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潭清也沉默着。
他不禁想到当时从宁州府出发,去救汐汐之前,有过一闪的念头,若是没救到她,或是此生无法相见了该怎么办。
这些年他走南闯北,他时常自诩已见惯生死,可听到这玄机所陌生兵士的遭遇,不禁心头一颤。
黄骋见楚潭清久久无言,心想这宁郡王应该也是懂了恻隐之心,遂连忙开口道,“宁郡王殿下。”
他微微躬身,“小人斗胆求殿下一事。”
楚潭清收回思绪,“说。”
“这玄机所不乏想借行肮脏之事获得名利的人,胡大哥与刘氏并非此等奸恶之人,只是被玄机所利用。”他顿了顿,有些紧张,“若刘氏做了什么不利于您的事,她一定是被胁迫的,还请看在腹中胎儿可怜的份上,饶她一命。”
说罢,忽然应声跪地。
楚潭清再次陷入沉默,他眸光有些迷离,落在牢房的铁窗上。
五年前,父皇母后惨死,镇北王篡位,远在益州的他深知,这与镇北王与他私下设立的玄机所脱不了干系。
传闻玄机所都是些穷凶极恶之人,滥杀无辜,残暴至极。
十七岁的他悲愤交加,在祖母的灵柩前立誓,迟早要将这镇北王父子,和玄机所众人,杀的一干二净。
然而不知是否是上天的安排,近日这玄机所和朱公公,竟然就这样送到了他眼前。
刚见到黄骋,因着需要他的线索,从而留了他一命,到后来了解了些玄机所背后的故事,他终是迟疑了。
他在牢中缓缓踱步,长叹一声,现在虽算不上乱世,可无数无辜百姓如蝼蚁般,被卷入了镇北王成就“霸业”的阴谋中。
而自己若赶尽杀绝,似乎也与那暴戾的镇北王父子无异。
黄骋见他久久不语,不敢起身,头低的更深了,“宁郡王殿下……不,太子殿下您圣人之心,爱民如子。还望您网开一面。若是您心中有愤怒……小人愿一命抵她一命。”
楚潭清微怔,“你为何愿为她抵命?”
黄骋眸中黯淡下来,“胡大哥是个可怜人,当年因力气奇大无比,在十里八村小有名气,被抓壮丁进了军中。再后来却被玄机所选中,小人晚于他被抓来,不怕您笑话,当时一时接受不了,曾想寻短见保家人,是他发现了小人藏的毒药,将小人救下,日夜宽慰小人。他还说镇北王不得民心,走不长远,我们终有解放之日,叫小人不可轻生,不可做伤害自己伤害家人的事。从那以后,小人把他当大哥看待。如今大哥殒命,嫂子蒙难,黄骋……”
说着说着,他竟有几声哽咽。
楚潭清十分诧异,这底层百姓,萍水相逢,尚可互帮互助,情同兄弟。在大是大非面前,做到有情有义。
而他的家族,几百年来内斗不止,几乎代代都有亲眷间的互相残杀。
他对朱公公恨之入骨,刘氏和那遗腹子,似乎也的确无辜。
于是他淡然地对黄骋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取她性命。”
黄骋热泪盈眶,又伏在那牢房的草堆上,端正地给楚潭清磕了个头。
楚潭清道,“起来说话吧,还有一事要问你。”
“殿下请说。”
“你们这次一行人中,可有精通五圣教蛊术的?”
黄骋思考了片刻,抬头道,“若说精通,小人倒未曾听说有谁精通。不过……朱副将应该是对蛊术有所了解,曾与我们讲过一二。因此小人那日见到那五圣教女子,便能分辨出她使用的招数是蛊术。”
“什么?”楚潭清满腹疑问,“他一个阉人,怎会了解蛊术?”
黄骋回忆着,“这具体的,小人确实不知。不过小人记得,前年或是去年,五圣教有位公子,秘密来过东溟。且他似乎未去朝中,而是只来了玄机所。”
“竟有此事?是五圣教哪位公子?又为何而来?”
“这小人便不知了。不过,因他在所中秘密逗留了数日,弟兄们当时便猜测,这公子似乎与朱副将关系匪浅。”
楚潭清思索了一阵,点点头,“我知道了。朱公公可曾让你们之中的人接触或研习蛊术?”
“不曾。”黄骋认真答道,“他只是偶然透露了一些,似乎也是为了告诉我们,如何分辨和应对。”
楚潭清思索着,“玄机所中,可有其他五圣教的人?”
