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皇城里的昏暗与绝望不同的是,此时大兴城外飞齐军大营里灯火通明。战事还在继续,各路将领都还在阵前督战,帅帐里只有飞齐军大元帅张齐元和军师宋金德,张齐元端坐在帅位上,认真的听着宋金德关于当前情势的分析。飞齐军上下都知道,张齐元总是坐着,很少站立。从这位张大帅的面庞上看,确是一位英武非常之人,已近半百的他仍然目光如炬,不论大事小情总能洞悉微末,行事沉稳又侠义豪爽,但身形却矮小单薄,因此,总是坐于高凳大椅上,就连他的坐骑也比其他人的高出一截。而他眼前这一位年不过四十的军师,在飞齐军中也可谓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了,不仅张大帅对他言听计从,众将领对他也是恭敬有加,他平日里总喜欢从上到下一身素服白衣,这也许正是他的高明之处,一身白衣不示张扬,又能让他在一片土黄号服的飞齐军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他中等身材有些微胖,高鼻细眉,眼小却有神,性情相当沉稳,军中议事时,常常若有所思而不发一言,而每每设计必是眼光独到、切中要害。

    十年前,张齐元还是大津朝西北玉门镇的总兵。后来,西北蝗灾迭起,玉门镇所在州县流民四起,朝廷救灾不及,便下令让流民可四散求食,但其他州县却拒绝灾民入境,因之激起了民变。张齐元赶忙领兵平乱,乘机扩大了自己的地盘。于是,他便有了割地自雄的心思!自此,他不再服从朝廷的号令,甚至还自称“飞齐大帅”与大津皇帝分庭抗礼!

    乾圣帝自然不会听之任之,然而,数年间王师西征,终是粮草不济而鞭长莫及!只是五年前朝廷引西南精锐蛮兵,与张齐元大战于西原城,飞齐军大败亏输,人马损失殆尽,张齐元身边也只剩十余骑亲随,几乎仅以身免。落魄之时,偶遇屡试不第的秀才宋金德,二人一拍即合,定计东山再起。不久张齐元收得流寇孙望庭部众两万人马得以死灰复燃。从此,在宋金德全力辅佐下,飞齐军招降纳叛,齐集各方流寂,很快发展到号称百万人马!坐拥西北兵指大兴城,一路锐不可当、所向披靡。

    眼下飞齐军大局已定,但如何进城,或者说以什么样的身份进城,还有该如何对待乾圣皇帝以及大津文武,这诸多问题却让张齐元相当苦恼,原本是草莽英雄,这猛然间就要坐到天子堂了,这天下算是打下来了,可稍有差池怕也坐不稳哪。今晚的帅帐里张大帅和宋军师议的便是这进城的事。

    若依着张大帅的意思,当然是急速杀进城去,打下皇城,活捉乾圣皇帝,那多痛快呀?戎马半生了,刀头舔血,还不就为了君临天下的这一天吗?可宋金德不这么看,他说道:“大王,臣下时时盼着我主早日定鼎天下,位登大宝呢。可我飞齐军当初起兵,为的是匡正流弊,杀贪官,清君侧,替天行道,在百姓眼中,我等皆为大津臣子,怎可陡然兴兵夺了大津天下?况且,这皇帝也并非昏君,访间皆言皇帝励精靡懈,恭俭辛勤。乃群臣为害,方才致使纲常倒序,社稷倾颓。可见其民心未失。大王,您本兴义师为除无道,若如今贸贸然杀进城去,若不以名道约束军士,闹出毁人宗庙,绝人香火的事情,岂不让天下人取笑咱飞齐军以伪名出师,古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啊!请大王三思。”

    “哎呀,看你啰哩啰嗦的,难道这大兴城咱还进不得了不成?”

    “大王!”宋金德忙起身作揖道:“这大兴城当然要进,而且我们还要以襄助皇帝的义师之名进城。”

    “什么意思?”张大帅有些不明就理:“合着咱这几年的战都白打了,全是给这皇帝老儿打了短工?”

    “大王!”宋金德又好气又好笑:“想当初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胞加身了,不也还三推三让吗?大王,您马上要位登大宝了,登了大宝就是天子,是天子就得行礼制,讲彝序,得让百官敬服,让万民景仰。等咱名正言顺的进了城,那皇帝老儿不都得听您的吗?咱让他传玉玺,行禅让,不多时您就是天下归心的新朝天子,这大津的南都也能传檄而定,臣等跟着您也能光宗耀祖、流芳百世了不是?”

    听到“南都”二字,张齐元的心被算是被狠狠地敲了一下,谁不知道南都是大津的龙兴之地,也是大津最富庶的地方,瓷器、茶叶、丝绸,还有港口上排着的一望无际的远海商船......这些在张大帅眼里那都是闪闪发亮的黄金啊,是几辈子的荣华富贵呀!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五年前兵败西原后,张齐元想着要东山再起,就打算干脆带兵先取下南都,吃不了整个大津朝,也能裂土分疆,占了南都啥就都有了。可宋金德坚决反对,在他看来,大津的南方水网密布不利于北方兵卒长时作战,若战有不利,大津北方军团南下夹击,则飞齐必败。倒不如扼守要冲,阻隔南北交通,使南来的税饷不能资北,再慢慢消耗大津北方军团,一步步向大兴城合拢,方是万全之策。

    “唉!”想到这,张大帅叹了口气,同时压抑着脸上快要绽出的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行,那咱呀就先认下这个‘爹’。”张、宋两人相视笑了笑,于是,张齐元喊来传令官准备让宋金德布置进城事项,忽然,大将孙望庭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叫着:“大,大,大王。”

    “莫慌,出什么事了?”张大帅问道

    “快,快看,皇城起火了!”

