二楚。收拾收拾今晚出逃,不是什么难事。

    日后凭自己的巫蛊秘术,自立门户也并非难事,只是时间问题。有机会便杀回来,实现幼时对祖母的誓言,当上大长老,发扬圣教。

    零星的失落感,都被抓紧逃走的念头压的一干二净。祖母去世后,早已没有亲情,便不会受到失去亲情带来的伤害。而那太子哥哥早已忘记自己,他的家人遭遇不测,又与自己有何干系。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抓紧为自己做打算。

    回到房中,脱去斗笠,身上和脸上潮乎乎的。她坐在铜镜前,用帕子轻轻擦着自己的脸颊。的确,自己的皮肤白白净净,细润如脂,丝毫不像南渚本地人那般黝黑。南渚人大多五官浓重而凹陷,而汐汐的柳眉杏眼小巧而精致。汐汐不禁想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们长什么模样呢?他们有着怎样的过去?还在人世吗?

    而为什么祖母不告她,她的身世呢?若不做大长老名义上的女儿,会比现在的处境好吗?这个想法当下被否定,在自私的大长老面前,只会因为减少利用价值,而处境更糟。

    随着她渐渐冷静下来,心中萌生了另一个想法,不如将计就计,今日不跑了,就先由这东溟队伍将她送到益州。

    金蟾跳到了她腿上,她便又和这小青蛙说起了话,“你说,我若是直接跑了,是不是也太便宜他了。他大可说小姐抱病,改日出行,然后命人四处寻我。寻不到就另找个女子代为和亲。反正只有那掌事姑姑和另外两名宫女认识我,买通或杀了,他都做得出。一切都只是插曲,并不影响他的计划。”

    她撇了撇嘴,眼珠一转,戳着小青蛙凸起的嘴,“可若我在半途失踪,那就大不一样。”

    人既已出发,且已经抵达东溟境内,那百余人的和亲队伍全是人证,大长老可来不及偷梁换柱。

    况且即便人是在东溟弄丢的,他怕是也不敢推卸责任,毕竟要拉拢新皇,怎可得罪?到时候他还得揽过责任,连连道歉。本来就占下风,现在真是下下风。

    汐汐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这老匹夫若是还想要那一万精骑,就不得不从老二老三中再选一位质子,要么计划已久的统一南境计划又要落空。

    而且他还要尽快决断。他之所以想尽早统一南境,和附近众教派部落日益崛起,有很大关系,此时不下手,再过几年可能就更难了,只能被迫进入僵局。

    憋了三年,终于有机会把老匹夫架在火上烤。

    汐汐把金蟾托在手里,歪头盯着它说,“我猜,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更容易多疑,更怕别人蔑视他的权威。一旦那皇叔认定圣教是在拿他,甚至拿他们皇室的婚姻开涮,定会大怒。找不到我,就去开罪那老匹夫。他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眼珠一转,“嗯,此计可真是妙极,正好跟着和亲的队伍进入东溟,找个富庶之地再逃,好过要自己乘船渡江,也好找个……医馆或者药铺谋生!你就和我一道走吧!”说完用指尖点了金蟾的鼓鼓的腮。

    汐汐跟祖母学过些医术皮毛,这蛊术也可与东溟医术相辅相成,不如就找间医馆药铺当学徒,学学医术,学成以后还可自立门户。

    想到祖母,不禁嘴角下垂。

    她又记起祖母慈祥的面容,记起祖母曾无数次拉着她的小手,要她肩负起传承蛊术,保护圣教的重任的愿望。

    于是在这出走前夜,她悄悄来到祖母的灵堂,手指轻轻拂过祖母的灵位,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祖母在时,答应汐汐的大小事从不曾食言,汐汐日后也定会兑现对祖母的承诺。”眼尾一滴清泪落下,她挥手擦干,咬着牙轻声立誓,“只是现下,我在教中处境艰难,只能曲线救国。这几年在外站稳脚跟,便回来重夺大长老之位,振兴圣教,决不将南渚沦为东溟的附属国。”

    “咦?”她刚把祖母的灵位放回去,竟发现这灵位的斜后方,放着一个暗色钱袋?

    她迟疑着拿起,里面竟是几块金锭,掂了掂大约有五十两。

    还有一张字条。

    字条上赫然写着“汐汐”二字。

    她警惕地四下张望,是何人把钱放在此处?若是取走,这些钱足够她度过后半生了。

    她当然明白这不是祖母显灵,可教中还有人愿意帮她?

    一时摸不着头脑。若是祖母当年身边的某位婆婆,有这么多闲钱吗?是怕老匹夫忌惮而不亲自交给她?她提着钱袋,纠结着眨了几下眼,放入袖袋。

    嘴里咕哝着,今日时间紧迫,情况特殊,将这个布袋留好,下次回来,定要当面感谢,再悉数奉还。

    回房准备了个小包袱,将钱袋和秘籍仔细包好,放入明日要随身带的小竹箱。端详着小竹箱,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决定把它抱在怀中,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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