黄骋摇头,“小人未曾听说过。至少小人能接触到的人中,是没有的。”
楚潭清看他说的差不多,交代他若是再想到别的有用线索,就叫人传话,若是帮得上忙,就将功补过,将他搬出牢房。
黄骋如获大赦,连连谢恩。
他赏了黄骋两壶酒,便直奔了霁雪阁。
山茶在院中清扫落叶,见楚潭清急匆匆赶来,上前拦住了他,“公子,小姐午后说头昏得厉害,便又睡下了。”
“她这发热可有些缓解?”他关切地问。
山茶遗憾地摇着头,楚潭清便继续往屋中走去,“我进去看看她。”
他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快步绕过屏风,只见汐汐身着寝衣,杏眼紧闭,侧身蜷缩着躺在床榻上,而那缎面被子被她踢到脚下。
生病了还不安分,他腹诽着,提起被子,避免蹭到她腿上的伤口,再轻轻覆盖上。
然后拉起袖子,伸出右手试探着她额间的温度,眸光一滞,似乎比上午更热了不少。
也顾不得她还睡着,又拉开那被角,指尖摸索着她手腕处有几分微弱的脉搏,心中顿时一沉。
而她似乎什么也没察觉,呼吸声不太稳,身体纹丝未动。
山茶站在门外回想起午后,汐汐一会儿说好热,一会儿浑身发冷,然后又跑下床非要找什么药丸,最后没找到,坐在地上说自己头昏的厉害,便赶紧扶了她上床歇下。
她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对劲,便扔下扫把跟了进来。
进门便看见公子正从床内走到屏风前,面色复杂,示意她出门说。
“山茶,你去趟清吟馆,告诉他小院安排别人去,叫他去鹿心岛,把老姑找回来。”
山茶顿时大惊失色,“小姐是患了什么重病?公子竟应对不来了?”
“按理说只淋了点雨,喝了汤药睡一觉,应该能好大半。可现下明显是加重了。”他心中没底,很多大病的前兆就是无端高热,汐汐微弱又杂乱的脉搏,此刻似乎在他心间跳动,引来他一阵阵紧张。“你去吧,我在这守着她。老姑也去了好多天,该回来了。”
随后长叹一声,道,“若真是什么重病,可万万不宜拖着。”
山茶面色惶恐,从未见过公子如此紧张,可想到小姐若是醒了,需要人近身伺候,便试探问道,“公子,要不我叫林兴去吧,小姐这儿病着,您近身伺候恐有不便,得我来。”
“也是。”楚潭清恍然大悟,自己怕是过于紧张,吓糊涂了,“你现在就叫林兴去。回来给我讲讲汐汐前几日,在清吟馆的情况。”
“是。”山茶抬了抬眼,先下去了。
酉时将至,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只放晴了一日的小岛,又被乌云汹涌地侵蚀。
楚潭清端坐在霁雪阁的罗汉床上,透过窗棂望着阴沉沉的天色,眼皮突突地跳着,右手微微握紧,希望今夜老姑能顺利回来。
随着一道闪电划破乌云,低沉的雷声滚滚袭来。
床内想起了一声嘤咛。
楚潭清迅速起身,冲向床内,汐汐面容又添了几分憔悴,杏眼微微睁开,一脸呆滞地望着他。
她见到楚潭清出现,有些诧异,“你怎么来了,不是下午有事要出去。”她口中呢喃着,声音微弱得险些被外面的雨声盖住。
“这会儿已经酉时了。”楚潭清轻笑着。
她想起身,却觉得四肢无力,天旋地转,便懒得起了,脑袋又掉回了软枕上,双眼瞪着床顶的纱幔。
楚潭清上前一步,“我来扶你。”
她没拒绝,他便一手穿过她散落的发丝,贴在她的后颈,另一手轻轻拉住她的手腕。
她正抿嘴发力,想随着他起身,他的动作却迟疑了一刻,随后迅速攥了下她的右手,然后才扶她起来。
“你先自己坐一会儿,我去帮你找个手炉。”他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哎,没关系,不用了。我……”
他已经出门了。
不一会儿,手中端着个浅木色的小手炉站在她面前。
汐汐看着他身形高大,气宇轩昂,眉目间尽是严肃,却双手捧着个雕着莲花荷叶的小手炉,不禁有些想笑。
楚潭清见她浅笑着,也不自觉唇角勾起,将手炉递到她手中。
汐汐望着外面狂风肆虐,天雷滚滚,手中暖炉摇曳着微光,散发着一缕一缕暖流,心下也泛起一丝惬意。
也忘了他离去之前,还曾对自己大吼大叫。
楚潭清坐在那矮凳子上,“感觉如何,比上午好些了?”
汐汐却嘴巴一扁,摇了摇头,“我,我中午没找到药,我要不行了……我要死了。”
“什么?你胡说!”他立刻起身,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汐汐只觉得手中的火苗疯狂颤栗,差点熄灭。
他重重的身躯就像砸在了床榻边,双手握住汐汐的双肩,近在咫尺的目光,似乎要将她吞噬。
“你要什么药?在哪?你快说啊!”他不敢晃动汐汐,握着她的力度却加大了几分。
回忆的漩涡像是又把他卷回了五年前,失去亲人的感觉就如同从高空坠落,在失重中绝望着,却无法后退,无力挽回。
他脑海中一时闪过无数种可能,也想了他要如何调兵去扫遍附近各岛,去寻她需要的药。
她却被他吓得不轻,也没意识到这话对他而言是什么分量,脸色煞白,缓缓开口道,“就是止痛的药,我的肚子痛死了。”随即将那小手炉凑在小腹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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