    “啊?!”张齐元和宋金德都吓了一跳,张齐元立即冲出营帐,宋金德也紧随其后。很快,两人就站在了望城坡的瞭望台上,只见地处大兴城正中心的皇城,此刻正燃着冲天的大火,原本一片死黑的大兴城,又被这巨大的火光印出了大半身形,曾经壮伟的宫殿在大火中痛苦地扭曲、晃动,噼啪作响,硕大的屋脊在烈火之中不时的一头栽倒下去,拼着命的与地面撞在一起,阵阵如惊雷般悲壮的呜号震撼人心。骇人的烈焰冲天而起,卷动起夜幕中的乌云向着四面八方翻滚开来,刹那间整个天空便已尽是血红,那分明就是嗜血的魔鬼已经张开的血盆大口!

    张、宋二人仿佛也感受到了那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浪。看着张齐元长舒了一口气,宋金德转过身来,对着传命官高声喊道:“传令下去,三军退去甲胄,明日巳时全军由崇明门、明昌门、保康门进城,上下有伤及百姓者定斩不赦!”.......

    临近清晨时分,大兴城微雨不绝,宫城的大火已渐渐熄灭,此时漫天扬起的灰烬带着些许余温,夹杂在迷濛的烟雾里和细雨一起向着全城飘洒下去。

    也正在此时,在大兴城的东北方向二百里,一支骑兵队伍正马不停蹄地向着大兴城狂飙突进。他们是大津朝的宁州铁骑,来自大津的北部边陲,二十年前,西戎吉克哈部突然在大津朝北部草原强盛起来,之后吉克哈可汗便屡屡率大军冲击大津边城宁州,十多年下来掠得人口、土地无数,三年前吉克哈汗建了大申国,临朝称制了。而大津的宁州守军又岂是这十数万草原精骑的对手,屡战屡败几乎丢了整个宁州,仅靠着大津五万宁州铁骑才勉强稳住阵脚,然而这五万人马也只能龟缩在宁州防线之后。

    如今这五万人马俨然放弃了宁州防线,正心急火燎地赶往大兴城,主将宁州经略倪昌时正冲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始终伏在马背上,一手抓着缰绳,一手紧紧握着一柄长枪,任凭雨水打在脸颊上,行进的速度越快,打在脸上的雨水就越密,他的视线早已模糊,但他却不敢停下脚步,因为他的皇帝已经危在旦夕,半个月前他接到圣旨,乾圣皇帝要他领兵南撤勤王,他知道情势已十万火急。

    但他正要收兵回援,吉克哈却率十万精骑杀了上来,大敌当前,倪昌时只得领兵与其拼斗,然几日的拼杀下来,宁州兵渐渐不支。万般无奈之下,倪昌时只好遣使与吉克哈议和并借兵十万,而后交出了宁州防线,南援大兴城。吉克哈也紧随这五万人马突入内地,他应允倪昌时,若与飞齐军的战事受挫,则出兵相救。条件则是除了交出宁州防线外,待大兴城危机解除,倪昌时必须随吉克哈返回大申国。

    倪昌时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但他已别无选择,他背负着叛降的污名,如若再救不下乾圣皇帝,那他又将如何自处?心中的万般纠结撕扯着这位高大的将军,正如此刻他那原本线条分明的五官,也在雨水中模糊了起来,他未及不惑却一脸沧桑,多年来一心只为边疆建功报效朝廷。而今,他的拳拳之心却如这铁甲之内的冰冷,丝丝入骨。

    副将李敢拼命追了上来,伸手就要去拽住倪昌时的缰绳,却没有成功,于是他扯着嗓子喊道:“将军,让弟兄们喘,喘口气吧,马都,都跑不动了!”一张口,风就带着雨不停的灌进李敢的嘴里。

    倪昌时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去回应自己的这个不过而立的年轻副将。李敢身形健硕,面目看上去有些清秀,曾经的目光里也满是神采,当年他是自请追随倪昌时立马边疆的,因为他总是对于建功立业、位列凌烟念念不忘!然而,不过数年天下便已风雨飘摇,这使得他握着缰绳的手也不由得鼓起了青筋!

    片刻之后,倪昌时开口问道:“吉克哈的人马走到哪了?”

    “已在我军身后二十里扎营”李敢答到。

    倪昌时一听:“吁!”猛得拉住缰绳,喘着粗气问道:“天马上就亮了,怎么这时候扎营?”

    “将军,咱们和吉克哈都一口气跑了一整夜了,人困马乏已极,再这样下去怕是根本就跑不到大兴城!”

    倪昌时随着胯下战马停下后绕圈的步子,看了看身后的队伍,这些人累得都没了气色,大都无力地趴在马背上,好像立刻就要死去。终于,他缓缓地将抬起了手掌往下拍了拍,李敢赶忙喊道:“全军扎营,埋锅造饭。”而且,好像怕倪将军反悔似的不停催促着:“快,快点,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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